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算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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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前,白牧先将印好的几百张纸页拿走后,沈湘湘默默将前门锁上,坐在院子里的凉床上,久久没有说话。
“怎么啦?闺女,一个人在这儿。”说是三个印刷师傅同时开工,其实印坊就雇了两个,沈老爹也被从家里拽出来帮忙。
“当年福宁长公主出事儿,你当时说你不印那些。”
“我看不过。”他撇头,掸了掸后股的尘土纸屑,才坐在她旁边。
“昨天新门瓦子那边,查暗场子的事儿传得沸沸扬扬的,今天白牧先拿着名单来的时候,我心里也不是滋味儿。”
“你又没有推脱,在这儿难受什么?”
“我也不知道,就,我就是,觉得,光写写他们名字算什么?那些人就应该被拉出去游街!砍头!”沈湘湘捏着手绢的拳头锤在自己的大腿上,沈老爹默默搂住了她的臂膀。
“他们不让你把咱们印坊名字从版上铲掉了么?怕什么?不怕!”他有些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以前也背着女儿去新门瓦子看过戏,还把她放在地上,转身买过板栗,他落在沈湘湘身侧的那只苍老遒劲的手几乎不可见地颤抖起来。
“哎!咱们这股东,你上次说是什么人来着?不是说来头很大吗?”
“可能郡主吧!我听他们喊她殿下。”
“不是那个男娃吗?”
“不是!哎呀!你有没有对店里的事上过心?是中间那个女的!”
“好好好!女的,女的。先帝子嗣凋零,也没个王爷、长公主啊什么的,京城没有年纪这么小的郡主吧!哦吼!咱们这是碰上了个公主娘娘啦!”
“八成是吧!”沈湘湘心里知道,嘴上却含混过去。
“那你更不用怕了嘛!”
“谁怕啦?”沈湘湘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生猛,一甩手进屋里去了,门外的西大街依然人流如织,潘楼的繁华程度比之只增不减,由于潘楼西起御道,所以禁军在周围调动倒是并不稀奇。
那姓戚的老妇带着赵懿萱一行人走进了潘楼的后院。
赵懿萱和白牧先不住地四下张望着,整个潘楼飞檐斗拱,雕梁画栋,精美又杂乱,几座楼阁用连廊相连,但其间并非只是一家酒楼,各类商铺、客栈交叠,鲜花混杂着香料的气味盈盈绕绕,奇珍异兽、奇花异草堆叠,繁复杂乱,别有一番意趣,其间商贾纨绔勾肩搭背,歌姬舞姬嬉笑怒骂。
他们易服穿梭其间并不显眼。
院子里有一口井,不像是各家私用的水井,竟有五人合抱那般大,井壁内有一条仅能容纳两只脚掌大小的阶梯,蜿蜒而下进入井底。
紫竹和身后埋伏的禁军、皇城司确认位置之后,由两名近卫一前一后护着几人走了下去。以防那戚娘子反水使诈,她被押在了队伍的中间,走地倒是也不徐不疾。
井底只有薄薄一层积水,鞋底都没有漫过,他们踏着水向里头的一点光亮走去,前方洞口一般的地方有两个拿棒的看守,听见动静便齐齐看了过来。
这时戚娘子从后头快步走出来,“是我,我带新客来出货。”
“出什么货?哪家?”看守上下打量着他们,面露狐疑。
“生货,西头,狂算子。”仿佛去找狂算子的人,再稀罕也不离奇。
“行,拿着,进去吧。”
白牧先微微探头,见戚娘子手里领了一个写着“六”的牌子,想来,出来时她还要按人头把人都带出来的。
展现在他们面前的像是一个街道般,长长的甬道,两侧是一个个只摆着零星货品的摊子,尽头也有光照,想必是通道了下一个井底。
他们本就自西向东,第一间便是狂算子的摊子,位子上没人,摊子用三面竹席子围起来的,正面挂了帘子,又立了个小篱笆,里头隐约能看见是一副桌椅。
范子期在身后先开了口,“哎嘿!人呢?”
那戚娘子倒也不慌张,转身问旁边的摊子,“付大爷,狂算子人呢?”
众人随之转身,却不禁骇然,粗布衣裳的老汉,转过脸来,那半张脸都是紫红的肉瘤,眉眼几乎不可见,“楼上打尖儿去啦!下午趴在里头看书,刚才上去,等会子吧!”这老头话说的客气,看他们的眼神却谨慎的很。
赵懿萱自然知道自己是生面孔,干脆摆出一副有恃无恐的神态来,下巴抬得高高的。
“贵人随便转转,咱们等一会儿便是。”
她头抬着,也不答,慢慢向里踱步,紫竹和白牧先左右张望着,范子期也张望,狼吞虎咽地记下两侧的摊子,他觊觎这里的消息很久了。
这些摊子多数只是零星摆着些象征的东西,卖药材的就摆上两根山参,卖花草的就摆上个盆景,还有些只是些纸契,看不出是卖什么的。摊主也都不是什么凶恶大汉,有些缺胳膊少腿,胎记、肉瘤长在脸上,还有的是烧伤,不见五官,也有通体雪白,生着白发的年轻人。放在地上的街面上怕是要引人围观,在这地下却相当自在,互相不以为然。
整个街市逾百丈,走到东头是福婆的摊子,福婆发髻银白,梳地一丝不苟,面容慈祥,只有被剜去的右眼,空洞着核桃般大小,万分的骇人。她面前只有一方大大的书桌,摆满了外人看不懂的刻满五行八卦数术或番邦符号的木盘。
“贵人要卜一卦吗?不收钱的。”那福婆炯炯地看向了赵懿萱,只看向了她。她侧头看向戚娘子,戚娘子答道:“没什么,打发时间的把戏而已,贵人请便。”这话一出,这一行人松懈了一些,范子期和紫竹忙着假装说话,四处探看着。
“请贵人写下八字。”福婆伸手递出笔来。
原本在两侧的近卫警觉起来,白牧先更是先一步握住赵懿萱下抬起的手腕,那福婆却见怪不怪地放下纸笔,便将手收了回去。
“可以替别人算吗?”
“可以的。”
赵懿萱拍了怕白牧先的手背,他便松开了,退在身后。她往前一步,用笔只沾了清水,在纸页上写下了一串八字,谨慎地递了过去,福婆便也轻声耳语问她。
“男命,还是女命?”
“男命。”
“哦?”福婆有些玩味地开始抚摸手里刻满字的木盘。
“少见,这是七杀的命格。”
“七杀是什么?”赵懿萱躬身凑近。
“命主七杀,抱虎而眠。”
“何为抱虎而眠?”
“其情刚烈,其气暴戾,伤人伤己。”
“何解?”她不自觉地皱起眉来,回头看看左右近卫和白牧先都在戒备福婆或是旁人。
“护卫君子,以成威权。”
“若不解呢?”
“善弄权术,不宜家室;恋栈权位,祸国殃民。”
她挑起眉峰看向福婆,想要回头看,又硬生生止住了,良久才说,“怎么算是护卫君子?”
“渔樵耕读,低首下心,难免心生怨怼;匹马一麾,血洒沙场,却可以扬其志。”福婆正正看进她的眼中,仿佛要看穿她此时汹涌的思绪。
她防御般地低下了头,写下了另一串八字,“那这个呢?”这次她大大方方推过去。
“秀气!女命伤官,聪慧至极,倨傲气扬,只可惜,伤官见官,祸事百端。”福婆收回探究的眼神,现下的语气有些怜爱。
“为何祸事百端?”赵懿萱眉间皱起,不再低声,福婆便也中气十足地说:
“鹰犬虎伥,人人喊打;叛逆克上,困于樊笼。”这话不禁让身后的白牧先倒吸一口气。
“何解?”
“按行自抑,独善其身。”
“若不解呢?”她眉间一跳。
“伤官其人,刚愎自用,一意孤行,睚眦必报,说解,也是虚言,不解的话,极有可能伤及姻缘。”
“姻缘?”赵懿萱眯起双眼。
“对,姻缘,女命伤官,婚姻有名无实,有实无名。”这话仿佛一记拳头,不轻不重地砸在她心口,一时间让她分不清是好是坏,该喜该怒。
对面的福婆用那一只完好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看着她,入迷一般地说:“贵人,这是您的八字吗?”赵懿萱顿了顿,然后了点了头。白牧先耐不住地冲到她身侧要拦着她,她反握住他手腕背到身后,抬抬头示意福婆继续说。
“贵人,我们这污糟地界,少见您这尊贵又陡峭的命数,可否让老朽看看您的血相?”她语气卑微又恳切,说着便从桌下摸出一只盛了清水的杯子来。身后的白牧先刚想拦她,被她回身挡住,只得看着她利落地抽出匕首在自己指尖点了一下。
朱红血色在清水中晕染开来,福婆捧着珍宝似的杯子,却没有看里面,而是看着眼前的少女,气宇轩昂,迫不及待地要征服世界。
“贵人,您,您有些国母的面相。”
赵懿萱笑了,“怎么可能。”
“并非嫁予帝王,您的血能盛万千女魂,过往的,现在的,愿助您上九霄,乘胜长驱!只是日后还有千难万难,都请您不要气馁,汝为众女,则众女为汝。”
“女魂?”她一下子想起了赵晴柔,不过这两年她平日净在东宫、皇城司这些男人堆里了,赵懿兰那种宴饮赏花的女儿活动,她从来不去,认识的同龄女孩也屈指可数。她摇了摇头,觉得这血相不靠谱,本来还想写赵翊的八字让她看看,突然身后有人喊道:“哪个要来找我出货的?”
他们一行人齐齐转身,只听福婆在身后念叨着:“汝为众女,众女为汝。”她从口中,从胸腔中哼唱出神秘又安详的,经文一样的语句,在整个黑市的穹顶中回响,摄人心魂,有些摊主伸头看过来,大部分像是习以为常了一样,还有些在摊子后头的老妇也与她一同哼唱。
她心里甚是疑惑,却并不恼怒,随着众人皆快步往回走去,只有戚娘子慢了两步,低声嘟囔道:“怎么还是这套?就喜欢给显贵女子下咒?”
“有一个算一个。”福婆扔给她一块折成三角形状的银票,如佛像般慈悲地笑了。
“哪路仙家照看你这种咒?女鬼啊?”
“让咒生效的是人心,人人皆是此念,咒便生效了。”
戚娘子听不得这些玄之又玄的,讽笑着走了。
白牧先拿起赵懿萱的手,看了看她指尖刚刚扎的小口子,倒不再流血了,“殿下,八字怎么能乱给人呢?万一有有心之人行什么巫蛊之术呢?什么男命女命地,你刚刚是太子殿下的也写了吗?”她暗自松了口气,胡乱点了点头,“东宫的八字就更不能随便给人了!”他皱着眉在她身旁耳语。
众人快步走到了狂算子的摊子前,只看见摘了帘子的摊位里,三面竹席挂着密密麻麻的竹简一般的小牌子,上头写着些事项或者人名,一个蓄着胡须的中年男子,松弛地坐在那副桌椅上,他消瘦但眼眸精光不减,一身布衣松垮,一点也不讲究。
“谁要出货?”他抬眼看着几个陌生的面孔,最后落在了戚娘子的脸上,“哟!红妹,你来还牌子吗?”
戚娘子从人堆里走了出来,将一个和墙上一样的竹牌放在他桌子上。
“少见你领这种单薄的活儿,行,查验之后给你报酬。”他例行公事一般。
“你还是现在就给了吧!日后,怕是见不到了!”她略带薄笑,意味不明。
一旁的白牧先看了她递出去的竹牌,转头低声问范子期:“叶七娘进京?谁是叶七娘?”范子期一怔,随即皱起眉来,这名字很熟,熟的就像写在他脑门上,但是自己死活看不见,急得他抓耳挠腮。
前头的戚娘子伸手指向了摊子上高挂的第一个竹牌,“这个,我也替你办到了。”
这句话让这男子的眼神闪电般地劈向赵懿萱,激得两边的近卫挡在了赵懿萱身前,紫竹也下意识地摸上了后腰的匕首。但是转瞬他又将目光收了回去,慵懒地看向戚娘子,“别框我啊!咱们朝什么时候有女皇了?”
此话一出,众人去看那张竹牌,上边只有四个字“引吾面圣”。
赵懿萱一时敏思,会意接道:“如今东宫主政,带你见太子算吗?”
戚娘子揶揄地看向狂算子,而他看向了赵懿萱,又转而对着戚娘子一挑眉,像是认了,“红妹,你这只算是间接引见罢了。”还是他从怀里掏出两个已经叠成小耗子形状的银票扔在了桌上。戚娘子二话不说,揣了银票退出了人前。
“先生怎么称呼?”
“在下鲁垚,诨名狂算子。”他连忙拱手作答,倒像是换了个人一样。
“你,上头那个竹牌,现在算是我完成了吗?”
“是,是。”刚刚还混不吝的,现在他竟有些拘谨。
“我的报酬是什么?”
“任何事,只要殿下带我面见东宫,在下可为殿下极尽所能,做任何事。”
“殿下?你知道我是谁?”
“圣上继位,全天下都伸着脖子看着,太子主政,何人将显山露水,也很好猜。”
“哦?那你说愿意做任何事,我问你点儿事,你可以如实告诉我了?”
“是,不过。”
“不过?”
“垚还有一个请求。”
“请求?”
这时身后,范子期突然一拍脑门,对一旁的白牧先说:“叶七娘就是顾婉娘!”白牧先盯着对面的男子,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身体向范子期倾了倾,“所以在皇城司开始查顾婉之后,他是故意送顾婉娘进京?”
“那不能啊!顾婉她娘是去年入秋前就往京城来了,我是到快入冬了才通知京畿猎隼开始查的!”
赵懿萱侧耳听他们说,也听不真切,索性说:“先生不介意咱们换个地方再谈吧?”
“不介意,不介意。”他有些激动地在身侧蹭了蹭手心的汗,弯腰去翻地上的篓子,也不回手摆正,从中翻出几个竹牌揣在怀中,便把竹篓踢到一边去了,最后正了正衣冠,“走吧!”
“你这摊子要收了吗?”
“不,都不要了,走吧!”鲁垚倒是像出游一般潇洒。
赵懿萱一行人自是有些疑惑的,随即他们扫了一眼周围,一旁的老汉正用狐疑的,甚至是有杀意的眼神看着他们,周围的摊主也都摸索着站了起来。
“啊!对不住了,殿下!我刚刚太激动了,这左邻右舍恐怕都看出来,我要跟您走了。”他像是兴奋着忘带东西地游伴一般闲话家常,跟周围陡然浓稠的杀机格格不入。
“看来你在黑市人缘不太好啊!”赵懿萱语气依旧调笑,神情已然警戒起来。
“哈哈哈,殿下既然亲身涉险,自然准备万全,我可不怕!”
近卫拔刀,一旁紫竹也利刃出鞘,张望着四周情势。赵懿萱命令道:“务必把这个鲁垚和戚娘子带”她话音未落,一行人中已经不见戚娘子身影。
白牧先转头对范子期说:“哎!你自己行吗?”范子期看众人看向他,“我?我怎么知道他们什么身手?”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嘴,“他们,他们这是,这是要”“灭口”两个字还没说出口,三乘三的飞镖阵就冲着他们迎面飞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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