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恐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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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源一和严蕾,我到现在都没见过。她们怎么请的假,还那么久?”白墨在路上问林潇,林潇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的。
“李源一成为怪物的时候已经九十六高龄,而严蕾才十三。公司判断她们价值不高,监视得自然松懈。”林潇按下电梯的负一层,“虽然价值不高,却还是要抓在手里。”
“那真是可怜。”白墨轻声道,有其他员工挤了进来,大家都不想等下一班电梯。
“寸冉好像有些怕你。”白墨试探道,“发生过什么吗?”
“我跟他有什么可发……啊。”林潇迟钝地回忆起来,“可能是有几次他在现场吧,他以前做过一阵子我的监管员。有几次狩猎的时候,我搞得动静有点大。”
“动静有点大?”白墨已经被挤得贴在了电梯内壁上动弹不得,很搞不懂这电梯怎么能装得下这么多人。
“场面有点恶心。有一次有很多一人高的蚊子。我把它们碾碎了——”
“我想我们可以一会儿再继续这个话题。”白墨制止了他,“电梯里人很多。”
而且站在电梯里本就已经令他感到反胃了。
林潇看向旁边挨挨挤挤的人:“他们听不到的。他们都有认知限制,限制内的东西他们听起来就像苍蝇的叫声,识别不出来信息——你不喜欢坐电梯吗?”
白墨没来得及回答他,他捂着嘴干呕了一下,向后把头靠在了电梯内壁上。
“这些年科技一直在发展。”林潇握住白墨的手臂,像个支点,支撑对方站立,“尽管并不一定是人们喜欢的方向。”
电梯门终于打开,身边的人鱼贯而出,他俩走在最后面。
白墨看着这些人,意识到那天为什么元卓说“不会有人在意的”。
很多人都看不到他,他们眼里的他只是一团模糊的肉色,而看得到的人又已经习惯了。
他知道这种东西,他小时候也被安装过这个,父母希望他听话,并且好好学习,远离那些会吸引他注意力的诱惑,还有外界一切他们认为肮脏的东西。但他们没有时间、精力和足够的意愿管教他,于是给他安装了这个东西。它很贵,而且那时候技术不成熟,失败了他也许会变成残疾,或是会死,但他的家人依旧签了同意书。
很多时候,他除了看课本,其他的东西在他眼里都是对不上焦一样的模糊,流行音乐听到耳朵里也是如同蝇鸣,能听清的音乐只有他每一次接近水边时听到的古老歌谣,以及被父母认为是“高雅”的那些古典音乐。他觉得自己被无形的牢笼捕获了,而这牢笼无从逃离、没有出口,令人压抑,几近崩溃。
直到父母离婚,他进入索达翁,限制被解开了一部分,但仍然还在,他的家人认为这是他们负责的象征。
在他成年之后,认知限制大部分被解除,但他仍会有突发性的视线模糊和耳鸣,或许是副作用。直到他死去,成为阴海怪物,这东西才终于从他脑子里剥离开来。
直到死才剥离开来。而他已经度过了模糊的很多年,他永远也不可能知道那些模糊的东西是什么了。在他的同龄人看有趣的故事和画本时,他多数时间只能读限制列表外的课本。他听不到流行音乐,偶尔带着被认定为污言秽语的人言他也听不到,好像人在这里,灵魂却被隔绝在外。
他又开始感到莫名的寒意,像仍身处阴海。但他不会畏惧自己的猎场,那里是舒适且自由的领域。
“我今天看了你的一些……报告。”白墨试图从过去的泥淖里脱离,“那份《更名申请》,很有趣。”
“哦。那个。”林潇打开了自己房间的门,白墨自然地跟进来,“我那时候有点偏执……不过算命的确实是这么说的,他给了我一个方向。”
然后林潇看着白墨,对方正关上房门:“所以你就这么理直气壮地跟进来了?”
“我以为我们已经是同床共枕的关系了。”白墨理不直气也壮。
“如果一定要说的话,是同床共被。”林潇蹬掉了鞋子,站在门口就开始脱衣服,一件件向洗衣机里扔,“明天我们要去北109【天目】移动城……你做什么?”
白墨不知什么时候离他离得很近,他正弯着腰脱裤子,而白墨正盯着他的后背。
林潇弯腰的时候头发散落,露出了一块脖子,白墨发现那地方似乎有点什么,颜色偏深,像是红肿,于是伸手去碰。
“你在听我说吗?那个移动城里有个……操!”在白墨伸手摸到的那一刻,林潇忍不住出声骂了一句,没脱完的裤子绊了脚,他跳着脚堪堪扶着墙才没摔到地上。
他看起来苍白又狼狈,这些天来表面上的平静居然如此易碎。
是了,这就是不对劲的地方。
林潇通常会梳起一个辫子,而不是这样披散着头发。
他想遮掩一些东西。
“我很抱歉……”白墨意识到自己似乎侵犯到了对方的什么,或许是某种程度上的尊严,于是下意识地低头道歉。
林潇近乎恶狠狠地把裤子扔进了洗衣机,他现在看起来几乎是□□的了,白墨抬起头来看他,又很快地低下头去,像是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光明磊落地直接抬头看。
“得了,我知道你从来都不可能安分得了。”林潇按动着洗衣机上的按键,用力得像是想把洗衣机按进墙里,“你在猎场里的时候简直快把我吞了。”
“我不得不承认忍受你在猎场里晃来晃去真的很艰难,你闻起来太香了。”白墨大方地承认,“至少我没有真的把你吞掉。你不允许。我想我还是很听话的。”
林潇瞪着一双半死不活的眼睛:“去做饭。肉在冰箱里,菜在阳台上,顺便烤两块饼。”
“好的。”白墨滚去做饭,他听到卫生间关门的声音。
过了大概一个小时林潇才从浴室出来,他看起来湿漉漉又苍白,简直像个刚从井里爬出来的水鬼。
当他看见桌子上的东西,他的眼神几乎像是彻底死了,这下他更像个水鬼了。
“解释一下?”他看向白墨。
“我把肉和饼烤了。”
“然后?”
“焦了。饼扒掉皮还能吃。肉我切开看了一下,里面是生的,我就又回锅里炒了一下。”白墨有些心虚,“我尝过了。能吃的。这个菜……菜没来得及弄,不过我记得这个品种可以生吃。”
“……比你们学校食堂呢?”
“差不多。”
“那就行。”索达翁的食堂是底线,“下次你用自动料理机做就好,不用自己动手了。”
“好的。”白墨捕捉到了那个“下次”,这是个重点。
他们面对面沉默地吃掉了一顿来之不易的晚餐。饭后他们一起把餐具放进了清理机,然后等着它清理完好拿出来。
“你刚才说,那个移动城里有什么?”白墨在清理机隆隆的声响中问道。
“怪物。”
“所以我们要去狩猎吗?”白墨看向对方,林潇的头发湿漉漉地搭在脖子上,“……不吹干吗?”
“什么?对,狩猎……”林潇像是在发呆。他看起来有些累了。
“我说头发,不吹干吗?”白墨问道。
林潇下意识捂住了脖子后面。几秒钟后他放下手:“你帮我吹一下?”
白墨的手大而柔软,林潇很喜欢。非常喜欢。
对方答应了。
于是清理机的声音伴着吹风机的声响唱了首催眠小曲儿,停下的时候林潇已经昏昏欲睡。白墨颇为不忍地拍了拍已经靠在自己身上的林潇:“床上睡起来会舒服点。”
林潇慢悠悠地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抓过一个破破烂烂的皮筋绑起了头发。
这下看得很清楚了。他脖子后面红肿的一块,还缝了几针。
“我之前就觉得你很适合去理发店洗头,或者去酒店做工估计也不错。”林潇似乎对白墨的手法颇为满意,“别用这种眼神看我,这没什么的。一些小小的惩罚,就像教训不听话的狗,总是这样。”
“总是这样你会死掉的。”白墨的语气阴冷,他记得那巨人的骸骨,像巨大的武器,威胁着怪物的存在。
“要是怪物的死亡像你说的一样简单就好了。”林潇露出个笑容,“没那么容易的。”
他的笑容深处有什么很重又很黑的东西,让白墨有些不安。
他意识到了什么。
“你试过。”他的声音冰凉。
“其实是他们不小心的。不过又救回来了。”林潇轻轻地喘息了一下,像是有些呼吸不畅。
“但没关系的,都过去……”
房间里的灯突兀地黑了下去,林潇的声音戛然而止,像卡壳的枪。
白墨向林潇的方向伸出手去,却摸了个空。
地下城区的停电是如此恐怖,黑得彻底。但理论上应该都有应急灯的——
他蹲下来,摸到了地上的一团东西,一个支离破碎的人。
林潇缩在地上,几乎发不出任何声音,像是死了。
“应该有应急灯的……这里的基础设施这么烂吗?”白墨茫然地看向四周,这黑暗是如此浓重,他什么都看不到,他只能感受得到身边的人正死死地缩紧,颤抖得近乎痉挛。他囫囵个地抱着对方,在这一刻简直希望自己能变成只会发光的章鱼。
“这里没有。”他听到林潇的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有一点光我都可以看到,所以这里没有。”
白墨感到不可理喻,他意识到了这或许是另一种时间地点的惩罚。于是他摸索着林潇的手臂:“我们出去。走廊上一定有应急灯的。”
他没拽动对方,林潇一动也不想动。
“门打不开的。”林潇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冷静下来,“我试过。”
所以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白墨茫然地蹲在黑暗里。如此彻底的黑。像永远不会结束的夜晚。
夜晚也许不会结束,但他不能……不能放任林潇继续缩在地上,这样无可奈何地在恐惧里近乎窒息,像个坏掉的玩具猫头鹰。
“那我们回房间去,好不好?”白墨的声音轻柔得像是在哄什么小动物,“我们躲进被子里,什么都不要管。”
他说动了林潇。林潇放松了一点,然后支起了身体。
多么奇妙。床和被子总是能给人带来安全感,即便少的可怜。
林潇在黑暗中如同目能视物,他像是早就摸清了房间的每一寸构造。但白墨可不行,他被对方拉着,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险些撞到墙角——但他撞到的却是林潇的手。
即便是在这种时候,自己都已经自顾不暇了,他还是想要保护他。
他们好不容易走进了卧室,白墨摸到了被子,他把林潇推到床上,然后自己也挤了上去,蒙上了被子。
他感受到林潇近在咫尺的呼吸。急促而不稳,简直像是快断气了。
这令他感到一阵近乎心悸的怜意,他难以想象……他无法理解。林潇有什么令人恐惧的呢?人们害怕着的怪物,藏于影子里的怪物,能做到一切的怪物……他是如此的恐惧黑暗。他那么强大,是因为他的力量来自恐惧,而他的恐惧无处不在。
他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他想抱住他,想告诉他会好起来的,但当下任何话语都显得如此地苍白无力。
于是他只能抱住他。让他把头埋进自己怀里,他觉得他可能哭了……他感到有温热的液体透过了薄薄的衣衫。
“我总是在骗自己都过去了。”林潇的声音里夹着尖锐的气音,像是刚刚上岸的鱼,还未学会呼吸。
“都会过去的。”白墨重复并加强了这个谎言,他从前也是这么对自己说的,“都会好起来的。”
对方呼吸的声音听起来非常不对劲,白墨的手指用力地压在林潇的后背,试图转移对方的些许注意力:“阿潇……阿潇。”
“……嗯?”对方迟了会儿才给他回应。
“闭上眼睛,阿潇……”他一只手摸过了对方的手,另一只摸上了对方的脸,“我知道这很困难,别去想它,你知道这是……会出现的意外情况,一会就会来电的,别去担心它。听我的声音。阿潇。你闻得到我身上的味道吗?你现在不在船上,也不在海上。你在地下。你在你的房间里。你躺在床上。你身边有人。”
他的手触及了林潇的嘴唇,轻易就撬开了它们,他摸到了对方的牙齿,不时颤抖一下,上下牙齿无力地磕碰。
他另一只手里握着的手冰冷且潮湿,已经完全失去了力量,像什么已经死去的动物,被他用力地握着,却怎么也暖不起来,给不了他半点回应。
他摸到了林潇的犬齿,略显尖锐的。对方这时刚好痉挛似的哆嗦了一下,牙齿咬合,咬得他有些痛。
“阿潇。”他把大拇指退出来,又把食指和中指送了进去,摸到柔软、濡湿又温暖的舌头,他稍稍向深处略送了一下,听到对方带着鼻音的呜咽,几乎像是无意识的,“阿潇。你已经离开那里了。”
对方□□,他狠了心用指腹向深处压去,林潇猛然蜷缩了一下,勉强凝聚出一点儿力量干呕了起来。
他随即拿出了手指,轻轻地拍林潇的背。
“你可以咬我。或者别的什么,只要能够让你从那个里面稍微……稍微抽离开一点儿。我有时也会用这个方法。努力去看眼前存在的几个东西,当然现在很黑,什么都看不到……然后试试看能闻到些什么,有没有什么可以放进嘴里尝一尝的。还有仔细去听耳朵里能听到什么声音,我能够摸到什么……只要能够让我确认我当下在哪儿,哪怕恐惧永远都悬在那儿,我也能够确认自己已经不在船上了。”白墨声音轻柔,他鼓励地拍了拍对方的后背,被压了上来。一整个人趴在他身上,蛮重的,“来……跟着我,调整一下呼吸……”
林潇努力调整呼吸,虽然听起来还是怪怪的,但比刚才好了点。白墨感觉得到。他继续鼓励地顺着对方的后背,然后感觉被对方一口咬上了自己的肩膀。
咬得有些用力。他一瞬间觉得自己会被撕咬吞食。
但他随即放松了身体,避免变得更疼。对方的一只手掐在他胳膊上,另一只手插进了他的发丝中。
白墨悄悄地抽了口气,心说这人虎牙够尖的。
半晌林潇松了口,把头埋到了对方的脖颈间,像是在抽噎。白墨能感觉到颈项间温热湿润的触感,大概是对方又在哭。
不知道过了多久,白墨听到了排风扇重新启动的声音,显然这是个停电结束的标志。
灯亮了。
白墨掀开被子,林潇缓慢地直起身,从他身上挪了下去,像是终于又学会了呼吸,仍带着恍惚,脸上还沾着眼泪。
白墨觉得他会想一个人待一会儿,于是体贴地起身,拉了拉身上皱得一塌糊涂的衣服:“我出去……呃,看看清理机里的……呃,碗。”
“呆在这儿。”林潇擦干了脸,他现在看起来像往常一样了,如果忽视他乱七八糟贴在身上的衣服的话,“我们来谈谈狩猎。”
白墨不知道狩猎有什么好谈的,不过还是坐了回来。
“瑞恩达信众协会里养了不少怪物,目前盘踞在北109的怪物天目失控了,掌管了移动城。到现在都还不断有人试图进行救援,但逃不掉的只会落进猎场。”林潇缓缓讲述着,“有逃出来的人向猎人求救,那怪物不小,而且它能够控制电子设备,很不好处理。这年头很少有人身上没装点什么改造设备……”
他语气平和,就像在谈论今天的晚饭:“我需要你吃了那只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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