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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肆:承天对雪


冬月十八,冬至,雪。

        寒气先侵玉女扉,清光旋透省郎闱。

        你惊叫着从睡梦中醒来,冷汗涔涔,一起身便感受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方才的梦还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一个女人躺在暗红浓稠的血水中,怀抱着一个血肉淋漓形状怪异的肉球。她的身旁站着一个少女,她的面目脓臭溃烂、每一寸肌肤都滋生着无数蠕动着的蛆虫。

        她们发出怪物般的低声嘶吼向你扑来,你毛骨悚然、浑身僵直,惊骇着想要退缩,却丝毫动弹不得。终于,你绝望地放弃挣扎闭上了眼,你听见她们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尖啸——

        她们拥抱了你。

        你大口呼吸着寒冽的空气,胸口剧烈地起伏。嗓中因为挤压空气而发出一种撕裂了风的声响,肺部不断地传来一阵阵细密微弱的痛痒。

        你死死攥着被褥,双眼没有聚焦地紧盯着空中的某处,泪水眼眶中积满着,却怎么也掉不下来。

        你近乎贪婪得掠夺周遭的空气,好像只有这样你才能确定自己不是在梦中。

        殿外的云嘉与如是听见声响先后进到内殿,看见你坐在床上失了魂魄似的狼狈模样,忙快步上前。

        你看见熟悉的人,像涸辙之鱼遇到了最后一滴水,下意识死死抓住云嘉的衣袖,伏在她的肩上哭泣。

        “陛下可是梦魇了?”

        说着,云嘉小心地给你披上外衣,剥开你额前耳边凌乱的发。

        “母,母后……和姐姐呜呜——”

        云嘉一边轻抚上你的背,一边摇摇头示意如是无须多言,只再将炭火填旺些。

        “我,我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我怎么可以将她们看做怪物。

        我怎么可以害怕她们。

        冬至时节,君子安身静体,百官绝事,不听政,择吉辰而后省事。

        若按以往,冬至是祭天祀祖的大日子,皇帝要到郊外举行祭天大典。朝廷给假七日,宫内百官向皇帝呈递贺表,而且还要互相投刺祝贺。但因正逢国丧,故皆作罢,只由大长公主殿下代新帝率朝官于城南外郭的子午峪简行祷祝。

        你站在承天门上,能看见弥散满整个天地的雪。

        从视线尽头黛青色连绵起伏的山峦,到长安城内楼宇林立、星罗密布的里坊。然后是姑母一行人方才经过的朱雀大道,四十余丈宽的道路两旁次第开来丹楹刻桷的层台累榭,直到巍峨恢宏、倚天楼殿的朱雀门。

        目所能及之处,皆在那捉摸不透的浑浊之下将一种澄净绵厚的色泽弥散开来,浑然一体。

        他们无言地慷慨地自极远极远的远方坠落,数以无穷。

        “陛下在看雪?”

        你点点头,没有言语。随后,你听见一声若有若无的轻笑。

        “陛下似乎变了。”

        你侧眸斜睨了一眼身后距离你半步的人。

        “怎么说。”

        “从前的陛下不会看雪。”

        “……那我会做什么?”

        “会趁大长公主殿下不在偷偷打马球吧。”

        见你不再出声,云嘉垂首轻道“奴婢逾矩了。”虽然只是听着总是带着几分笑意。

        记忆里与姐姐相比,自己幼时更好动爱玩些,姑母总说自己去御园的路比回凤阳阁还熟。

        忽而思及今晨梦醒,又觉得着实有些失态了。

        你看茫茫纷扬于天地的挦绵扯絮、碎琼乱玉,伸出手去接。

        一片雪飘飘悠悠得落在你的手心里,微凉了一瞬,便化了。

        “可惜下雪了。”

        冬月二十,行大祥。

        新帝换大祥服,由供守丧所居的垩室正式移居大明宫。百官先行列队于殡宫门外奉慰皇帝返回大明宫,至此新帝的衣食住行和国家机器的运行遂恢复常态。

        大明宫前朝有三大殿——含元殿、宣政殿与紫宸殿。

        紫宸殿位于宣政殿以北,是前朝三殿之中的内朝,即“常日听朝而视事”的地方。作为皇帝寝殿的主区,群臣在这里朝奏、议事,被称为“入阁”,是极其荣耀的事。

        入主紫宸殿,也是皇帝身份获得承认的标志之一。

        你看着殿内并不算陌生的陈设,从前你拉着父皇痴缠撒娇的场景历历在目,终是物是人非。

        “陛下,大长公主殿下在殿外请见。”

        闻言,你忙起身道“快请进来。”

        云嘉称诺退下,未多时你便听殿外错落细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你正下座去迎,就见秦芷带着一队人走了进来。

        “拜见陛下。”

        “拜见陛下——”

        你上前扶起秦芷,她这些天为你操劳,你已几天未见她了。看她只是面容有些疲态,精神尚可,这才微微放下心来。

        “姑母今日怎么想得来见徽儿了?”

        听你语气中不加掩饰的亲昵,秦芷无奈笑道。

        “陛下,您的闺名不可如此随意于人前宣之于口。”

        闻言,你瞥了一眼秦芷身后的那两列低着头的人,却意外看见几个熟悉的身影,特别右后方那青衣的女子。

        你定定得看着她,她似乎也察觉到了你的视线。青衣女子抬眸朝你遥望了一瞬,又低下头来,你似乎看见了她眼中似有若无的笑意。

        你张开口意识得想要唤她的名字,转念又哽在喉中,看向姑母。

        “姑母?”

        秦芷微微一笑,也侧过身看向他们。

        “陛下已入紫宸,日后事务渐多杂冗,以云嘉一人心力难及,陛下身边须得有几个得力的人。”

        说到这里,秦芷招了招手,最前一排宦官打扮的四人上前一步。

        你认得右边前两人,他们之前是服侍父皇的。

        “方愠喜与林慎斯是在先帝身边伺候过的,庶务熟稔、行事稳妥,由他们做内侍监与内侍少监。左侧那两个小内侍是臣从内侍省里挑出来的,瞧着机灵能干,他们跟着方林二人奉侍跟从你在外朝行事。”

        内侍与普通男子不同,面目上瞧着总是秀气些。

        例如那两个小内侍,一个高些,骨相已经有了棱角,眉目中透着疏离。一个低些,脸上还带着点婴儿肥,眼睛生得水灵得紧。两人都是个白皙清秀的模样。

        但也有例外,就像方愠喜与林慎斯。

        他们二人是父皇身边老内侍总管的徒弟,父皇殡天翌日,老内侍总管也悲极而终。昔日父皇也曾夸过老总管的这两个徒弟收得好,干事得力。

        其实,若不知他们的身份,但看行事谈吐,方愠喜与林慎斯倒更像两位矜业恭谨的文官书吏,敬终慎始、进退自然。

        但你心底里可清楚得恨,从前这两位笑面虎一点可不软弱,一人一个手就能把你拿下,在父皇面前可没少给你苦头吃。

        “臣方愠喜拜见陛下。”

        “臣林慎斯拜见陛下。”

        你只是象征性得朝两位老熟人点头示意,便叫他们起身了。比起他们,你倒更好奇那两个生面孔。

        “你俩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奴婢薄念兹,虚岁十七。”

        “奴婢段在兹,虚岁十四”

        “在兹念兹?”

        一般入了内侍省的,除非皇帝特赦或御赐,内侍的姓名都只保留姓,名字则会重新统一命名。这样一来方便管理,同时也象征着和宫外从前的纠葛斩断。

        “陛下若不满意可以赐名。”

        秦芷瞧着你若有所思的样子道。

        “不必,这名儿挺好的。”

        听见你这话,薄念兹的面容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倒是段在兹,就算低着头你都看见了他抑制不住上扬的嘴角。

        “除了外朝,内朝就由云嘉为内侍总管统领,你身边那个叫如是的瞧着倒也不错,就让她继续跟着云嘉服侍你了。其他杂役便罢了,身边的人还是谨慎些的好。”

        说罢,秦芷又招招手,后面那排人便走了上来。

        你不动声色地看了几眼那位许久不见的少女,见她没有理会你的迹象,只得悻悻收回目光。

        “这两个是臣从掖庭亲自选的,都是清白人家的姑娘,也算心灵手巧。日后陛下若用不惯,可再去掖庭挑些。”

        “奴婢绿水拜见陛下。”

        “奴婢皎光拜见陛下。”

        两个姑娘看样子同如是年龄差不多,都是二八年华,秀丽俊俏。

        “陛下,可要为她们赐名?”

        “绿水皎光,青溪明月,倒是不俗的。”

        秦芷知道你心中急于见那位,只是笑笑,终如你所愿。

        “最后是这两位,首先是裴姑娘。想必陛下之熟悉就不用臣介绍了。”

        何止是熟悉。

        你望着这位三年未见的清丽女子——裴清群,你的姐姐君华公主的伴读。姐姐在的地方她就在,姐姐在的日子她亦在。

        幼时你知道,只要找到清群姐姐就定能找到姐姐……可她现在站在你的眼前,你却再也找不到姐姐了。

        你望着她,眼睛一阵酸涩,忙低下头来。就在看见她的第一眼,你恍惚以为还是从前的日子。

        可你心里无比清楚,你的姐姐早已沉睡在了承德十九年的春天。

        “这位是谏议大夫高鉴的长子,高栖。今后就由他们两人作起居郎为陛下作起居注。”

        “?”

        心中的黯然尚未完全褪去,你疑惑着看向姑母,只见姑母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你明白,这事铁板钉钉了。

        裴清群,一个从开裆裤就认识你,连你最后一次尿床是什么时候都知道的女人。

        高栖,不认识。但是他父亲高鉴——一个能把父皇说得躲到母后宫里不出来的谏议大夫;一个虽曾是父皇侍读,父皇却没有一天不在盘算着怎么把他贬到临淮的临淮候。

        你瞬间觉得自己的未来已经一览无余了……是字面意思上的一览无余。

        你瞅了瞅一直垂首无言的高栖,看着倒是沉静温谦,气质与他父亲并不相似。

        “朕……知道了。”

        冬月廿二,谭祭。

        新帝除去大祥服,换素服。众臣换惨公服赴大明宫诣见新帝。各寺院、道观的钟鼎终于鸣响了第三万次,以日易月的二十七天诵经和吊唁就此结束。

        太常祠官卜日,冬月廿六钗川金、闭执位,宜祭祀、入殓、移柩,余事勿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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