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心光法令

　　所谓疯狂，是一种什么样子？

　　往往只有亲眼看到，人才能真切理解这种为之震动乃至心生畏惧的情况。

　　也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带头冲了上去，成群的僧人们人顶着人，几乎是一瞬间就借着人梯，将上面的人送过了外面的蓬架，跳进了围着菩提树的石栏里。

　　明显喧哗起来的响动，惊得周围更远处些的大群停翼之鸟骤然飞起，如同成片黑云腾散，就此避开这些动作飞速的家伙。

　　这株比之白日间已然明显高大足足丈许的古树间，那股原本盈盈流淌，仿佛呼吸般的金光正缓然消褪而去，连带着最后一簇簇白金之色的菩提花也尽数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枝叶间那一粒粒本不应在此时成熟的大颗棕红菩提子。

　　眼见及此，有人立时便红了眼，想要扑上去摘下些枝叶果实来，动作间犹如一头出闸饿虎狂奔，却被后面僧侣以更为狂热的气势猛然拽着腿拉了回去！

　　几个侥幸混在僧侣群中被一并托了上来的游客，甚至还没得及多看几眼那些令人惊叹的金色火焰，发出几声不可思议的呼声，就又被旁边的老僧人注意到这些“异类”，“客客气气”地送了他们一程，再次回到了地面上。

　　除去僧侣们，游客几乎是被大面积地排在了外面。

　　在于此地，似乎第一划分区别的标准不再是肤色语言外貌财富，而是你是否穿着一件哪怕破烂积垢的僧衣。

　　越来越多的僧人攀上了栏杆，却已经没有空间下脚，有些年轻弟子甚至仅靠单手把自己悬空吊在了围栏边上，脚不时搭在下方人流上借力，也要死死望着那中间，不肯就这样落下去。

　　站往中间，没有人敢于继续靠近最中心的金刚座，即便是僧侣们自己也不例外，有人跪倒在地，捧起周围的土壤，小心地试图盖灭那些金色的火焰，却茫然发现毫无用处。

　　即使被沙土覆过，这些金色的火苗依然在静静燃烧，穿透土壤升腾起来，丝毫不为所动，就像是一份仅存在于人们眼中，实则虚幻不真的错觉。

　　便是有人狠了心伸手去抓，也只似水月镜花，得了个同样的结果。

　　如此情形下，许多人都只能手足无措的站在原地，一副呆若木鸡的模样，等待着出来一个结果。

　　几名似乎是有着些名气，甚至不同肤色，不同传经区别的老僧人被勉强让开些位置，得以挤到中间的最前方来，正看着那尊在短短几分钟内就已经烧的几乎看不出原本形象的“金身”，满脸老泪纵横，几乎恨不得能坠入火狱，以身替之。

　　被灼烧融化的金液如同无色琉璃，正一点点从愈发破碎的“身躯”上流下，缓缓汇聚在那口已然同样失去原样的金刚座上，随着火焰继续焚烧下去。

　　随着时间推移，就连穹苍间的金云也逐渐褪去光耀，而眼前这些如水金华却还没有被消磨了光泽，这又无形间让人心中生出了几分希望。

　　围栏外下的平地上，嘈杂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多，各色语言混着话语诸如大意为：

　　“我是一个旅行记者！你们不能这样拦着我！快让开！这可是能够得到普利策新闻奖的大发现！你们这些蠢货！”

　　“我也是远道而来，拜访佛法的信徒，你们这些疯子凭什么拦着我！”

　　“听着伙计，你们这是在犯法，这是全人类共有的财富！不是什么单纯一个宗教的事情！赶紧给我让开！”

　　“滚开！这里是孔雀王朝的故土！是佛祖成道的地方！轮不到你们这些异教徒来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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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间还夹杂着些污言秽语，厉声高喝，听着下来简直了。

　　——真是佛可忍，僧也不可忍！

　　强忍着心中翻滚的嗔怒念头，由着几个戴眼镜的、看着有些熟识的僧人牵起头来，不少站得靠后些的僧人彼此低声用夹生的语言交谈了几句，也没有惊动前面那几位正在一心一意垂泪低声诵经的苍老僧人，随后便有更后面的弟子传话过去。

　　——加大维持防护力度，看好在场的小孩。另外，赶紧把下方那些“多发恶声”的造孽之辈丢的更远一些！

　　直到那些“声源”渐渐去了不少，他们这才感到心头略微宽松了一些。

　　又过了好一阵子，一名手持一朵菩提金花，满身灰头土脸，嘴角甚至还有血痕拉向下颌的黄肤僧人，被几个同样相近风格服饰的僧侣死死护在中间，经由着许多僧人自发躬身俯下搭起的一道阶梯，扶着栏杆半“传”半走的登了上来。

　　到了这里，每个见到他的僧人几乎都竭力避让开路来，侧身向中持行半礼，口称南无，不敢打扰，目光中流露出难掩的羡慕，复杂，无论肤色人种，不看年纪语言。

　　无关其它诸多，只是因为他手中的那一份依然流动着金光的宝花，就连那些须发皆白的上师们也不例外。

　　两位正在前方诵经的老僧侣被人轻触后背，来不及多说，便看到了这支迎面而来的佛花。目光陡然一凝，忙不迭地让开了位置，任这位身上还带着伤的黄肤僧人跪向金刚法座，举手在上，专注肃然地叩首三拜，而后才将那朵菩提花小心地奉置于金刚座的边角上。

　　一团金焰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一样，如同活物般轻巧的“流淌”出来几分，“恰巧”便拂过了这只难得的遗留之花。

　　下一瞬，此花便同样发出了如琉璃破碎般的清响，伴着某种沁人心脾、如麝似乳的长远不散之淡香挥发开来，在众目睽睽下融成了一撮金粉，同样汇入了那团金刚座中间的琉璃金液之中。

　　不少人都流露出了扼腕叹惋般的神色。

　　但并未过去多久，那座“金身”终于彻底失去了形状，仿佛由外而里尽被烧透，故而寸寸融化开来。

　　而伴着大滩落下的琉璃液逐渐集中向金刚座的中间，眼下这些看似虚幻的金焰，反而烧的愈发熊熊了起来！

　　许多僧众不得不再行后退两步，为中间流出更大一些的位置，以便观察，包括那些竭力攀在围栏边上，单脚踩在石栏间的年轻僧侣也不得不跟着向后退，甚至直接跳下了人堆中去，倒是又引起了一片小骚动。

　　但到了此时，却是没人关注些许小事了，就连被排斥到外围的散秩僧人及游客也眼见无望靠近，忍不住翘起首来，想要望得更清楚一些。

　　夜色中，那株菩提已然几乎彻底失去了神异之形，金芒收敛，周围都随之黯淡了许多，但近处这里却没有人急着去点亮许多灯光，僧人们心情复杂地望着最中间那道不断收缩，却又愈发光彩明盛的火焰，看着它一点点摇曳，燃烧……

　　几乎将那块半碎的金刚座中间，都要一并烧透了下去！

　　到了后来，金焰的光华终于现出了几分黯落，连着中间那一滩剔透的琉璃之质也开始渐渐收缩，定下形来，许多人这才又明白了些什么。

　　直到最后，周遭没有人再敢发声，外面的喧哗也被大家默契无视，都只是大气不敢喘一口，专注地望着这块半碎裂半化开的金刚座间，那逐渐现出形貌来的物事——

　　一柄通体如同黄玉所磨，掌余大小，如匕如扇，其上勾勒着繁复细密的花纹，正中间生嵌着一枚水滴状淡色琉璃的器物。映着余光，仔细向着内里看去，又恍惚光影流动，隐约映照着万千毫光，与其中无数细小字痕。

　　金色余焰随之灭去的缘由，便是当它彻底成形之时，亦是周围每个人都悄然听到了的，自心中所响起的那一点寂然留音，

　　“生灭无常，见我何住？心光法令，复待它日，释尊弟子。”

　　不借语言，凡是有人“听”见，便能通晓内里含义，甚至还可借此领会到一点那种寂灭之前平和喜乐，无怨无悔的心境，同作馈赠。

　　殊实难得。

　　但这种无形间的禅意同样未能保持多久，便已经被其他的心绪打破。

　　所有人……都已经盯住了这件静放在金刚台上的“法器”，眼神里渐渐显出了火热来。

　　逐渐昏暗的环境中，没有多余的言语，每个人都开始了左右顾盼，像是忍不住有了些异样的心思。仿佛此时，肤色，语言，阶层，衣饰之间的差别，又再一次的回到了僧人们的认识中。

　　但可以预想的是，他们已经没有太多时间去仔细思量了。

　　目力所及，更远处，仍有大量的人员，游客正源源不断地向着这里赶来……

　　————

　　与此同时，没有人知道，就在沿着东北方向数百公里外——

　　红油锅底烫过的鱼丸，肉片，炸豆腐，豆芽，海带块……

　　手里端着一个硬壳方纸盒，现代流水线上几毛钱一个的成本投入，外表面上那张红黄交错的辣椒拟人化笑脸，廉价的漆化镀层已经被热油浸透了一圈。盒里是已经吃剩下大半的便利麻辣烫，撒着葱花香菜碎末，色泽鲜亮，暗红灼热如火，俨然街边小店出产的一份毒辣，足以让晚班后路过的疲倦社畜们吃到满头是汗，在孤独的深夜里勉强找回一点活着的实在感。

　　——以此确保他们不会偶尔吹吹凉风，忽然一拍脑门，兴致来了，就想要爬上眼前这种地方再顺便跳下去，手舞足蹈地体会一下“自由落体运动是什么样的感觉”这一类小疑问。

　　体兹事小，误工事大。

　　可说到底，有人却没有急着继续下筷，只是任由它在晚风之中渐渐失去最适合食用的热度。

　　灯火不息的城市之间，一处高楼顶端的拱形外壁表面，那如同长戟交错的避雷针上，本应正在大快朵颐的食客，此刻却默默眺望着远方，身形若隐若现，如同一缕消融在都市入夜光晕中的浅淡轮廓。

　　推了推眼镜，带起一线冷冷的反光。

　　良久，那道充满迟疑与不确定的声音才幽幽响了起来。

　　“这是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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