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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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洒进窗棂,帘子晃动,谢诘按了按发胀昏沉的额头,慢慢熟悉眼前的环境,是一个布置简朴的屋子,里面除了一套桌椅外,就是一架山水屏风,将屋子分成了两半,一般是睡觉的内寝,一般是会客的外厅。
他撑着床榻起身,缓坐了许久,抬臂看见自己身上的伤口全被人仔细上药包扎过,床头还放着一只天青色琉璃瓶,谢诘打开瓶塞,闻到瓶里的药膏与自己身上涂抹的药膏一样,他慢慢回忆昨晚,确定应当不是一场梦,阮青河真的来过,只是他为何会突然出现在翡城?又这般悄无声息的离开?
门外有人敲门,不轻不重的两下,接着便传进来罗临逸熟悉的声音,“先生醒了吗?我现在可不可以进来”
谢诘顺手披了一件外袍,道:“进来吧。”
罗临逸手里端着一个盘子,里面盛者药物和包扎伤口用的白布,他绕过屏风刚进去,便看见谢诘掀开被子准备下床。
谢诘背上有伤,微微弯腰,便是刺骨的疼意,他还没有触到放在床边的棉靴。
罗临逸已经疾步走过来,蹲在了他面前,一手拖住了谢诘细腻白皙的脚踝,一手拿起棉靴帮他穿好。
谢诘有些不自在,低咳了两声,转移注意力,“你过来可是有事?”刚一问完谢诘便后悔了,他的视线触到了桌子上放的盘子,莫名心间一紧,不好的预感悄然爬升。
罗临逸从地上站起来道:“大夫嘱咐每日要过来给先生换药。”
“哦。”谢诘把琉璃瓶又往袖里缩了缩,镇定道:“药留下吧,晚点换。”
罗临逸:?
谢诘艰难道:“我饿了。”
“是我疏忽了,好,那先吃饭。”罗临逸匆匆出了屋子。
谢诘摩挲着琉璃瓶冰冷的壁身,他下意识替阮青河隐瞒的行为,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为何,也无法确定,他如此蹩脚慌乱的理由,罗临逸是否已经察觉出来,只是没有戳穿。
饭菜很简单,是一碗小米粥和一小碟咸菜,罗临逸没有吃,坐在桌子对面,看着谢诘喝仅有的一碗粥。
喉间滚动,谢诘食不知味,他咽了两口米粥,找话问:“这次战役伤亡重吗可统计过战死的将士数量和惨遭沁阳屠杀的百姓数量?”
罗临逸道:“在统计了,最迟明日就能列出名单。”
谢诘的目光落在罗临逸疲惫甚至是有些颓丧的面颊上,关心道:“你今日情绪不太高,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情吗?”
“没什么事,先生不必忧心。”
谢诘正色道:“你不必瞒我,忧心和不知,我倒更乐意忧心。”
罗临逸犹豫了许久才道:“昨日与沁阳大战,翡城有人趁乱纵火,烧了城中粮仓,今早军中吃的粮食,还是城中百姓送过来的。”
“纵火?”谢诘想起阮青河身上辨不清晰的烟味,他千里迢迢从雍都到翡城,绝不可能是心血来潮,手指猛然一抖,端在手里的瓷碗,滑过指尖,直坠向地面。
罗临逸眼疾手快接住了,“先生怎么了?”
米粥溅出了一些,谢诘脸色煞白,他怔怔地盯着洒在地上的几粒黄色米粒,道:“对不起。”
罗临逸握住了谢诘颤抖的指尖,温声安慰:“先生不必道歉,与你无关。”
谢诘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恢复平常,“翡城的情况,你向朝廷呈报了吗?”
“昨日便写了,半月后就能送到陛下手里。”
“那便好,那便好”谢诘稳着情绪,喃喃出声,“那这半个月要如何度过?”
“有横阳,烟云关相助,坚持一个月不是问题。”
可一个月之后若朝廷还是没有押护粮草到翡城,那将如何呢?谢诘没有敢继续往下问。
谢诘身体好了一些后,随罗临逸一起去看江寒,江寒葬在季群舞傍边,四座坟茔,新旧不一,依次排开。
逝者已逝,活着的人即使当时悲痛,也会被时间慢慢消磨,谢诘从墓地返回时,翡城街上许多人家挂起了红灯笼,新年的欢欣悄然降临,总角的孩子嬉闹着在门外贴起对联,袅袅炊烟升起,母亲吆喝着进屋吃饭。
罗临逸陪着谢诘,谢诘走得慢,他顺着小径街巷仔细的看着这个劫后余生的城池。
还没有到军营,远远便看见军营外里三层外三层围了好几圈百姓,他们每个人手中都提着篮子或捧着盆罐,里面盛着酿得酒,腌制得咸菜,蒸得馒头。
为首的白须老人与一位年轻的士兵僵持,老人道:“这些东西都是大伙儿的心意,你们不要推辞,留着好好过个年。”
年轻士兵道:“这怎么行,你们剩余的口粮也不多,家中有孩子老人,亦要过年,我们不能拿。”
老人道:“这年啊,穷有穷的过法,富有富的过法,怎么都是过。军中粮草被烧大伙儿都知道,我们帮不上什么忙,但我们知道若没有你们,便没有翡城,有我们一口粮吃,就不会饿着你们,我们和你们一起等朝廷的粮食来。”
人群中一位妇人扬声道:“是啊,这年大家伙一起过,朝廷的粮我们一起等。”
此话一落,便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附和声,声浪一浪比一浪高。
年轻的士兵用破旧的衣袖擦了一把红通通的鼻子,声音已经哽咽,“这我”
“留下吧。”罗临逸突然出声,众人闻声全部转身看向了罗临逸,他抬步经过人群,与年轻士兵站在一处,面向百姓道:“军中确实快到了绝粮之境,但百姓家中粮是你们的私财而非公财,所以,今日的粮我们不是拿,是借,等朝廷粮草一到,军中双倍来还。”
谢诘看着士兵把百姓拿来的东西,全部搬进军营,一种莫名的隐忧萦绕而上,他转身回到房间,铺开信纸,给朝廷写信。
粮草之事距罗临逸给朝廷呈报已经过去大半个月,至今没有丝毫消息,他对纵火一事本来便讳莫如深,现今更加没有十足的自信朝廷真的会把粮草及时押护到翡城。
如今沁阳已灭,横阳军伤亡惨重,粮草又突然被烧,很难不让人怀疑这是朝廷另一场兔死狗烹的戏码。
既然事情已经明朗成了这样,罗临逸真的能毫无察觉?竟对百姓许下如此诺言,还是说已经察觉,故意为之,将横阳军与朝廷的矛盾,转化成翡城一城百姓与朝廷的矛盾,到时间,百姓和军中都无粮,朝廷亦迟迟不补给粮草,失民心失军心,会发生什么□□吗?
若事实真是如此,谢诘要如何?他握着毛笔的手指都在颤抖,一笔一划写下字迹,将求粮之信写给他认识的所有人,常远泽,虞经海,孔万山,沈岭,甚至是太明书院里他熟识的先生,朝廷各派林立,除了奸佞之臣外,亦有肱股忠良之臣,信笺未必能送到所有人手上,但其中只要有一个高洁之人收到,事情就还有转机。
他不信满朝衣冠皆是禽兽,对有功之军,一城百姓,真的能放置不理不顾。
罗临逸掀了帘子进来,谢诘还没有来得及藏起书信,罗临逸从书册间便抽走了一份,只扫了两眼,便蹲下身,微扬着头看向谢诘道:“先生若要写,便写,写好了我帮先生递。”
谢诘握不住毛笔,他转头与罗临逸晦暗幽深的眸子相触,里面倒影着他的影子,却像是一湾深潭,将谢诘扯向无尽的深渊,他哑声问:“若粮草迟迟不至,你会怎么做?”
罗临逸眉眼轻弯,倒像是笑了,“我能怎么做,我爹还在雍都,他一日在雍都,我便是大雍的臣,陛下让我做什么我都得做。就是下旨让我死,我也得死。”
罗临逸对谢诘一直称得上坦诚有问必答。但这样的赤诚与热枕,却让谢诘不知所措。
罗临逸接着道:“我爷爷,母亲都守过翡城,横阳军世代视沁阳部为宿敌,沁阳必会败,也只会败在横阳军手里,我领兵到翡城便是想完成罗氏世代宿愿,但我父亲答应我领军来此,只是希望横阳军的万千将士,能离开雍都的囚笼,返回故土。现在我害怕,害怕一件事。”
门外突然有士兵传话,“将军,雍都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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