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盆中捞月

　　寨中夫子与教头还在计议战法，飞寻在旁边认真聆听。晓棠将饭菜摆上桌，催了三遍，三人才肯来吃饭。
　　飞寻有许多事不明，但不知道从何问起。夫子吃罢饭，才将原委一一讲与他听，晓棠在一旁陪听。
　　直到此时此刻，飞寻才明白了为何那敌军将领说：“只要将祁妃的儿子交出去，其他人等都不计较！”
　　原来自己的阿爹是帝王，原来苦命的阿娘是祁妃娘娘，原来自己竟是个血脉尊贵的皇子！
　　可是身份尊贵的皇子，被逼到这山野里，做一个村夫都不配！有人，竟要对他赶尽杀绝！
　　可谁又知道，这一个山野村夫的身份，是阿娘赔上了她自己的性命，才换来的！
　　若没有阿娘的牺牲，他们已经在落红隅的外面，被人悄无声息地解决了！
　　飞寻长到十五岁，虽历经变故，却是第一次，品尝到了憎恨的滋味！
　　一直蜷居在内心深处的，不知从何说起的苦涩，和突然天降的想要喧之于口的怒恨，像一把明暗交替的双刃刀。就那么明晃晃地悬在飞寻的脑门顶上，好像随时都要禁锢不住，劈将出去！
　　晓棠紧紧握着飞寻的手，安慰他：“飞儿，好弟弟！你阿娘为救我的性命，丢了她自己的性命！我发过誓，你的性命，从此就是我的性命！谁敢要你的命，必要先拿了我的命去！爷爷会保住我们的，飞儿别害怕！”
　　飞寻这才发现自己双手在发抖，紧握的指节都已经发白了！
　　他望着夫子，想对他说：“若没有落红隅，只怕我已经被大卸八块儿，剁成肉泥了！”
　　可是落红隅避世千年，就是不想卷进权力的漩涡，就是为了能长久安稳的生活下去！
　　若继续留在寨子里，必然会连累这上千条人命一起枉死！阿娘救下晓棠姐姐，并不是为了要让他们一寨子人陪葬的！自己，自然也不能！
　　想清这一关节，飞寻抬腿便往外冲。少年人的勇敢，像丢落在冬日里荒原上的野火星子。西北风一吹，便能瞬间燎原！
　　晓棠扑过去拦腰抱住飞寻，见抱不住又退而求其次，死死拽着他的手腕，大声呼唤夫子和教头。
　　二人闻声也上前拉住飞寻道：“好孩子，不可冲动！出了落红隅的门，你可就没命了！”
　　飞寻执拗，红着眼圈，一直摇头。
　　少年单薄的身体里却蕴含着破土的力量，力量在四肢百骸里奔突不息！
　　夫子又语重心长地说：“落红隅七百多条好汉，难道会送一个孩子去抵命吗？那我们这些年守着的又是什么呢？当初收留你，也是预料过要遭此大难的，没有什么可怕的！”
　　飞寻咬着牙还是摇头，执意要往外走。教头一把抱住他的腰，将他搂进屋内的一张宽椅上按住。
　　夫子又说道：“若落红隅真保不住，你和晓棠要带着寨子里的妇人和孩子从密道中逃走，你得负责他们安全的迁徙！”
　　飞寻听罢，才慢慢不再挣扎了。虽双眼含着泪珠，就是倔强地不让它掉下来。
　　夫子说的是对的，灾祸已至，要留着延续的希望！
　　夫子继续说道：“我们已经老了，早死一天晚死一天没有什么打紧。落红隅已经不能避世了，大家迟早也是要走的。你本也流着落红隅的血，照应他们也是本分！”
　　晓棠将飞寻送回家，一直守在堂屋里。飞寻也不去睡，只坐在那里发呆。
　　晓棠蹲下来，握着他的手，温柔地说道：“飞儿，我们去看看小黑鱼，好不好？一天都没有给它喂点吃的了！”
　　飞寻心里好不酸涩，却并不动弹，嘴里只喃喃念叨着：“小黑鱼，小黑鱼，小黑鱼……”
　　若是小黑鱼没有回西海，还在这里陪着自己，整个落红隅就不会这么没有指望了！
　　靠山山倒，靠水水流！
　　为何人生，处处都是绝境？
　　晓棠瞧着飞寻已经要哭出来了，遂自行去卧房里想把那瓦盆搬出来。然而瓦盆里只有一盆安安静静的清水，小黑鱼没了！
　　小黑鱼没了！
　　晓棠慌忙将盆搬出来，喃喃道：“飞儿，小黑鱼怎么不见了？”
　　飞寻却依旧一动也不动，缓缓合上眼眸。两行清泪，滚下双颊。
　　不好的预感爬上晓棠的心头：难不成小黑鱼淘气，跳出来了？那可得快去找找，可千万别被旱死了！再不然是被谁家的猫或狗捉了去，那可就完了！
　　晓棠快去点了一盏灯满屋子找，一个角落都不放过，连床底下都爬进去寻了三遍，可是不见一点小黑鱼的踪影。
　　想着小黑鱼一丢，飞寻更要伤心！晓棠的一双腿脚就软的一塌糊涂，整个人重重跌到地上，好一会儿都爬起不来。
　　只心里暗暗叫苦：飞儿最喜欢小黑鱼，这可怎么是好？现在天也黑了，去抓一条也来不及！
　　晓棠混乱成一片，但是她立马又将自己拉了回来，自己对自己说道：“文晓棠，你不能乱，不能乱，稳住！”
　　深呼一口气，晓棠起身出来温柔地对飞寻道：“兴许是隔壁家的小孩子调皮将小黑鱼捉了去，我明日就去找回来，飞儿放心！”
　　飞寻反而捂着脸呜呜哭起来了，越哭越伤心，抽搐哽咽也停不下来。
　　阿姐不知道，小黑鱼回西海了，谁能把他找回来呢？谁能把他找回来啊！
　　晓棠也未见过飞寻这样哭泣过。盼儿姨娘死的时候，飞儿也没这样哭过！一时四下无主，只好蹲在他身边，拉着他的手软语劝慰。可是飞寻却像听不见似的，一味号哭。
　　飞寻虽不能说话，但变声期还未完全结束，嗓子本来粗粝低沉，号哭起来便更加撕心裂肺。晓棠的心都跟要碎了，跟着泪流满面。
　　夏夜的微凉从窗户里飘进来，晓棠起身去关好。窗外漫天繁星闪烁，并不知人间疾苦。
　　晓棠去打了一盆清水，路过院子中央时，一挂弦月落在水盆里，恍惚闪动。不禁鼻头又一酸，想起小黑鱼来。
　　飞寻幼时很喜欢月亮，喜欢在清水瓦盆里捞月亮，更喜欢在有小黑鱼的瓦盆里捞月亮。小黑鱼一摆动尾巴，月亮就碎成小小的亮片片，像许多许多小小的心愿在小孩子的心头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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