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王振丰端坐在书桌前，听母亲史小秋说话。

        “小谨，你能不能听妈妈一次，咱们把名字改了，好不好，妈妈难道会害你吗？”

        王振丰放下手中把玩的笔，疲倦地说“妈，没别的事，你就别胡闹了，名字挺好，不用改。”

        史小秋接收到儿子敷衍的回答，像是被恶意纵火烧伤的鸡，为数不多的羽毛立刻炸开，她愤怒地把桌上一张张叠放整齐的纸全部扫落在地上，并且跺了又跺。

        “儿子，你摸摸自己的良心，你摸摸。”

        史小秋一张布满风霜的脸迫近王振丰，她揪住儿子雪白的衣领，用手不断拍打王振业的胸脯。

        王振丰下意识回避了一下史小秋的脸，勉强忍住但并不与史小秋对视。

        这个下意识的动作更加刺痛了史小秋的自尊心，她变得更加歇斯底里。

        她说:“我哪里对不起你了哪点对不起你了，少爷……哦不对王爷，你自己看看你自己过什么日子，妈妈过什么日子，若是没有我，你还能在丰新集团做二皇子”

        “二皇子”这个矫情的词让王振丰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声笑让史小秋认为自己在儿子面前更像一个小丑。她不再纠缠，失魂落魄走出儿子的房间。

        王振丰见母亲终于走了，如释重负叹了一口气，他走进厨房，心想:自己马上就要离家上大学去了，能不与母亲起冲突就不和她起冲突吧。

        他在冰箱柜顶摸了摸，上面藏了一本笔记本，这是王振丰雇佣的阿姨留下的。

        王振业要求照顾史小秋的阿姨必须按时向自己汇报史小秋的情况——母亲的精神状态，活动轨迹，人际交往，饮食作息。这些年，王振丰每周六日都会从王家搬来陪母亲住，从不间断。

        王振丰看了一会后，洗了洗手，开始准备午饭。

        王振丰的出生，说起来让他自己都觉得恶心。

        十八年前，丰新集团董事长王守德的夫人病重，史小秋是王守德专门找来的照顾妻子的护工。那时候王董事长身居高位仍然英雄柔情，亲力亲为照顾妻子起居的故事在上流圈层传得沸沸扬扬。

        谁也不知道病妻塌前，深情的丈夫看着被病魔折磨的妻子，内心煎熬，他一次次向身边温柔可人史小秋倾诉自己的痛苦。单纯善良的史小秋逐渐敞开心扉，感动于天底下竟然有如此深情可怜的男人，愿意用自己的身体来抚慰王守德受伤的心。

        后来王振丰勉强忍住恶心听母亲声泪俱下讲述这段感人肺腑的浪漫岁月，史小秋说，她不是爱上了王守德，她只是爱上了别人的爱情。

        王振业听到史小秋为自己的辩白后，真的不知道自己这一张正常人的脸应该摆一副什么样的表情来表达自己内心的感受。

        后来王守德说，自己的妻子离不开人，需要照顾，史小秋就一直安心做一个护工。

        王守德说，他害怕妻子知道他们两的感情，病情恶化，史小秋就一直也不愿意求一个名分。

        再后来史小秋怀孕了，再沉勉于爱情的女人，也不愿意自己的孩子，跟着自己没名没分地活着。她开始闹，要一个名分，要一条出路。

        可是王守德痛恨史小秋在上流圈层里揭穿了自己的真面目，他暴怒迁怒，拖沓了六年才终于把王振丰接回了家里。

        这些都是王振丰在漫长艰辛的成长过程中自己品味出来的，史小秋只会觉得儿子的身份是爱人和自己一起同甘共苦争取出来的，而爱人的家人都是阻挠自己的拦路虎。

        也是在自己六岁的时候王夫人去世了，王振丰没有参加资格她的葬礼，但是他在被认回王家前曾经偷偷跑去看过王夫人。

        那是一个被病痛折磨得失去形状的女人，王振丰害怕又愧疚地想这个女人今天的痛苦是否有一分来自于自己。

        当那个女人睁开眼睛，眼神巡视了他一圈后，就辨认出他来自于王守德和史小秋的相貌，眼神从开始的疑惑变得坦然。这是个聪明洞察的女人，王振丰立刻失去了王夫人不知道自己存在的侥幸，他知道她全都知道。

        早熟又沉默的孩子，第一次露出明显的困窘。

        可是他听见她说，她不怪他，要他不要愧疚。那一刻蓄在眼底的泪控制不住地流，王夫人并没有劝慰他，只是问他。

        “你六岁了吧”

        “您都知道，是……是。”

        “是叫振丰吗？”

        “是……是”

        “振丰这个名字好啊，很好，你不要辜负你妈妈对你的期望，阿姨一直想认识你，和你做朋友呢。”

        “好，振丰愿意做阿姨的朋友。”

        “阿姨，来吃药啦”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咳咳，哈哈……咳咳，好的金莲，大郎这就来吃。”

        小孩子并不能全懂大人说的话，只不过会记，然后在人生重要的时候拿出来倒嚼。

        当阿姨清楚地说出他的年龄名字，早熟的王振丰当时就知道那段恶心感情的起末，王夫人知道都知道。

        后来当王振丰听到王氏的企业名字叫丰新的时候，就知道王振丰、丰新——母亲藏在自己名字里浅薄的贪婪早就被王夫人随意洞察。

        王夫人没有嘲笑这个名字底下的丑恶，只是对自己说“你不要辜负你母亲的期望”，就是这句话让开蒙后敏感的自己可以坦然地在王家生存，不必因为父母的恶心而不适。

        因此尽管每次自我介绍后王振丰都会收获一些知情者探究嘲笑的目光，但其实王振丰内心挺喜欢这个名字的。

        当自己再长大一些后读了《水浒传》，毒妇潘金莲给武大郎喂药时，王振丰再次想起了王夫人的话，他内心不再沉重，笑得不可自抑。

        他知道了王夫人临死前仍然是个快乐轻松的少女，去世多年的长辈仍然在善意地提醒自己她不在乎啦，孩子你别愧疚别难过。

        她不怪我，叫我别愧疚。

        这是一个善意的长辈弥留之际留给自己一生的礼物，她看出了他的压抑，她想叫他在人生出发之时走得轻松一点。

        王振丰切着菜，有条不紊把葱姜蒜末放进热油中煸香。

        突然史小秋像一个幽灵一样站在厨房口，她说:“你知道吗？小谨，当年妈妈求他们王家所有人认可你有多卑微吗你的堂兄弟都从绍字辈，只有你，只有你叫振丰，你的祖父对你很好吧可是他却不愿意给你起名字，不愿意认你进门！他和所有人说我史小秋的孩子他不认，他爱叫什么叫什么和他们王家没有关系。你哥哥叫王绍业，人家王家全家人都希望人家长房嫡出长孙能继承家业所以叫绍业，可是小谨，你有什么”

        “我有妈妈给起的名字呀振丰，不是挺好的吗？振新丰新，多好的名字呀，还要再改吗？那不如叫振宇，可以振新宇宙，明天儿子就开宇宙飞船去火星开荒，保证比他王绍业继承一个小小的丰新要出息，到时候我二皇子出息了保准叫他大皇子跪着见我，是不行不”

        王振丰收拾好饭菜，笑眯眯地强制揽住母亲的肩膀，稳稳端着滚烫的菜碗，锁住母亲挣扎的手，温声说:“妈快吃饭吧明天儿子就去改名字，改改怎么改都成，叫国强，靖宇，振宇，降龙，伏虎，傲天，承天，承祚都行，可是我不要从绍字辈。”

        史小秋一边吃菜，一边吧嗒吧嗒掉眼泪。

        “嗯妈别哭了好吗？”

        王振丰抹去史小秋脸上的泪，终于安抚下了母亲的情绪。

        “儿子以后要去南方上大学，以后不能周六日来看妈了……但是妈妈，你必须做到每三天晚上向我汇报，你最近在做什么过得好不好，和我视频电话。”

        史小秋乖乖吃饭并不说话。

        王振丰加重语气:“嗯听明白了吗？能做到吗？”

        “好，可以做到”，史小秋点点头。

        听到这话王振丰终于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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