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五九朵

夜色愈发深沉,  度假村中的热闹反而愈发凸显。每个星期三，沙滩上会举行盛大的篝火晚会，还有烟花绽放,  相熟与陌生的游客们会共同围着篝火载歌载舞,  把酒言欢。

        这样热闹的场面方筱乐是喜欢的，但自从来到这里,  她还没有参加过，因为想着自己尚且需要坐轮椅，即使去了也无法参加这样热闹的活动，只能坐在一旁充当看客。当然充当看客也是不错的，看别人玩闹同样是种快乐，可是但凡她在外面,  那些被安排照顾她的人们总也不得休息,  他们的精力全在她身上，哪怕她一而再、再而三让他们去忙，表明自己可以的,  但其实他们永远就在不远处,  全神贯注地观察她。

        不想劳师动众，更不想麻烦别人,  所以在顾北时来这之前,  她过的生活始终规律而简单,  晚饭后几乎就不再出门了，留在房间看书,  困了便洗漱睡觉。

        今晚的沙滩热闹依旧，本来想约同桌一起去看的，这是在亲耳听到他的表白以前的计划。其实，一直有件连她自己都没想通的事,  对于最重要的家人，她其实并不愿意过多依赖辛苦他们，这其中甚至包括爸妈。爸妈为自己担心操心会让她内疚不安，可是对于顾北时这个外人，她却完全没有这样的感觉。

        他打算来看她，那就来吧。他不肯透露抵达日期，更不肯让她记挂去机场接，既然如此，她也欣然接受了。想到要与他见面了，甚至没有好好妆扮一番的打算。在与顾北时的相处中，她是非常轻松且自在的，她可以真实做自己，从不需要担心会给他造成困扰麻烦。

        但是现在这一切全变了，她做不到继续心无旁骛的与顾北时相处，那些诸如“不会影响我们之间感情”的话都是自欺欺人的，她因为顾北时的忽然表白而迷茫无措，也因为自己的拒绝而万分难过。

        没有别的诉求，只想有一个人，谁都可以，清清楚楚地告诉她，或许你也是喜欢他的，不，你当然是喜欢他的，不然你们之间怎么会有这样深的感情。其实你可以试一试的，这没关系，哪怕将来你依旧觉得自己对他只有友情没有爱情，再分开不是也可以吗？道德不会审判你，法律更不会，而你们也不会在友谊中失去彼此。

        方筱乐叹息一声，对着乔牧屿，也对着他身后满树满枝的星星灯，她感慨自省：“归根结底还是我太贪心了，我觉得自己对同桌没有友谊之外的感情，因此拒绝他，又因为这个拒绝而心情低落。”

        乔牧屿没说话，静静地听，心里阴一阵晴一阵，他在思考最为妥善的办法。

        “我不想试着喜欢他，又不愿意失去他，所以才会陷入这样的自我矛盾，可是你知道吗？我不想试着以其它身份喜欢他的原因，竟然也是不愿意失去他。”

        乔牧屿艰难开口：“这是……什么意思？”

        方筱乐半垂着头，更像是在喃喃自语：“我知道我的想法有些极端，在我看来，不期待什么，就不会对什么失望，不拥有什么，就不会失去什么，这是我来到度假村以后才想明白的道理。我对于目前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已经非常感恩，不想让它们发生变化，不该用‘不想’这个词，应该说害怕，我很害怕它们发生变化，虽然我不清楚为什么……”

        这番话直击乔牧屿心底，他猛然惊醒。害怕改变，害怕失去，这正是过去那个方筱乐心中的隐痛与沉疴罢？陈年的苦楚已悄然忘记，但沉积在心里的病症仍在，它们不曾痊愈过，只不过是随着时间继续向下沉淀，直至成为她性格中努力回避的一面。

        不错，他们任何人都不曾觉察到方筱乐有这样的隐忧，他更不曾。以前只觉得方筱乐很喜欢曲意讨好，无论对他还是对他父母，后来她发生意外失去记忆，他眼中的方筱乐愈发没心没肺起来。

        可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乔牧屿忽然发现，自己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方筱乐的内心世界。曲意讨好和没心没肺都是她，或者应该说，都只是她经年累月自我压抑下的某一面的她罢了。

        这一刻，他也跟随她的情绪难过起来，难过自己浪费了那么多的时间，更难过自己仍然没能找到两全其美的解决办法。

        方筱乐无奈笑笑，甩甩头：“我在说什么，我也不确定自己究竟想表达什么，谢谢你听我说废话，走吧，我想回去了。”

        “我知道你想表达什么。”

        乔牧屿忽然开口。

        方筱乐蓦然看向他，眼里迷茫茫的，下意识问出两个字：“什么？”

        他盯着她看了一阵，忽然伸手将轮椅拉向自己，更近地望着她的眼睛轻声说话：“潜意识中的你害怕在感情里受伤害，所以你不肯对爱情抱有期待，哪怕对方曾经是令你十分信任的人。”

        心底的锐痛一波一波涌起，乔牧屿克制着情绪，脸上的微笑沉淀出安抚的力量：“你并不信任爱情，你觉得它不够牢靠，在你的想法里，它跟友情亲情都不同，它说变就变，说消失就消失，或许……”

        乔牧屿微一停顿，看着她愈发震惊的眼睛坚定剖析：“或许，你更害怕的是一旦迈出那一步，将来自己会被爱情里所谓的‘自由’磨得遍体鳞伤，因为你不确定爱情里‘自由’的边界，你怕束缚对方，因为你觉得一旦对方感到被束缚，就会厌烦，那么这段感情的终点只剩分开，也意味着彻底失去彼此。”

        方筱乐惊骇地看着眼前人，讷讷不能语。不清楚自己心中所想，可是他说的每一句话却正是自己心中所想。但是怎么可能呢？他怎么会了解的这么清楚？仿佛钻进她心里将那些纷乱芜杂连自己都无从入手的秘密全部整理妥当，又细细研读一番，进而得出了这样透彻的结论。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原因？

        “我说的对么？”

        乔牧屿沉声问，脸上的微笑还在，心中的锐痛也在，他在等一个已经明确的答案。

        方筱乐难耐地被他盯了一阵，也不可思议地盯了他一阵，四目相对的时光里，彼此间的宁谧仿佛使空气都凝滞下来。良久，方筱乐败了阵，情绪低迷地应声：“想不到你还会读心术。”

        她转头看向别处，像是不想面对被他看穿后的尴尬，但又不能违心说谎对他的结论予以否定，因此情绪中藏匿的几分不甘、几分自嘲、几分妥协统统表露出来。她感叹地长呼一口气，诚实说道：“没错，你分析得很对，我刚刚甚至怀疑你钻我心里去看了，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些？难不成是血缘的锅？”

        也许这就是最为恰当的时机？乔牧屿欲言又止，真相到了嘴边几乎呼之欲出，方筱乐忽然又扭回头望着他，情绪和目光里又多了几分豁然。

        “真没想到我们两个竟然会有坐下来谈心的时候，这还挺恐怖的，是吧？”

        “恐怖？为什么觉得恐怖？”

        “当然因为你曾经是我的头号敌人，除了你，我没有别的仇家了，”方筱乐唇边挂着清浅的笑，有释然的意味：“可是突然有一天，你发现最了解你心事的人竟然是你的仇家，这难道不恐怖吗？”

        头号敌人，仇家，原来在如今的方筱乐心里，他竟然扮演如此不堪的角色。乔牧屿沉默地听，没有打断她的诉说。

        “可是我真的很高兴有人能帮我梳理好情绪，无论这个人是谁我都感激。所以乔牧屿，谢谢你，以后我们试着好好做一对兄妹吧。”

        “不行，我做不到。”他无意识地脱口而出。

        方筱乐一怔，随即微微蹙了下眉头，最后不甚在意地释然回应：“没关系，我能理解。”

        “……不是，我不是你理解的那种意思。”他匆忙解释，真相又盘桓于嘴边：“其实……”

        “我知道，”方筱乐很认真地点点头，阻止他继续解释：“其实我也很难做到跟你亲近啊，虽然我们是亲兄妹，但从小就水火不容，怎么可能一下子又建立多深厚的感情？相信你也如此，但我觉得仍然可以突破一下，不管怎么说，我受伤以后你对我真的很不错，以前的许多事我想就一笔勾销了吧，我们都别再记恨对方，虽然我可能做不到多喜欢你，但我的确不想继续讨厌你了，讨厌比喜欢还浪费精力，这是我的心里话。”

        乔牧屿的思绪全乱了，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把真相说给她听么？他退缩地保持沉默。

        “爸妈也最期盼我们两个能和平共处，相亲相爱……跑题了，既然你这么了解我的想法，那我跟你请教一个问题，你说我要不要勇敢一点？还是继续‘苟安’？”说到这儿，方筱乐又垂下头：“妈妈之前给了我建议，我是认可的，因为我当时也是那样想。可是在拒绝同桌以后我很不开心，我想……或许我应该也试着突破一下跟同桌的关系？”

        乔牧屿的心几乎凉透了，心情的沉郁与压抑令他几乎发不出声音：“你……喜欢顾北时么？”

        而后他亲眼看见方筱乐郑重点头：“嗯，我喜欢他，但就像你刚刚分析的那个我，除了担心着担心那，我其实还很自私，如果不喜欢他，就不该跟他走得那么近，所以可能我的潜意识也是喜欢他的，我是说除了友谊以外的其他感情，毕竟我同桌真的很优秀啊，跟他相比的话，我觉得是自己高攀了。”

        乔牧屿颓然心碎，他不明白自己干嘛要坐在夜里吹凉风，然后听自己最在意的人说喜欢别的男人。原来失恋竟是这么难受这么痛苦，与当下相比，她甚至觉得自己不曾与沈羽慈真的恋爱过。

        无计可施的滋味比公司项目赔了钱更扎心，该怎么办？乔牧屿问自己，那么干脆什么后果也别顾及了，就在这里，就在这个时刻把真相全部告知她。

        一阵悦耳的铃声，是方筱乐的手机，而屏幕上闪着同桌两个字。

        他看着方筱乐的神情有些犹豫，铃声响了大概七八秒钟被接起，这个时间是乔牧屿在心里数出来的，他盼着她不要接。

        “喂。”

        “还没有呢，现在在酒店楼下坐着，篝火烟花好看吗？”

        这一句话说完，乔牧屿看见她只维持着接听电话的动作，很久没再开口。听不到线路彼端在说什么，乔牧屿陷入无望又卑微的等待，他凉唇紧抿，脑海中自动冒出一字一句方筱乐写下的那些话来供他心痛，供他懊悔。

        “y先生这人有时候真的很小气，想让他陪我吃一次牛肉面，但他说什么都不答应，难道牛肉面有毒呀？”

        “哎，算了，不肯去也好，万一在我们一起吃面的时候，他又接到s小姐的电话该如何是好，那样的话，牛肉面它就不香了，因为我真的很想知道s小姐都对他说了什么……”

        这些被记录在公众号里的文字令他神经绷紧浑身不适，所以现在他坐在这里，是因为报应么？

        “好，我一定会好好想一想的。”

        终于，他又听见方筱乐开口说了这句话，声音很低，音量也不大，却藏着万千情绪，有动摇，有后悔，有喜悦，甚至还有期待。

        方筱乐挂了电话。

        乔牧屿问的寒沉而冷静：“他说什么？”

        方筱乐握着手机，盯着屏幕，并没看他。听见问话，便喃喃回答：“同桌说，他后悔了，刚刚应该带我一起去看篝火和烟花，然后……勇敢跟我说说他的心里话，这样我可能就不会这么快的拒绝他。他让我答应，这段时间再好好想一想。”

        方筱乐猛地抬起头来，一瞬不瞬地望着乔牧屿请教——

        “其实同桌不知道，我刚刚很想告诉他我的心里话，就是你分析出来的那些，我对爱情没信心，可我不知道这是怎么造成的，所以不是他的问题，问题实际出在我身上，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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