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Chapter1

2011年。

        青芜市。

        夏日如同旗帜般日复一日的燃烧，日光浓烈似葡萄酒，浸满这座北方小城。

        午后三时，太阳隐约有倾颓之势，灼热过后，只剩下熨烫妥帖的温和。

        顾思浓从白瓦尖顶的房子里拖出一把木椅，坐在葡萄架下，一边翻阅一本厚重的编程书籍，一边尝试自己运行代码。

        阳光穿透枝叶繁复的葡萄叶，片片光斑落在书上、电脑上，以及少女肤质莹润的颈上。

        上身腈纶和涤棉混纺的白色短袖在阳光下愈显劣质，但也掩盖不住笔直脊梁透出的韧劲儿。

        远处，一阵如开水壶沸腾般的声音呼啸而过，停顿十几秒后，人声、汽车喇叭声以及自行车车铃声混作一团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急促且嚣张的敲门声。

        “浓浓！浓姐！顾思浓！在家没有？”丛贺宇把门敲的叮当乱响，铁皮震荡声依旧抵挡不住他的嚣张，“顾思浓，今天本科提前批出录取结果。”

        一秒。

        两秒。

        ……

        门内没有任何声音。

        丛贺宇再扬声调：“整个二中都在等你的录取结果，你能不能抓点儿紧？”

        他如大镲打滑一般的声音惹得邻居纷纷开门查看情况。

        邵青青面子上不太挂得住，扯了扯丛贺宇的衣角示意他收敛一点儿。

        可丛少爷风光惯了，字典里没有“收敛”二字，挠了挠头，跟对面大妈嬉皮笑脸道：“呦，李婶儿，你不知道吧，今天出高考录取结果，我在这门口等待京大学子降临呢。”

        李婶儿面露惊色：“京大啊？”

        京城大学是国内最顶尖的高校。

        而青芜是座很没有存在感的工业城市，经济随着日渐枯竭的矿产资源一起江河日下，连同教育资源也不断下滑。

        顾思浓是最近十年内唯一一个最可能考上最高学府的人。

        虽然顾思浓的成绩和省排名被京大录取十拿九稳，但也还不是板上钉钉，可丛贺宇俨然一副“这事儿已经是既成事实”的口气，不知道的还以为金榜题名的是他。

        而当事人顾思浓两耳不闻窗外事，在院内坐着稳如泰山，手指在键盘上飞舞，直到电脑屏幕上出现运行结果，她才稍稍往前面抻了下脖子。

        这台电脑是她在二手市场上低价收的，cpu小、分辨率低，屏幕上看字体边缘毛刺刺的。

        她盯得眼睛发酸，终于看清模拟机上最后一行“l”不是“i”。

        结果正确。

        顾思浓长舒一口气，揉了揉酸涩的眼睛。

        外面，丛贺宇已经跟李婶快进到要去哪里给她摆升学宴了。

        唯恐这位嘴上没有把门的再吐露出什么不着调的玩意来，顾思浓合上书本，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门口，拉开门栓，往外一推。

        “不用着急，”顾思浓的声音如人一般四平八稳，语调偏淡偏轻，“现在进官网会卡。”

        消失了一整天的人突然冒出声音。

        丛贺宇把跟李婶说了一半到话硬生生咽回去，回头，朝顾思浓咧嘴一笑：“爷就知道你家破网会卡，我带你去网吧。”

        说着，就上来扯她的胳膊。

        “丛贺宇，你小点劲儿！”邵青青狠狠地骂他，但也上来把顾思浓往外拉。

        高中毕业，丛贺宇老爹给他买了一辆跑车，柠檬黄色的，招摇的很，现在就停在老厂区、顾思浓家门口那条破败的小路上。

        两人一个比一个力气大，直到顾思浓被塞进车里，才得空开口，小声辩解：“是官网进入的人太多才卡，不是我家网卡。”

        丛贺宇和邵青青俩人对视一眼，前者挠了挠头：“那就当小爷给你看看我的新产业。”

        邵青青：“那是你爸的，你能不能别往自己脸上贴金？”

        丛贺宇笑了下：“他就我这么一个儿子，他的就是我的。”

        话音落下，他踩死油门，车子一瞬间飞出去，扬起地面上的片片尘土。

        顾思浓缩了缩肩膀，抓紧安全带，没再说话，脑子里不断地过刚才运行的代码。

        街景从荒凉的座座平房演变成整齐的楼市和招牌，稍显繁华，但繁华照旧有限。

        青芜在新中国建设时期是有过高光时刻的，但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以及矿产资源的日渐枯竭、工人下岗潮给这座城市带来了毁灭性的打击。

        顾思浓父母就是下岗工人。

        丛贺宇爸妈也是，但他爸脑子活，去南方闯荡了几年，如今摇身一变成青芜市首富，餐厅ktv洗浴中心和网吧开了不少。

        丛贺宇带她们来的网吧是新开的，还在试营业，位于万达一楼，空调暖气一应俱全，装潢奢靡。

        邵青青进来的时候震惊了下，问丛贺宇：“这网吧多少钱一小时？”

        丛贺宇：“十块钱。”

        “十块钱？”邵青青说，“怎么不去抢？哪有冤大头来这里。”

        十块钱一小时的娱乐消费对于2011年的四线城市来讲，确实算得上昂贵。

        顾思浓抿了抿嘴唇，心里默默把十块钱一小时的消费转化成自己打暑假工的工时，暗暗咋舌。

        “愿打愿挨呗。”丛贺宇开了一台电脑，然后按着顾思浓的肩膀给她按在c位，自己又拖了把椅子坐在另一边儿。

        他一边输入开机密码，一边往对面扬了下下巴，“那儿不就有么？”

        顾思浓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穿越一片片显示器的阻挡，只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

        她刚准备收回视线，那位冤大头突然动了下。

        冤大头在打游戏，但身体坐得笔直如松。

        正因为他坐直了的缘故，从顾思浓这个角度看，刚好能看到他半节的手臂。

        那节手臂在网吧的灯光下，呈现冷白色，偏消瘦，但不瘦弱，骨骼上覆盖着流畅的肌肉线条。

        那双手尤其好看，指节修长且不枯槁，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动，伴随着机械键盘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空间里有种赏心悦目的美。

        “浓浓，”邵青青用手肘推了推她，“人家打游戏有什么好看的。”

        顾思浓淡淡地收回视线，发挥一点冷幽默：“手很好看。”

        邵青青：“？”

        丛贺宇：“？”

        顾思浓从小到大只有一个爱好——学习。

        他们在一起长大十八年，还第一次听她夸陌生男人，还以为是铁树开花。

        下一秒，顾思浓继续缓缓说道：“不敲代码可惜了。”

        丛贺宇噗嗤笑出来：“你这是学魔怔了。”他把招生考试官网点开，键盘递给顾思浓，“赶紧的。”

        看着即将到来的高考结果，顾思浓定了定心思，专心在键盘上敲下考号和密码。

        点击enter。

        页面跳转。

        三个人一齐屏住呼吸。

        小圆圈转了两秒钟，页面一跳——

        姓名：顾思浓

        批次名称：本科提前批

        科类名称：理工

        院校名称：京城大学

        专业名称：软件工程

        “操！京大，真他妈是京大！”丛贺宇开心的要飞离地球，“浓浓，你牛逼！”

        邵青青可劲儿摇着顾思浓的肩膀：“浓浓，你办到了！咱们青芜十年都没出一个京大苗子了。”

        这俩人声音一个比一个大，前台看店的大哥也过来凑热闹：“谁京大？”

        丛贺宇：“顾思浓啊，我们二中蝉联了三年的理科第一。”

        大哥看了眼顾思浓，由衷感叹道：“牛逼啊。”

        顾思浓嘴角弯弯，小幅度笑笑。

        似乎所有人都替她开心，只有她保持着相对的冷静。

        不开心是假的，但是她更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

        考上京大只是她人生开始的第一步，真正的较量还在以后。

        丛贺宇和邵青青两人激动完，又轮番给二中的老师们打电话报喜。

        顾思浓静静地窝在皮座椅里，手肘搭在桌子上手背撑着脸，将录取结果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目光又不自觉地扫到斜前方男生打游戏的方向。

        那男生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站着一个女生。

        穿着白色的棉麻长裙，脑后扎着一个马尾，看着是好学生模样，第一次来网吧这种地方，手指不自觉地捏紧书包肩带，眼神却坚定不移地放在男生身上。

        顾思浓大概能想到，是乖乖女喜欢上坏小子的无聊戏码。

        二中并不是多好的高中，校内也有很多不学无术的男生，当然也有无数认为自己可以拯救堕落少年的少女，这类恋爱屡见不鲜。

        顾思浓左右无所事事，便饶有兴致地看下去。

        果然，那姑娘一直在讲话，情绪激动的时候表情也狰狞了些，但男生依旧充耳不闻。

        所有的情绪都得不到回馈，女生哭着跑掉了。

        啧。

        还是负心汉呢。

        顾思浓看完好戏，只剩这声不轻不重的感慨。

        她是一个清醒且目标明确的人，懂得自己的人生需要什么以及想得到什么。

        所以在最容易萌动的青春时期，所有的感情都拿捏的恰到好处，从不过分逾矩。

        口袋里的手机铃声响起，是班主任。

        大抵是打电话过来贺喜。

        顾思浓按了接听，将手机贴在耳边，柔声道：“孙老师好。”

        孙老师先道喜，然后又说了电视台和记者的采访，都被顾思浓一一婉拒了。

        可青芜已经十年没有出一位京大学子，更何况是出在升学率一向不如一中的二中，很快，二中校长也亲自给顾思浓致电，做她的思想工作。

        网吧里人多，顾思浓出门找了个僻静的地方，蹲在地上，一边听校长大格局长目光的教育计划和画饼，一边百无聊赖地看蚂蚁搬家。

        任由他说的多感人肺腑，顾思浓自岿然不动，校长嘴都说起皮才挂了电话。

        五点钟的青芜，太阳已经不算热烈，空气里只残存着一丝热量。

        顾思浓把手机放进口袋，起身，刚要回网吧，就听到不远处一道男声。

        “我明儿就回京，你先安排着。”

        那音色很好，语调偏低，带点儿京腔。

        短短几个字，咬的极好听，清凌凌的，像是盛夏的午后，从深井里打出一碗凉水，并搁了几块冰块加薄荷叶似的清凉，令整个夏天的暑气一扫而空。

        顾思浓的脚步猛然顿住。

        她探出头，往声音的方向看去。

        网吧门口，少年左手听着电话，右手垂着，指尖松松垮垮地夹着一支香烟。

        烟尖火光厌厌，如同他耷拉着的眼皮，透露着一股漫不经心的懒怠和意兴阑珊。

        电话那头，友人好奇问着：“回来干嘛？都说东北的姑娘好看，您老不谈个恋爱？”

        少年身形松松垮垮地靠在身后那辆漆成火红色的山地车上，语气有些乏味：“青芜和京城都是北方，姑娘有差别还能差到哪里去？”

        这话落进顾思浓的耳朵。

        于是，她可以肯定，面前这位气质里天然带着漂泊感的男生就是网吧里那位冤大头、负心汉。

        从京城来的天之骄子，无聊来青芜找消遣，偏偏还有姑娘前赴后继，成为猎人的盘中餐，做浪子茶余饭后的笑料和谈资。

        顾思浓唏嘘了下，再抬头，倏地撞入那双漆黑的双眸。

        少年不知什么时候看了过来。

        余晖在山尖缓缓落下，余下的颜色比火烧浅淡，但是比玫瑰色浓。

        他是受老天眷顾的类型，不少的光芒落在他肩膀上，纯白色衬衫上染了柔和的色彩，愈发显得他肩膀平直、开阔，匀称并且不单薄。

        是无数少女青春时期都喜欢的身材。

        那双睁开的眼睛，眼皮薄，瞳孔黝黑，有风和飞鸟都栖息于此的自由，也有几分不好对付的冷淡。

        对视的那两秒钟。

        顾思浓突然感觉头皮发麻，宛若被野火击中一般，心脏不听话地开始猛烈跳动。

        她用手捏了捏裤线，令自己保持冷静。

        下一秒，有清凉的风穿堂而过，鼓起少年白色衬衫的衣角。

        冷风兜头，顾思浓清醒了些，迈开步子，丝毫不躲闪地往前走去，路过他身边，拐进网吧内。

        风更大了一点。

        变浓，变烈。

        电话里，友人的声音不断传来。

        边澈眯了眯眼睛，坦坦荡荡地向顾思浓行注目礼。

        她有着小鹿一般削瘦且结实的身体，也有小鹿一般精明且澄澈的眼睛。

        只是嘴角习惯抿着，用力时微微向下，有点儿生人勿近的提防。

        她目不斜视地路过，最后只在边澈的视线里留下一个摇晃的马尾。

        走进网吧，冷气拂面，顾思浓那点镇静彻底破碎，望着头顶昏聩的灯光重重喘息。

        门外，边澈忽地一笑，对友人冷冷道：“我先不回去了。”

        友人刚计划出游计划就泡汤，震惊了下，骂骂咧咧：“澈哥，你玩我啊？你不是在青芜没有感兴趣的妹子……”

        边澈朝昏暗的网吧里看了眼，胸腔里荡起轻缓的笑意：“现在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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