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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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盏后来回忆这一夜。
她有时清醒, 有时,思维又是不太清晰的。
余光里暖黄的灯光一直在晃,身体里的感觉陌生又酸胀, 她手指无意识地揪紧床单,感觉自己像在海中翻滚, 被汹涌的浪潮不断冲撞,起伏。
但商行舟一直抱着她。
一直。
再醒过来, 天光已经大亮。
手臂伸长, 迷糊地四处摸摸,身侧没人, 床铺也没有余温。
……应该走了有一阵子了。
温盏:“……”
温盏蹭地睁开眼。
怎么会有这种渣男, 睡完就跑是吗?
温盏腿软,身体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胸前和颈窝还有他留下的红痕。
她索性没起来,蜷在被子里,气鼓鼓地给商行舟打电话。
那头微震一下, 接起来, 他声音很低,带着慵懒的笑:“醒了, 盏盏?”
“商行舟。”温盏像只愤怒的小海獭, 攥着被角一字一顿,嗓音又哑又软, 控诉他,“有你这样结束就跑的吗?”
听声音也觉得好可爱,商行舟脑子不受控制,又浮现昨晚的画面。
身后传来闷闷一声枪响,子弹出膛, 陶也正中靶心。
商行舟回过神,轻咳了咳,低笑:“陶也今天退役,我带他回一趟队里,下午就回去。你身体有没有不舒服?今天天气很好,下午想不想去跳伞?”
“是有一点……不舒服。”他太用力了。
温盏小声哼唧:“陶也今天就离队吗?你都没有提前跟我说。”
“我说过的。”商行舟轻声哄,“你嘴上说知道知道,然后就扣着我的肩膀,昏过去了。”
“……”
啊啊啊——
温盏心里的尖叫鸡一秒复活。
她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一只小蒸汽机,红晕迅速蔓延至耳根,羞耻到不能言语。
“你别说了!”
“没关系,我周围没别人,陶也跟我有段距离,他听不见。”商行舟解释完,顿了下,低笑,“行,我不说了。你有没有起来吃点东西?”
“没。”温盏躺平瘫在床上,像一条委屈的小咸鱼。
她想不起来昨天做了几次,他掐她的腰,很深。
温盏趴在他怀里,不受控制地掉眼泪,商行舟动作缓了缓,低头亲她。他憋着劲儿,等她眼泪停了,比前头更凶。
后来她就有点断片。
意志昏沉,记忆断断续续。
“我出门前,在厨房给你留了吃的,放在餐桌上。”商行舟话筒里有风声,他还真没再提前头的事儿,嗓音低沉散漫,低声,“你热一热,等哥哥回来,好不好?”
“商行舟。”温盏耳朵烫得要命,躲在被子里,小声,“你今年几岁了,怎么好意思自称哥哥?你要不要脸?”
“你昨晚刚叫过。”商行舟耸眉,坏心眼地,轻声问,“才几个小时,这就不记得了?”
“……”温盏羞耻地咬被角。
她不说话,呼吸轻轻的。
商行舟大概能想象到她的表情,那种炸毛又不太敢咬人的小动物,让人想放在怀里把玩。
他稍稍正色,低笑:“我不逗你,盏盏。陶也这边要走流程,只剩今天一天了,所以我先带他过来,用不了太久。我早上出门前在冰箱上也给你贴了便签纸留言,你可能还没看见,但我不是故意跑掉的。”
他嗓音清澈,在风里说:“把我们盏盏一个人扔下了,是我不对。原谅我这一次吧,不生气了,好吗,盏盏?
温盏屏住呼吸,心脏怦怦跳。
他怎么能……这么温柔,这么蛊。
她有点迷糊,蜷着,完全无法招架。
“好”字险些脱口而出,前一秒,一个激灵,忽然反应过来。
“你是不是在套路我?”温盏狐疑,“你想提前结束试用期,是吗?”
“……”商行舟喉结滚动,微眯起眼。
“不行,试用期是试用期,那个……那什么是那什么。在我俩正、正式复合之前,我还要再观察你一下,你保持警惕,不要松懈。”
温盏飞快地说完,不等他回复,挂断电话。
细白手指攥着被子,用力掀过头顶,负气似的,闷声藏起来。
忙音嘟嘟嘟。
商行舟愣了下,失笑,这姑娘胆子比过去大不少,现在敢挂他电话了。
回去之后,要摁住,使劲亲亲。
靶场空旷无人,青色的草在风中摇摆,有零星小士兵从旁边经过。
他收起手机,迈动长腿,走回陶也身边。
陶也放下枪,转过来:“队长,你是不是还有事?要是有事,你先去处理自己的事情吧。”
“没,你嫂子。”商行舟咬了根烟,点燃,青白烟雾在指间飘散,“不碍事,你继续打。”
是退役前最后一次了。
他向上提申请,让陶也在离开之前,打最后一次靶。
陶也想了想,放下枪:“队长,其实你不用太替我难过的。”
商行舟撩起眼皮,风从眼角纠缠着,卷过。
“我不做特种兵的话,也有时间能多陪陪家里人了。”他停了下,笑道,“我未婚妻之前一直想跟我结婚,现在正好也能把婚期定下来……对了对了,队长,我结婚的时候,你跟小温师傅一定要来啊!”
蓝天之中白云翻滚,夏天快要来临,风里有熏热的气息。
商行舟忽然想到,当初陶也来,他说:是因为祖国需要;现在他走,他也说:是祖国需要。
我们的幸福将属于千百万人,我们的事业将默默地、但是永恒发挥作用地存在下去,面对我们的骨灰,高尚的人们将洒下热泪。
商行舟下巴微压,低声:“你继续,我等你打完这一箱子弹。”
-
温盏真正下床,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
接近中午,朝南的卧室慢慢有阳光照进来,洒在地板上,一室亮堂。
她迟缓小心地溜达进厨房,到门边探出一颗脑袋,嗅到椒盐虾绵长微甜的香气。
温盏微怔,小跑冲过去。
菜装在盘子里,被保温的盖子和倒扣的碗罩着,扒拉起来时,热气化成水。
商行舟做了椒盐虾,玉米排骨,豆皮小白菜,豇豆肉丝,以及一道牛肉羹。
电饭煲里装着蒸好的米饭,香喷喷,撒着一层青豆玉米粒。
“什么时候做的……”
他应该是大清早就走了,温盏完全没听见动静。
她把米饭盛出来,加热,餐厅里香气四溢。
排骨咬开,肉质意外滑嫩,一点都没有煮老。
温盏叼着骨头,忍不住,想。
跟商行舟结婚的话,是不是也挺好的,她完全不会做饭……虽然闹别扭嘴硬非要喊着说两人没复合,但该做的都做了,满脑子全是结婚的事。
温盏叹息。
家里就她一个人,她将白色餐桌清理出一角,把电脑漫画搬过来。
蜷进沙发里,叼着排骨一心二用,翻漫画。
落地窗外天空蔚蓝,春末夏初,暖风从窗台下滚过,带起漫画书页,哗啦啦。
视线漫不经心地扫过去,看到什么,她蓦地定住。
有些难以置信,温盏放下筷子,打开漫画,从看过的地方开始翻。
杨珂不喜欢她看这种邪门东西,家里除了她,不会有人再来翻动这些书。
于是她在漫画里,写了很多东西。
零零散散,字迹清秀,挤在空白处。
而如今,每一个写了字的地方,都多出一条小便签,藏在书缝里,笔迹来自少年,行云流水,棱角分明。
蔷薇花墙边初遇,温盏写:「不会说出去的。」
商行舟在旁边贴便签,一笔一划,回:「她好像中暑了,买了一瓶冰水,但不知道有没有喝。好热,看到w,觉得更热了。」
——「后门,他在等谁。」
他回:「今天w也没有跟我打招呼。」
——「被x抓到了,他果然不记得我。」
他回:「跑得这么快,那松香不还了。」
——「他手里好多苹果,没有一颗是我的。也许把他的苹果放进胸腔,可以代替心脏跳动。」
他回:「想找w要苹果,或者送她苹果,可她还未成年?我好像一个禽兽。烦死了,提着这个袋子路过四遍了,她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好学生都不过平安夜吗!!」
从2010年,到2015年,两人分别。
六年光阴,跨越两千个昼夜,温盏每一句话旁边,商行舟都写了回应。
她记录一千条,他回应了一千遍。
几本漫画翻到底,最后一页,夹着一张薄薄的信纸。
温盏打开,展平,忍到这里,眼睛不受控制,还是有水雾慢慢浮起来。
他写了很多遍她的名字。
他说:
「你已经照亮我了,在所有孤独的瞬息里。」
我那些灿烂的英雄梦想,燃烧的炽热心愿,因你而实现。
温盏同学,谢谢你出现。
谢谢你,降临到我身边。
-
温盏在餐厅坐了好久。
坐到椒盐虾都凉了。
她思考半天,默默收好漫画,擦干眼睛里的水汽,起身换衣服,打电话给商行舟。
那头很快接起来。
他大概已经离开靶场了,四下安静,男人嗓音清澈:“盏盏?”
“商行舟。”温盏声音很软,跃跃欲试,“我们去跳伞吧。”
中午有些堵车,高架上车辆排成长龙,城市群中,太阳能板折射出金属的暖光。
商行舟挑眉:“成。你吃饭没?我正在回来的路上了,你休息一下,我接你去基地。”
“吃了。”虽然就只吃了一点点……
温盏摸摸耳垂,有些没头没脑地,忽然问:“商行舟,我问你个事儿。”
“嗯?”尾音慵懒上扬。
“你跟我分开七年都没有再谈恋爱,那如果我没跟你复合,我跟别人在一起了……或者,你回来找我时,我已经结婚了,你怎么办?”她轻声,“你会随便找个人,搭伙过日子吗?”
商行舟微默,正午阳光斜斜照进车内,映得男人面部线条冷硬。
他勾了下唇,修长手指敲在方向盘,轻笑:“我当什么事儿,当然想过。不过我这人,你也知道,从小眼光高,要真跟人搭伙过日子,那我过不下去。我必须得找个我喜欢的。”
温盏屏住呼吸。
听他不紧不慢,慵懒道:“所以如果你已婚,那我肯定也没辙。大不了,我不跟你结婚了,就……你不介意红杏出墙的话,我也不介意的。”
温盏沉默半天,想了好久,才想明白他什么意思。
热气从脖子直冲脑袋,她喊:“商行舟!”
商行舟懒洋洋:“哎。”
“你说的是人话吗!”
“但你想想,道理是不是这个道理?”她生气也好软啊,撒娇一样。商行舟憋着坏,低笑,“你要是没结婚,我还能去抢;那要是已经结了,我不就只能……”
“商行舟!”温盏小声尖叫,“闭嘴,开你的车,不要跟我说话了!”
方向盘转个向,商行舟闷笑,低低应:“听你的,媳妇。”
-
回家带上温盏,商行舟驱车,前往城郊的极限运动基地。
也是纪司宴他们几个鼓捣的,可以在山坡上滑翔,或者玩降落伞。
一路向北穿过北城,抵达时,阳光弥散,已经是下午。
温盏蜷在副驾驶里睡了一觉,醒来时已经在山上,四下空旷,山坡上野花盛开。
商行舟suv嚣张地停在花丛里,靠在车门外抽了根烟,袖子被风吹得鼓起。
回头见她醒了,低笑:“昨晚没睡好?”
温盏:“……”
明知故问。
她生气地哼:“昨晚就没睡。”
“行,我的错。”商行舟立刻道歉,坦坦荡荡,低声问,“那昨天答应好的,今晚,还再来几次吗?”
“……”
温盏闷闷地移开视线。
背过身,商行舟微哑的笑声在风里飘开。
停好车,商行舟牵着温盏进基地。
都是熟面孔,经理凑过来给两人倒水。
温盏忽然想起:“你那个小战友的手机,我师兄修好了,今天早上刚寄给我。”
商行舟耸眉:“上面有什么东西吗?”
“一些照片和录音。”太敏感的内容也不会在手机上保存,温盏被他牵着往室外走,风融融的,有些燥,刘海被吹得东倒西歪。
她说着,去翻自己的背包,“我找给你看看。”
商行舟应声“好”,直升机已经在草坪上等,他从经理手里接过装备,帮温盏往身上绑。
她很瘦,一小只,装背带时,被他整个儿抱进怀里。
他没忍住,薄唇从她耳边轻轻擦过,在她脸颊停留了几秒。
温盏被他小臂肌肉硌到,皱眉,小小声:“商行舟,你身上好硬,你怎么哪里都硬硬的。”
商行舟闷笑。
他嘴唇停在她耳边,热气呼出来,帮她把鬓边碎发扫到耳后:“这样,以后你叫温软软,我叫商硬硬。你看怎么样?”
温盏放下手机,胳膊推他,平静点评:“你不要脸。”
螺旋桨转动,直升机升空。
温盏误触录音,简短的杂音后,手机内传来命令:
“我是中国空军,你已接近我领空,请立即离开,否则我将予以拦截!”
精简,有力,清晰。
温盏微怔。
恰这一秒,商行舟回过头,大掌覆盖在她手背:“温盏。”
他扶正她的耳机,忽然说:“你问我那个问题,其实,有个正经的回答。”
机舱门半开,风吹得人忍不住眯眼,往下看,已经离地面很远。
极目远眺,能望见北城四方周正的道路线条,阳光下,整座城市,安静地运转。
人们工作、学习、生活。
战争与硝烟,被隔在离他们很远的地方。
“分开那几年,我不是没想过,你可能会跟别人在一起。”但太难受了,那时候他也没法回来,想到就觉得痛苦,“我只是想象,就接受不了。所以我开飞机,去了很多地方。”
庞大的、静默的沙漠,无际的、洁白的雪原。
他手握勋章,心里藏着玫瑰与爱人,在高空之上,寻找导航塔。
肩上的明月,融化在夜色里的星群。
长风浩荡,山川江海给他答案。
“边境永远缺人,我路过过几次,觉得,也挺好。”商行舟轻声,“如果我真的不能跟你在一起,就到你看不见的地方去,余生孤身一人,不至于无事可做。”
去黄羊出没的地方,大雪常年没过膝盖的地方,水不能喝的地方,需要他的地方。
他说:“温盏。我会在千里之外,保佑你平平安安。”
熏风吹拂,温盏站在机舱口,长发束成马尾,仍被吹得乱糟糟。
心下震动,她偏过头去看商行舟。
抬眼间,瞥见他的侧脸。
这一眼穿过时间,仿佛回到十几岁的盛夏。
她白衫黑裙,背着红色的小提琴琴包,穿过光斑落满地的走廊。
隔壁班教室后门没关,高个儿的少年坐末尾一排,长腿伸在桌上,那么遥遥地,漫不经心地,朝她投来平淡陌生的一眼。
清俊的脸庞映在光影里,锐利且招人。
青春岁月,风都是燥热的。
温盏心脏猛跳,听见历史老师站在讲台上,一字一顿读:
“单刀赴会,万里关山,望诸君奋勇向前。”
商行舟默不作声,收回视线,永远漫不经心,把所有话都记在心里。
他是清澈的,热烈的,永不退缩的。
广袤山河,混沌的,我为你开,那些恒星,为你指明方向。
这世界上一切闪亮的、璀璨的东西,我会用你的名字,为它命名。
五月晚风热烈。
原来她那时看到的,是这样一张脸。
“商行舟。”群山绵延,温盏望着,轻声说,“我准备好了。”
商行舟侧脸过来,最后一遍检查她的降落伞。
热气浮动,他低笑:“你往前看。”
温盏转回去,身体一轻,下一秒,被吸进云团。
失重地下坠,风太大,温盏几乎睁不开眼。
但商行舟在身后,她胆子空前放大,看不清也要大喊:“商行舟!”
商行舟笑意飞扬,回应她:“哎。”
“我喜欢你!”温盏声音清脆,融进风里,“你试用期通过了!你可以正式上岗了!”
她想起初中,毕业那年。
朋友抱怨,商行舟给每个人写同学录,都写了一样的话,简简单单,就一句:
「知世不世故,历圆滑,弥天真。」
朋友嫌他敷衍。
温盏当时,酸溜溜地想:怎么会呢?就这种敷衍的同学录,她想要都没有。
如今,她理解了商行舟的一切。
少年有他的山与海,有不圆滑的,执拗的热血。
他等待着,洞悉着,追逐着。
在“喜欢”这件事上,同样没有天分,只有本能的天真。
温柔的夕光里,商行舟撑开降落伞。
耳边呼啸的风声一瞬间慢下来,温盏睁圆眼,看到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在暮色里如潮水般涌动。
他的声音带着笑意,低低落下来:“我的荣幸,商夫人。”
-
无数条交叠的时间线里,重逢千百次,我依然会一腔孤勇,向你奔去。
万千人海中,你永远是我的一眼最心动。
少年与爱,永不老去。
(《天真》正文完。南书百城,2022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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