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惊雷

老实说，即便沈念知道顾执和普通小朋友不一样，却也没想过他会这么做，尤其是被自己抓了个正着，脸上却没有任何的羞愧和不好意思的神色，他像是故意等在这里要让自己看到，他看着自己的眼神也像是在告诉自己：

        看，你给我惹了个麻烦，还要我自己把它倒掉。

        沈念没说话，顾执就那么和他对视着，倒掉了塑料杯里全部的果茶，然后走过来站在沈念的面前，沈念站在台阶上，顾执明明比自己低了许多，可沈念却仍然觉得自己被压了一头。

        “念念哥哥。”顾执笑着开口：“别对我好呀，不然我怎么下手呢？”

        “你要做什么？”沈念问他。

        “你猜呀。”

        沈念猜不到，他从没有接触过顾执这类人，连见都未曾见过，更不会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沈念不说话，顾执就那么看着他，最后还是沈念从这场对峙中败下阵来，移开了视线，沈崇山就是这个时候从厨房里走出来的，看到他们两个人在门口站着，有些意外：

        “你们在那儿站着干嘛呢？”

        顾执缓缓收了面对沈念时候的笑容，回头看向沈崇山又变成了那种很乖的模样：

        “沈叔叔，我在跟念念哥哥说他买的果茶很好喝。”

        “喝完了？”沈崇山看到了顾执手中的空杯，有些意外：“这么快，是不是喜欢？那等你想喝的时候再让你小念哥哥给你买。”

        “好。”顾执开心的说了句，回头看向沈念，问他：“行么？念念哥哥。”

        沈念看着他没说话，但心里却已经有了回答，不会了，这是他最后一次对顾执释放自己善意。

        中午最热的时候停了电，饭吃的也很是煎熬，沈念没怎么吃是因为被各种事情影响了胃口，沈崇山没怎么吃，却是因为全程都拿着扇子给顾执扇，怕他热着，影响了胃口。

        原本以为这次的停电会和之前一样，要到晚上才来，但刚吃完饭没多久，头顶的吊扇就转动了起来，沈崇山抬眸看了一眼确认的确是来了电，便催促着顾执起身：

        “来电了，赶紧回房间去，谁知道一会儿会不会再停电，能凉快一会儿是一会儿。”

        说完这句话却又想起什么，看一眼正在帮忙收拾碗筷的沈念，又对顾执开口，这一次不似刚才，带了点商量的语气：

        “小执，天这么热，让小念哥哥也去你房间睡一会儿好不好？他给你买了果茶，就当是感谢？”

        沈念没想到沈崇山会这么说，他下意识的抬头想要拒绝，说自己不需要，可话刚到嘴边还没说出口，顾执却笑眯眯的点了头，说：

        “好呀。”

        沈崇山原本怕顾执勉强，如今顾执点头说了同意，沈崇山便松了一口气，把顾执夸了又夸，然后从沈念的手中抢了碗筷一边收拾一边说：

        “那快去吧，别等下再停电。”

        顾执应了一声，还说了句‘沈叔叔辛苦了’才迈步回了北屋，沈念站在原地静默几秒想不到自己可以跟沈崇山说什么，所以也只能先回去了。

        沈崇山让沈念去顾执的房间出于心疼还是愧疚，沈念并不知道，但他知道顾执的答应却并不是真心，所以即便跟着回去了北屋，也是没有做丝毫的停留就回了自己的房间。

        “你倒是聪明。”沈念即将进去房间的时候顾执在他身后开了口，沈念停下脚步回头看他，顾执看着他笑，说：“不过我喜欢聪明的人，笨的不好玩儿。”

        沈念没说什么，进了房间。

        后来沈崇山收拾好厨房进北屋的时候来过沈念的房间，沈念正坐在书桌前写卷子，闻声回头看沈崇山，知道他要说什么，就提前开了口：

        “爸，我写会儿作业，您去陪顾执睡会儿吧。”

        沈崇山的表□□言又止，却到底没有再说什么。

        顾执就这么在沈家住了下来，沈念除了换个房间睡觉之外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觉。他尽力在避着顾执，不和他有什么接触，他跟这样的小孩儿实在是相处不来。

        那杯果茶已经是他能为自己和顾执关系的改变，做的最后一件事。他不需要，也便算了。

        至于沈崇山和顾执，他们似乎没有磨合期，一直相处的很愉快，顾执对沈崇山很信任和依赖，在家几乎形影不离，出门也要一起，相比之下，沈念觉得自己倒是有些格格不入，像后来的那一个。

        可是即便如此，沈念也没有想要去争去改变什么。

        他和沈崇山的关系本来就有些淡，或许是沈崇山长时间不在家的缘故，他们的相处模式早就在潜移默化中变成了有需要才沟通，别说沈崇山本就大部分的时间不在家，就算是在家，两个人之间大多数也还是沉默。

        如果现在让他修补自己和沈崇山之间的关系，沈念也是别扭和不愿的。

        他早就习惯一个人了。

        不是不想被关心被爱，而且有些事情错过了那个时机，即便过后找得回来，也未必就是自己最初想要的。

        当初自己一个人的时候都没有去要，现在去争他就更不想了。

        只是有时候看着他们的相处，沈念总是忍不住的会想他们是不是亲父子，他见过梁秋和他父亲的相处，也是这副模样的。

        这天午后下了一场小雨，空气里到处都是土腥味儿，沈念原本在房间里打瞌睡，迷迷糊糊中像是踩空了一下的惊醒过来，之后再也睡不着，便起身走出了房间想要透透气，却没想到刚走出房间就看到了站在门口看着门外的沈崇山。

        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沈念也没想过要去打扰，准备回房间，沈崇山却在这个时候听到声音回头看他：

        “小念，你过来，爸爸有事儿想跟你商量。”

        沈念迈步走了过去，门边有两个竹板凳，一人坐了一个。

        雨还是很小，地皮都还没有湿，也正是因为这样空气中的土腥味儿才会这么强烈，不过比屋里还是要凉爽一些，所以也并不是特别的煎熬。

        “爸爸不想再出去跑车了。”沈崇山说。

        沈念从那盆蝴蝶兰上收回视线，回头看着沈崇山，没说话。

        从沈念有记忆以来，沈崇山似乎就在做货车司机的工作，这么多年一直没有任何的改变，沈念不是不想他有改变，只是有些意外他会在这个时候想要改变。

        沈崇山笑笑：“小执来家里之后很依赖我，如果我这个时候离开的话，我怕他会不适应，而且把他交给你负责也太辛苦你了，还有一年你就要上高中了，你应该要好好学习的，这些年一直都让你自己在家，由邻居照看着，我也不是很放心，干脆趁这个机会就不出去了。”

        如果沈崇山只是担心自己辛苦的话，沈念会告诉他，其实不必，可沈念没说，因为沈崇山辞去工作的原因绝大部分是因为顾执，他不想离开顾执。

        所以最后的最后，沈念又看向了那盆蝴蝶兰，说：“挺好的。”

        “工作我也差不多找好了，你张叔帮忙介绍的。”沈崇山说：“就是我们巷子后面的那个厂子，他们缺个送货的司机，就在市里和周边送货，我把货车卖了换个小箱货，当天就能回来，赚的虽然没有之前多，但至少能陪着你和小执。”

        “送货也很辛苦。”沈念说：“爸再等我几年，等我长大了，工作了，您就能好好在家里休息享福了。”

        沈崇山大概没想到沈念会这么说，愣了一瞬，随即笑了起来，抬手在沈念的脑袋上揉了揉：

        “爸不需要你来撑起这个家，甚至不需要你成绩有多好，考多好的大学，爸就希望你能快快乐乐的长大，健健康康的就行了，其余的有我呢。”

        沈念浅浅的笑了下，没说什么。

        “明天和厂子里说好了，要去试工一天，你和小执在家里，辛苦你了。”

        “应该的。”沈念说。

        天气虽然不是太好，但沈崇山的话让沈念觉得这是个难得的由里到外都舒服的午后，甚至连空气里的土腥味儿都不是那么让人心烦了，他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其实对于某些不曾拥有的，还是想要的，只要稍微触及一点，就会像舔了一口蜜。

        滋味儿能在记忆中留很久很久。

        沈崇山陪着沈念坐了一会儿打了个哈欠，沈念便让他回房去睡，沈崇山可能是真的累了，并没有拒绝，起身离开了。

        沈念倒是又坐了一会儿，像是回味刚才的感觉，不过也没太久，雨停了的时候，他也起了身。

        天色并没有因为雨停而露出太阳来，像是在蓄谋一场大雨。沈念去了小院，将那盆蝴蝶兰搬到了屋檐下，迈步进屋的时候发现顾执房间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打开了，而原本午睡的顾执也正站在门口的位置看着他，他这次倒没有阴阳怪气的笑，而是直接暴露了他最为真实的情绪，不满也愤怒。

        搭配着阴沉沉的天气，实在让人无法心生好感。

        “念念哥哥。”顾执开口：“别靠他太近，我不太开心。”

        沈念盯着他看了几秒，没说话，直接离开了。

        这已经不是顾执第一次对沈念表达自己的不开心。

        这段日子的相处，或许是因为沈崇山一直在家里陪他的缘故，顾执大部分的时候都还是正常的，除了果茶那天的事情之外，沈念很少再看到他那样，但不是没有。

        每当自己和沈崇山像刚才那样走的太近，或者沈崇山对自己表现出关心，又或者街坊邻居来串门，提醒让沈崇山不要忘了自己才是他亲儿子的时候，顾执总会对自己又露出那种让人不舒服的眼神，对于沈崇山他也会更黏人更依赖一些。

        沈念原本是不懂他的这些行为的，但奇怪的是，在这样逐渐有迹可循的规律了，沈念居然觉得自己多少理解了一些顾执的反常。

        他大概是在经历了父母先后死去自己成了孤儿之后，发现已经没有任何可以依靠的人，而沈崇山的出现对他来说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让他能有个家，像个正常的孩子。

        他想抓的牢一点，紧一点，属于自己多一点。而沈崇山对自己的关心和旁人的那些话大概让他有一种会被送走的危机。

        他不会去想他才是这个家的外人，也不会去想他的行为有没有伤害到谁，更不会去想应不应该，道不道德，因为他如果会那么想的话，很多事情就不会存在。

        顾执之前曾对自己说的‘下手’大概是想要把自己从家里赶走，让沈崇山变成他一个人的，虽然听起来有些可笑和异想天开，但沈念相信顾执会这么做。

        他只想得到他想要的。

        至于沈念为什么理解他，或许是因为他曾经也想把喜欢的，想要的紧紧抓在自己手里吧。

        只是没有成功罢了。

        第二天沈念起床的时候沈崇山已经走了，留了字条，要他照顾好顾执。

        从昨天中午的那场小雨开始，天气就一直阴沉沉的，此时不过才7点，就已经闷的让人喘不过气来，似乎随时都能压下来一场暴雨。

        沈念洗漱完去厨房准备做早饭，才发现大部分的工作沈崇山都已经准备好，就连土豆丝都擦好了，沈念原本想炒鸡蛋，但到底还是把土豆丝焯了水，凉拌了。

        做好早餐回北屋的时候看到了站在沈崇山房间门口的顾执，听到声音他回过头看过来：

        “沈叔叔已经出门了吗？”

        “嗯。”沈念应了一声：“你昨天应该听到了。”

        “以后上班的话，每天都会走这么早吗？”顾执很认真的在问，似乎很在意这个问题。

        沈念看着他，说：“我不知道。”

        “我不喜欢。”顾执说：“很不喜欢。”

        看得出来，他的不喜欢似乎蔓延到了每一根头发丝，没有人能忽略。可沈念安慰不了他，他不会需要。

        果不其然，没几秒钟，顾执就换了一张脸，像是之前的不喜欢根本不存在，笑眯眯的看着沈念，问他：

        “我饿了，念念哥哥有饭吃吗？”

        厨房的小餐厅里，顾执坐在沈念对面，看着饭桌上的凉拌土豆丝，那种让人不太舒服的笑容又一次出现了，他抬头看向沈念：

        “是沈叔叔让你给我做的？还是你自己做的？”

        沈念没说话，径自吃饭，顾执见此笑意就更深了，两条手臂撑在桌面上，双手托着下巴，看着沈念，看起来像是个天真烂漫不懂孩童，可沈念见了，只觉得心里发毛。

        “念念哥哥，你在讨好我吗？”顾执说：“你这么善良都让我不好意思动手了呢。”

        “你不会的。”沈念说。

        顾执脸上的兴趣更浓了一些：“为什么呀？”

        沈念没说话，继续吃饭。顾执的兴趣丝毫没有因为沈念的沉默而有半点减缓，他就那么看着沈念：

        “你说的对，我的确不会因为你给我的这点好就不去做，不过在我做成之前你还继续对我好，好不好？我喜欢你对我好。”

        沈念抬头看他，顾执也看着他，眼里装满了无辜，沈念在这样的眼神中想问问他，自己看起来到底有多傻，明明知道你想对我做什么，却还要对你好。

        只是这句话到底是没问出来，因为老天爷在这一刻终于沉不住气，砸下一道闷雷来，沈念不害怕却还是有点被吓到，看了一眼窗外，天色更黑了，屋里也暗了不少，他起身开了灯，却在回身的时候看到原本得意洋洋的顾执已经白了脸色。

        他不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响声吓到了，而是他害怕雷声。

        雷声再一次响起的时候，顾执不仅脸色苍白，甚至全身都抖了起来，双眼直盯盯的看着前方，像是看着什么恐怖的东西，他像是被钉在了那里，困在了一个情景里，动也不能动，只能被迫迎面恐惧。

        因为顾执的不正常，沈念见过顾执很多面，阴森的，无辜的，算计的，可爱的，但从来没有见过顾执现在的这一面，但沈念却觉得，这一刻的顾执才是最为真实的他。

        原来恶魔也有害怕的时候。

        沈念不了解顾执，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沈崇山也不在家，但顾执的状态实在是让人放心不下，可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窗外在这一刻终于砸下了那场蓄谋已久的雨，铜钱大的雨滴砸在玻璃上，噼里啪啦的像是随时都能令其碎掉，沈念没在意，可顾执好像已经从定住的状态中回过神，起了身，像只没头苍蝇一样的在找什么。

        他打开了橱柜，试图往里钻，可是里面放了太多东西，又有隔板，即便他12岁，还是个小孩子，却也还是钻不进去。

        厨房本来就不大，除了橱柜，再没别的藏身之地，顾执很着急，已是满头大汗。

        “你要是想躲起来，北屋有更多地方。”沈念说。

        顾执明显愣了一下，继而转头就往门外跑，不顾外面的大雨，直接冲进了北屋，速度快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后面追赶他一样。

        沈念也没有继续吃饭，跟着顺着廊下回了北屋，他当然可以放任不管，可至少要确保他的安全，就算是为了沈崇山。

        沈念原本以为顾执会躲进他自己的房间，那才是他熟悉的地方，可沈念去他房间找他，才发现他并没有在房间里。

        床底下，衣柜里，都没有。

        沈念去了沈崇山的房间，依然没看到他的身影，那么整个北屋除了一览无遗的客厅之外，也只有沈念的那间小屋了。

        沈念回了自己的房间，开了灯。

        他的房间和客厅一样，同样一览无遗，但客厅是因为空旷，他的房间却是因为小，而且柜子里放了冬天的被褥和衣服，顾执即便想钻进去也没什么缝隙，所以沈念在床底下找到了他。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房间小，所以才让他更有安全感。

        他蜷缩着将脑袋埋在手臂中，全身还在发抖，外面每响一次惊雷，顾执的呼吸都要停滞一瞬。

        沈念不知道顾执为什么要这样，可是他好像也帮不了什么忙，顾执也没有开口，他躲在这里或许就已经是觉得安全了，沈念不想打扰他，确定他没事之后便想离开了。

        头顶上的灯却在这一刻熄了，又停电了。

        是了，这城中村里不止用电过大会停电，就连刮风下雨也偶尔会停。

        但沈念记起自己刚才进门找过来的时候屋内本也没开灯，想来顾执应该也不太需要，所以沈念还是想离开，只是起身的时候却被人抓住了裤脚。

        紧紧的，像是抓着他与恐惧之间的最后一道屏障。

        沈念垂眸看着那只手，在离开和坐下之间犹豫了几秒，最后还是坐在了床边。

        他可以走的，基于顾执对自己的态度别说陪着了，即便是看笑话也没什么不可以，可沈念从来不会幸灾乐祸，他本身就是个祸。留下也不是多仁慈，只是顾执在他的房间，他好像也没地方可去。

        阴天，本来就阴暗的小屋更是像黑夜里一样，沈念就坐在床边的位置看着对面的窗户，雨还是很大，看起来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时不时的伴着一声惊雷，每当有雷声的时候，抓着自己裤脚的手都会变得更紧。

        沈念任由他抓着，像是没感觉。

        雨声不小，可沈念还是能听到顾执在哭，断断续续的抽泣声混在雨声里其实并不清楚，但沈念距离他太近了，近的足够能听清。

        他没说什么，像是没听到。

        沈念自己其实也不太喜欢下雨天。

        以前下雨的时候他也很害怕，虽然不像顾执这样，但一个人面对突如其来的雷响，到底还是不适，那个时候他曾经也希望身边能有个人陪，哪怕什么都不说，只是待在同一个空间里。

        可他现在已经不怕了，也早就没有期待了。

        这场雨下的时间有点久，一直过了午后才变小了，后半段已经不打雷了，但顾执抓着沈念裤脚的手却一直没松，沈念也任由他抓着，直到雨停，太阳从乌云后露出了头，照的满室都亮起来顾执才松开了手。

        沈念看了一眼已经被攥到皱巴巴且潮湿的裤脚，起了身，离开了房间。

        这天的后来很平静，沈念去厨房热了早晨没吃完的饭，顾执也过来一起吃了，不过再也没有像早晨那样说些奇怪的话，他就安安静静的一口一口的吃着饭，像个霜打的茄子。

        沈念看他这样，便缓缓笑了。抬眸看了一眼窗外已经放晴的天色，突然觉得，其实下雨天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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