第14章 十四朵

手机近在咫尺，响了很久乔牧屿才从骇然的怔凝中回神。

        他机械向前，手机就躺在玄关的柜子上，边唱边散着幽幽的冷光，乔牧屿抬起手。

        其实也不是没设想过最糟的结局，但刚刚的梦境已经令他无法说服自己接受，设想仅仅是设想，当真实场景迎面发生时，所有的设想与心理建设全都泡沫般不堪一击。

        好在目光比动作先行，乔牧屿瞥见屏幕上的名称并不是来自医院，而是自己的母亲。悬起的心赫然落地，他甚至没察觉到自己在接起电话的那一刻，声音里透着恐惧解除后的轻颤哽咽。

        “喂，妈。”

        林岚语气略急：“牧屿你在睡觉吗？快收拾一下，我跟你爸就快到你那边了，盛淮刚刚给我打电话说筱乐醒了，还迷迷糊糊叫了妈，”林岚喜极而泣：“他怕你知道以后飞车过去不安全，所以特地先把消息告诉了我们，你赶紧整理好就到小区门口，陈师傅说还有三个红绿灯就到了。”

        浑身战栗心脏狂跳，僵定住的乔牧屿用力扇了自己一把，但他错乱地用了接听电话的那只手，手机就这么飞落出去，结结实实摔在大理石地面上。

        啪——

        “怎么了儿子？什么声音？说话啊，听见我刚刚说的没有？”

        他慢慢下蹲，最后跪在地上去捡的手机。

        屏幕碎了，一条条携裹希望的裂痕如血液般注入乔牧屿的身体。

        盛淮真的没骗他，方筱乐的确醒了，她的情况也会越来越好，他跟她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以后，玫瑰越开越美真的是吉祥的好兆头，所有请来的平安符都有魔法，医生伟大护士伟大，父亲的风水师朋友也没有妄言。

        日月星辰都听见了他的祈祷，诸天神佛都在保佑众生有情。

        这个世界真的有奇迹。

        乔牧屿流着泪笑：“听见了妈，我马上到。”

        “好，你收拾干净一点，”林岚的凝噎声中也带着笑意：“太邋遢筱乐会认不出你。”

        “知道了妈。”

        电话挂断，乔牧屿立即起身，他觉得身体里充满力量，每一分每一秒的时光都变得意义非凡，名下任何一处富丽奢华的房产都无法与这里相提并论，这是他的家，有他，有妻子，未来还会有叽叽喳喳的可爱孩子。

        活到三十岁，乔牧屿第一次体会到内心丰盈踏实的感觉，命运待他仁慈宽厚，够了，足够了，跨过这一关，从此以后他真的再别无所求。

        洗脸。

        刮胡子。

        换一身方筱乐曾夸他“怎么这么帅”的衣服，带上屏幕破碎的幸运手机换鞋出门。

        凌晨两三点钟的南凌他见过数不清多少回，却没有哪一日像今天这样美。

        方筱乐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特别幸福特别快乐。

        她跟许多小伙伴一起玩，大家笑着闹着，银铃般的欢声笑语不绝于耳，然后有一个振奋的女性声音喊她：“方筱乐，快来，爸爸妈妈又接你去玩啦。”

        抬头看看，不远处的光晕中果真站着一男一女，男的善目慈眉，女的雍容华贵，他们在望着她笑，她好高兴地奔跑过去，却忽然跑进一间书声琅琅的教室，坐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

        “这次月考方筱乐各科成绩进步非常大，已经从十名开外考进前五，值得表扬。相反某些同学成绩一落千丈，抓紧时间找出原因好好调整自己，按照班规，座位重新调整如下：周楠、魏雨檬第一排a组座位；方筱乐、顾北时第一排b组座位……”

        她开心地抱起书包站了起来，从最后一排进入倒数第三排，从倒数第三排进入正数第三排，现在由第三排进入第一排，方筱乐无法用言语来描述内心的充实。

        反复刷练的习题很有用，起早与贪黑都不是无用功，用心背过的每一个单词都作数，所有的努力都在这一刻帮她实现“去第一排坐坐”的心愿。

        她笑眯眯往第一排走，走着走着，场景忽然又变了，暖风与阳光消失，她从雕花的实木旋梯上下来，楼下宽敞明亮的大厅里站着好多人，他们西装革履盛装出席，有人亲切地笑着喊：“筱乐下来啦，快来看看我们美丽可爱的小公主。”

        大家都在看她，她有点不好意思，低头发现自己穿了一身裸粉色公主裙，这身裙子真是漂亮，怪不得大家都在看她。方筱乐不再羞赧，她决定将这么美丽的裙子好好展示给大家欣赏，可是在抬头的一刹那——

        “今年我们教育学院又是方筱乐拿的全额奖学金，并且她将这笔奖学金通过学院渠道捐给了贫困地区，下面有请我们可爱的学姐方筱乐上台，为刚刚踏入大学校门的学弟学妹们打打气！”

        掌声阵阵涌起，方筱乐却难为情地只想跑路。明明跟院里相关负责的老师说好不透露她捐款的事，怎么还是搞了个大曝光，其他拿奖金的同学有心理压力怎么办，不行，她可不喜欢这样的迎新仪式！

        这个念头一出，眼前的场景倏而漩涡似地回转起来。

        “今年我们教育学院拿全额奖学金的是方筱乐学姐，下面有请方筱乐学姐上台，为刚刚踏入大学校门的学弟学妹们打打气！”

        方筱乐站起来高高兴兴往主席台上走。

        漩涡再次出现，她被卷入富丽堂皇的一幢房子。

        “筱乐，今年毕业之后想继续念书还是进家里公司？妈妈都支持你。”

        她竟然看见了另一个自己，在跟面前衣着优雅华贵的太太说话。

        “妈妈，我想找一所学校当老师。”

        美丽的太太怔了下，方筱乐看出她的意外，可是太太没有拒绝，还柔声询问：“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为什么？旁观的方筱乐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她看见那个一模一样的方筱乐嘴巴张张合合说了许多，可是竟然听不清她到底说了什么。

        “筱乐？”

        “筱乐？”

        “方筱乐。”

        眼前的漩涡越来越近，越来越大，漩涡里好像有人，还在叫她的名字。

        一个温柔焦急的女性声音。

        一个慈祥浑厚的男性声音。

        还有一道……很年轻，低低沉沉的十分动听，又隐约透着紧张与急迫。

        她是谁？

        他是谁？

        他又是谁？

        她迫切想要知道答案，终于，漩涡将她完全吞噬。

        “醒了醒了，眼睛睁开了，”林岚捂嘴流泪，情绪激动的无以复加：“筱乐能听见妈妈说话吗？”

        “你先别着急，安静些，让孩子慢慢反应。”

        林岚抚着胸口不住点头：“是是，我太高兴了。”

        眼皮像是被胶水粘住了，为什么怎么用力都睁不动。

        一闪一闪的缝隙之间，方筱乐的眼里是一片温暖的粉色，左边站着一男一女，轮廓模糊，可她仍然认出了他们。

        “妈……妈……”

        嘴唇与眼皮同样无力，明明已经用尽了力量，可是她听见自己说出口的两个字只是气息的声音。

        怎么了？她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爸爸……”眼睛渐渐聚焦，她不死心地又叫了一声，却依旧如此。

        乔墨怀夫妇连连应声，脸上泪水纵横。

        乔牧屿的眼中波光流转，连手都是抖的，他从右边大步走到左边来，站在母亲身旁的显眼位置，哽咽着又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方筱乐？”

        方筱乐吃力回望。

        这一刻，在乔牧屿眼中，周围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只除了她。

        他在等，很耐心地等，等她清清楚楚地叫一声“乔牧屿”。

        时间仿佛静止，仪器依旧嘀嗒，屋子里格外安静。

        方筱乐很努力、很努力地辨认着“他”。

        良久以后，这间粉色的温馨房间里，几不可闻地传出一声虚弱的——

        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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