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狼牙

斑驳的光影落在书桌上，教室安静，偶尔听见书页翻动的声响。谢诘从教室最前面走到后面，后排靠窗的座位空空如也，谢诘来这里教书已有一周，当初见过一面的男孩，虽然对上学表现出极大的抵触情绪，但是并不会无辜缺课，也不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事情？竟然到现在还没有来。

        这般想着，谢诘已经走到了男孩的案桌前，梨木制的桌子上有很多凌乱的刻痕，辨不出图形与意义。但最令人惊怖得是案面上，用血迹写着四个歪歪扭扭的大字，“害人偿命。”，血腥味似乎还飘散在空气里，谢诘清楚这不是人血，这里家家户户都养有家禽牲畜，想随便弄到一点鸡鸭牛羊的血液并非难事，但看着案面上暗红的字迹，还是令人心生恐惧不适。

        他转出教室，用水盆盛了一些水，沾湿抹布仔细地擦净桌面上的字迹，这不是谢诘第一次发现这个叫江寒的男孩，桌面被人写血字恐吓，这也不是第一次清理，事实上，他教书一周，这种字迹发现过四次，他本来想问学生，是否是他们其中某个人的恶作剧。

        但被老院长摇着头阻止了，学院里所有人都默认了这一现象的存在，也已经习以为常。

        湿抹布将案面上的字迹覆盖，缓缓抹去，抹布浸在水盆里，将盆里澄澈的井水，迅速染成了红色，谢诘盯着盆中血水，眸色暗了暗，直觉今天的血似乎哪里不对，像是从什么身上新取的。

        心中的不安慢慢扩大，他有些慌乱的拧干抹布，站了起来，起身便看见江寒站在门口，阳光洒在他冷漠的眉眼上，就那样平静地目不转睛地盯着谢诘手中动作。男孩的头发有些凌乱，衣服上也不知在哪里沾了许多土灰，谢洁仔细地打量了他一遍，确定身上没有伤，也没有血迹，才道：“你迟到了。”

        “嗯。”男孩面无表情的应了一声，径直经过谢洁，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谢洁想着下课找他问问去了哪里，现在还在上课，也便没有多说多问。他教孩子们念一首简单的诗词，一字一句地解释含义，余光有时会穿过课本落在江寒身上，男孩并不会听他讲课，他人坐在这里，但心思完全没有在课堂上。忽然，谢洁扫见，靠近男孩的窗户上探出了一个毛绒绒的头，黑影一闪即逝，有低低得呜咽声，从墙外传到室内。

        男孩抓着书页的手指慢慢收紧，纠结了半响，突然扔下书，直接冲出了门。

        谢诘意识到事情不对，安抚住其他学生，急忙跟了出去，一只棕黑色的大狗，蜷缩在学院墙角，身下淌了一地的血迹，从它身后拖曳出的鲜红血痕，一直延伸到槐树林深处。

        大狗看见江寒出来，耸了耸湿润的鼻翼，一双湛蓝的眼眸澄澈干净，它挣扎着试图撑起前爪，迎接男孩的拥抱，可立起没有一瞬，整个身体就重重摔在了地上，江寒飞奔过去，抱住了大狗的脑袋，声音颤抖焦急，“狼牙，狼牙，你怎么了”

        这一声并不低的痛苦呼唤，惊动了教室里的其他学生，他们好奇地趴在窗户上或门框边，探头往外看。

        大狗伸出它温热的舌头，温柔亲昵地舔舐着男孩泪流满面的双颊。

        “狼牙。”男孩声音哽咽，他绝望得感觉到，大狗的生命正在无法挽回地消逝，“狼牙，狼牙，狼牙”他一遍一遍地唤，大狗舔着他皮肤的动作却越来越迟缓，直到脑袋完全垂在了男孩怀里，呜咽声也归于平静，男孩的双臂紧紧揽着大狗的脖颈，用力地贴近自己的皮肤，努力去抓住那份已经停止了的心跳和消逝了的温度，悲嚎出声。

        不知不觉，周围已经围了许多学生，一个戴着璎珞的男孩，冷眼看着死去的大狗和江寒，道:“晦气。”

        这两个字的声音并不大，但江寒还是听清了，几乎是从地上弹了起来，以一种同归于尽的疯狂蛮力将璎珞男孩扑倒，两人在地上迅速扭打在了一起。

        “你把狼牙还我，把狼牙还我。”

        璎珞男孩也红了眼，他比江寒长几岁，身高体重都比江寒有优势，几个翻身就将他压在了身下，“我把狼牙还你，你把我阿爹还我，当初沁阳蛮子屠城，你若不为了一条贱狗跑出去，我阿爹他们也不会去寻你，他们不去寻你，就不会被蛮子发现，更不会死掉，你把我阿爹还给我，都是因为你，因为这条贱狗，我才没有了阿爹。”

        谢洁快步上去，一手一个拎着衣领，将两个男孩暂时分开，江寒急促的喘着气，丝毫不让，他眉眼之间显出一种痛苦的乖张与倔强，“我没有求他们寻我，是他们自己要出去，死了，和我有什么关系，和狼牙有什么关系。”

        璎珞男孩一口咬在了谢洁手上，谢洁吃痛，微一松手，男孩快速往后退了数步，从腰侧掏出一把弹弓和石子，向着江寒的方向不管不顾的射了过去，“都是因为你，你和那条贱狗都要为我阿爹和死去的所有人偿命。”

        谢洁一把将江寒揽在了他的怀里，石子击在谢洁的肩上，力道并不小。

        旁边围着得学生不知谁跟着喊了数声，一声比一声高，“偿命，偿命。”伴着义愤填膺的“偿命”声，漫天的石子从四面八方向谢洁与江寒飞来。

        谢洁努力用身体护住江寒，他的手掌扶着男孩柔软的头发，按向自己怀里，男孩不再挣扎，用双手紧紧抓着谢洁的衣襟，像是抓着这世间唯一的护佑，胸口传来一阵湿意，男孩埋在谢洁怀里的身体微微颤抖，压抑得哭嚎声茫然绝望，“我没有求他们寻我，为什么要让我为他们的死亡负责。”

        “住手。”老院长从教室里出来，拐杖用力的在地上砸了两下，四周的声浪瞬间静了下来，孩子们悻悻地收回了手中石子。

        “都回教室。老院长又沉声斥了一句，围着的学生似鸟兽状散开。谢洁刚来这里教书，对于孩子们是没有半点威慑力，他狼狈的直起腰身，顺便也松开了环着江寒的胳膊，江寒被谢洁保护在怀里，并没有受什么伤，倒是他自己除了掩在衣服里看不见的砸伤外，额头上也被砸出了一个青紫的伤口，有血滴从伤口渗出。

        江寒手足无措的看着谢洁，“谢先生。”他倔强的眉毛仍是蹙着，但声音软了下来。

        老院长拄着拐杖走近，并没有多说什么，只道；“房间里有伤药，你们先进去清理一下伤口。”

        谢洁伸手想牵男孩，江寒往后退了退，躲掉了谢洁的手，他蹲下来，艰难地半拖半抱着身体已经冰凉的大狗，消失在了书院门口。

        老院长漠然地叹了口气，转头看向谢洁道:“谢先生快去处理伤口，不必为他忧心。”

        江寒虽然看着平静，但眼底笼着巨大的悲伤与绝望，即使听老院长如此说，谢洁还是放心不下，他拜托老院长帮他照看一下学生，抬步跟出了书院。

        书院外除了一条小径，便是高耸的槐树，江寒的身影已经完全消失，谢洁跟着滴在地上的血迹，经过槐树林，爬下了一个缓坡，才重新看见江寒，他身旁除了大狗的尸体外，还有一位红裙少女。

        看到红裙少女的那一刻，谢洁松了一口气，没有再继续往前走。

        季群舞蹲下来与江寒平视，声音温柔认真，“你不要听他们说的话，你没有伤害任何人，也不需要为任何人的死亡负责。”

        江寒紧抿着唇，啜泣着摇头。

        季群舞将男孩拥到怀里，轻声安慰，“当一个人以英雄的姿态来保护其他人时，他不会计较任何得失，他只是希望自己想要保护的人能好好活下来，他们如今已经逝去，你更应该让他们的付出有意义，好好活着。你可以因为他们的牺牲感激愧疚，但始终也要相信，你没有罪，弱小不是你的错，真真有罪的是那些拿刀的屠杀者。”

        江寒哭声哽咽，“可他们还是杀害了狼牙，还是不会原谅接受我。”

        少女轻拍着男孩的背，“会好起来的。”她低头，用双指掀起江寒的唇角，让他摆出一个僵硬怪异的笑容，轻松道：“开心一点嘛，不要丧着一张脸，没有到天塌下来的地步，就算真的没有人原谅你，你不还有舞姐姐我，舞姐姐永远相信江寒，他一直都是一个臭脾气的好孩子。”

        谢诘站得位置并不隐蔽，确定江寒身边有人，并不会做出什么傻事，便打算返回书院，步子还没有跨出去几步，就被发现了，“谢先生？”

        谢诘有些尴尬地转身，“嗯。”

        季群舞迎到了谢诘面前，自然道：“今日的事情谢谢先生。”

        “不用，是我应该做的。”谢诘看向季群舞背后格外安静的男孩，顺便问道：“他没事吧？”

        季群舞的唇角勾着笑意，有一股不符合年龄的淡然，“不可能完全没事，但总归会慢慢习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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