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顾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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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辰之前。
赵懿萱紧紧盯着那老妪的面庞,仿佛要看穿她的皮肤,她的情绪,她的肉身。
而那老妪坐在顾婉的床前,紧皱着眉毛,脸上细碎的皱纹里盛满了尘与霜,嘴角不住颤抖着向下撇,眼睛里蓄满了浑浊的泪水,似是委屈又是歉疚地说:“她不是我的女儿。”
“顾婉”此时已经洗漱过,喝了安神药,睡下了,苍白清淡的面容,像是瓷娃娃一样温良无害,只是睡梦中还皱着眉。
此前,老妪已经来认过一遍了,当时“顾婉”缩在床里,激动地又喊又叫,说自己就是顾婉,这老妇人不是自己的母亲。她一遍遍地重复着自己是嘉明四年进入衮国公主府,还有公主府里上上下下的人名。老妪则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顾婉的长相,到最后不住地失声痛哭。房间里的声音和情感都浓烈得让人窒息。
赵懿萱仰头看向白牧先,他紧皱眉头,轻轻地摇了摇头。
“臣记着,顾婉是方正的脸型,她就算消瘦也不至于脸型改变。这个女子不仅长相大异,而且看起来过于年幼,按年纪算,顾婉应该比臣大还两岁的。”
“她看起来最多十六岁。”
“是的,而且她在公主府下马的时候毫无反应,像是到了陌生的地方一样,从我们出现在暗场子里,她就没有对我或者紫竹姐没有任何反应。按理说,人群之中她应该先认出我们才是,还有,在认亲如此焦灼的情况下,也应该找我佐证自己是顾婉才对。”
“老妈妈以血肉之躯,从青州跋涉到京城,自然不会有什么旁的目的。”
“是的,恐怕老妇是顾婉的娘,而‘顾婉’不是顾婉。”
赵懿萱轻轻点头,“一个人,如此斩钉截铁地坚持自己的假身份,是不是她知道没有人能推翻她的身份?是不是顾婉已经死了。”
而此刻,过于安静的房间里,赵懿萱眼前是老妪那张涕泗横流的面孔,赵懿萱猜想,她也意识到了吧!一个女孩强占着她女儿的名字,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就算面对前来认亲的都毫不退缩。
看着赵懿萱的眼神逐渐冷下去,那老妪像是怕什么珍宝落在地上一样看着她,“噗通”一声地跪在地上,仰着头向她哭喊:“贵人!贵人!我求求你,求你接着找找我女儿,她没有死,她还没有死!你们不能放弃她呀!求求你啊!”
这时,里间床上的‘顾婉’被她破碎绝望的哭声惊醒,抓着被子,警惕地看着周围的人。
“先把她带下去。”
刘绮和刘湛轻手轻脚地将老妇人扶起来,细声细语地带她离开。
“顾婉?”赵懿萱轻轻坐在床前,像是安抚小动物一般接近她,“跟我说说,你是什么时候被人卖到那里去的?”
她目光呆直,像是在费力思考,“嘉明七年。”
“嘉明七年什么时节?”
“秋天。”
“是谁把你卖掉的?”
“是,车夫,是车夫把我卖掉的。”
“车夫?是公主府的车夫吗?”
她沉默了良久,她说“是。”
“那,车夫叫什么?”
“我不知道。”
“是谁指使车夫把你们卖掉的呢?是陈家的人吗?”
“是车夫自己要卖掉我们的,原本成先生让他送我们去京郊的庄子里的。”
赵懿萱看向紫竹,紫竹轻轻摇头,她看向白牧先,白牧先也摇头。成先生是谁?
“成先生为什么要送你们去庄子里?”
“因为公主和人私奔了,成先生说,要我们去避避风头。”
“成先生是谁?”
“就是公主府里的管事啊!你们不是官府的人吗?你们怎么不会不知道成先生呢?”她的眼神开始飘忽闪躲。
这时,紫竹报范子期来见。
“紫竹,晚上还是调皇城司的人来照看她吧!公主府里还在修缮,现在人手混乱。青梨先看着她。咱们走。”
“是。”
初春的日光并不长,忙乱的一天就要过去,原本主管修缮公主府的人手都被关在了内院之外,此时的内院池塘,浮光跃金,静影沉璧,美得虚幻。
范子期适才从开封府赶了过来。
“殿下,高申从若水绣坊搜出了账簿,不仅有人头买卖的记录,还有访客记账赊账之类的记录。”赵懿萱抬眸,白牧先、窦紫竹皆看向他,范子期不禁清了清嗓子,正经些解释,“很精彩,不过更要紧的是,账簿上写,顾婉被卖进去时,缺一耳。”
“缺只耳朵?”
“好端端地,谁会削掉耳朵再把她卖掉?”
赵懿萱和白牧先回头看向寝室,屋里的定然不是顾婉了。但是紫竹的眼皮直跳。
“怎么了?”范子期问她。
她有些僵硬地回过神来,“殿下,黑市上杀人的生意,就是要带耳朵回去复命的。”
一时间,池塘前的几人目光齐刷刷地落在她的身上。
“黑市?”赵懿萱和白牧先明显一无所知,范子期干咽了咽说:“潘楼黑市?”
紫竹僵硬地点头。
见她不说话,范子期赶忙解释道:“殿下有所不知,内城东长阙坊的潘楼,异国商贾云集,繁华无比,更是最鱼龙混杂之地,原因就是,潘楼的地下有一个黑市,珍宝、人口、刀枪、黑火、还有一些活计,一切都可以挂牌交易,百无禁忌。”
“活计?”
“杀人之类的,活计。”
“皇城脚下,怎么容忍这样的地方一直存在?”
“黑市里盘查严密,黑话、密语十分复杂,所有人都只是口头交易,不会带货品进去,搜查也查无对证。我们曾经有云雀混进去,稍有不慎就不知所踪了,这黑市就像是个无底洞,扔个石子进去也听不到半分响动。”
“那”赵懿萱沉吟良久,“你们的意思是,顾婉的命是被人挂到了黑市,有人拿了钱去杀她,但是没有下手,只割了她一只耳朵去复命,又把她卖到了暗场子去?”
“账簿上写得是谁卖掉了顾婉?”白牧先在她身后问道。
“写的收钱的人叫董大,没有全名,像是熟人之间的称呼,高申正在审那个费十娘,但是她嘴咬得很紧,估计在等人来捞她。”
赵懿萱拧眉看向他,“捞她?”
“我的殿下,若水绣坊的名册很精彩,像是猜谜游戏一样,都是些‘张大人携贵人’、‘李大人携友人’之类的模糊言辞,光是高申和他手下几个师爷看了看就猜疯了!”几人又齐齐看向范子期,“看我干什么?多有意思啊!跟猜谜游戏一样!我都想抄下来给我们京畿房的文案们!”
“注意封锁消息,从禁卫厅借几个人去守着高申还有那个费十娘,万一有人狗急跳墙呢!”
“是!”
“继续查那个董大,还有这个‘顾婉’说的成先生。”
“成先生?”
“顾婉说她们是被公主府的一个成先生雇马夫送出去的。”紫竹在旁边解释道。
“紫竹你也一起回去吧!你们想想办法,迟早要进那个黑市查一查。”
“是!属下领命!”范子期和紫竹转身准备往外走,就看前院跑进来一个小黄门。
“四殿下,有人请见!”
“谁还能知道我在这儿。”
“看着像个老举子,他说自己姓海,是来借钱的。”
“借钱?”白牧先挑眉向前迈了一步,以为是什么人见了公主车驾,前来股搅蛮缠的,却见赵懿萱一甩刚刚的沉郁,一脸惊喜地向外跑去。
衮国公主府门口的牌匾还没有更换,门前的石像旁站了一个老举子一般的人物,年过不惑,发丝花白,身着半新不旧的布衣,但精神矍铄,眉眼锋利,想来年轻时也是英气逼人的长相。
“老师!”白牧先跟在她身后,只见她直接从阶上跳下去,扑进了老举子的怀里,别说是圣上,太子殿下都不见得有这个待遇。
“丫头!”那老举子也甚是开怀,恨不得抱着她转上几圈,笑声朗朗,惹得远处行人瞩目。
“老师什么时候进京的?怎么才来找我?”
“刚来,刚来!我这不是听闻东大街果子巷后头的空地要被卖了,特地赶回来买。”
“买果子巷后头的地做什么?来,先进来!小白,这是我老师海逸。老师,这是白牧先。”
“海大人!”白牧先行的是官场的礼,海逸却笑眯眯的抬手说,“小友你好啊!”
白牧先在宫里没见她这样笑过,只见她挽着海逸的手往里走,“老师买地干什么?还没告诉我。不说不借。”
“哪里是要找你借钱!就是找你要钱的。”
“那更要告诉我了!”
“小秋家原来不是在果子巷里,以前我偷偷去找她,给她带桃子,两个人坐在墙头偷吃,桃核都让我们扔在巷子后头了,后来成了一片桃树。现在那片民宅都要卖咯!那可不行,万一买家把树砍了怎么办?”
只看赵懿萱笑容收敛,转头道:“刘绮,带老师去支些钱,从玉涧阁走,不走东宫的。”
“呦呵!你哥哥的钱也给你管啦!看看你这身衣服!皇城司给你啦?”
“那是!我哥离了我可不行!”
众人皆是张望他们,从没见过赵懿萱这般小女儿情态。
“丫头!钱我可真不还啦!”
“您以后的俸禄总是可以还的吧?”她垂眸。
“谁答应你们兄妹要入朝为官啦?”
回京却不入朝,白牧先没听明白,赵懿萱脸上变了几变,又恢复了轻松,“那我把您扣下给我做师爷了。”
“哈!包吃包住给酒喝就行!好了好了,快快拿钱来!让我先把地买下来,省得周围的民众顺手就给砍掉当柴烧啦!”
“刘绮!”
刘绮一边小跑着过来,一边心里啧啧称奇,殿下这大钱串子,竟然这么干脆地掏钱,“是,殿下!海大人您跟我走吧,下一条街上就有钱庄”
热闹一下子消散,就剩白牧先和赵懿萱还在院子里站着,脸上落满了落日余晖。
“殿下,小秋是谁?”
“是我师母。”她轻轻叹了一口气,重新挺起腰背来,“你说,”她停顿半晌没有说完。
寻女老妪,地下暗娼,真假顾婉,潘楼黑市,这一切都在这一天内涌现,一时间,疲惫感和浓黑的真实感席卷了两人。白牧先走到她身后捏了捏她的脖颈,深吸一口气说:“咱们再审一遍那个假顾婉吧!”
赵懿萱仰头抵在他肩上,无奈点了点头。
进房间后,赵懿萱刚刚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只见白牧先一手抄起‘顾婉’的前襟,将她整个人拎起来,她像一只猫一样,被半轻不重地扔在赵懿萱脚前。
“当着皇城司统领的面,竟敢冒充重要人证!你是何人,如实招来!”
‘顾婉’突然被叫破身份,一时间惊得说不出话来,抖得像小鸡仔。赵懿萱没见他这么凶过,一时也愣了一下。
“我们已经查实,顾婉少一只耳朵,你这只,难道是新长出来的不成!说啊!”
“你不是顾婉。”赵懿萱的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
“我,我”
“我们不会怎样你的,调查结束后,会妥善安置你的,会给你一点钱财,让你去过生活。但是在此之前,你要交代清楚,你为什么冒充顾婉?”赵懿萱反而柔和下来。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想被救出去”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翠雯。”
“你说出了当年公主府的一些名字,为什么?”
“我”
“你认识顾婉对吗?”赵懿萱顿了顿,“顾婉,还活着吗?”
对面的人啜泣着摇了摇头,赵懿萱无声地皱起了眉头和白牧先对视了一眼,两人皆是一脸肃然。
“她是怎么死的?”
“年前,很早了,中秋前,有个恩客经常翻她的牌子,下手很重,回回她都伤得下不了床。她常说,她本家或者主家一定会有人来寻她,她让我背了很多她当差的事情,说就算她熬不到,我也能借着她的名字活下去。”
翠雯想起顾婉死之前的几天,经常在夜里抓着她的手,颠三倒四地说着当年的事情,仿佛那些单薄的希望可以分给她一把,可以像野草一样,哪一天破土而出。当时的翠雯,只觉得把名字送给她的顾婉,好心,可怜,将死,她没有想到,希真的有一天,利斧会砸破那道木墙,砸进她的无望的世界里。
“中秋那天,还发了糕饼,那人晚上来的时候就怒气冲冲的,我就在隔壁,后来,听她被按进被子里呛住了,喊不出话来,那人走了之后很久,费妈妈过来收牌子才发现,才发现她已经没气了。”
接下来的审问都是白牧先完成的,赵懿萱整个人木木的,回到玉涧阁也不说话,晚上吃什么都往外吐,到了晚上,白牧先不得不回去,就反复嘱咐当值的刘湛晚上不要瞌睡,随时看着她。
他们上午去搜查的,下午街上已经传开了,刘湛也都听了几耳朵,此时坐在寝殿门口,看着她的剪影,奇异的感受到了那种难过,不是因为看了什么恶心的画面,是因为悲悯,悲悯到自责。就像他小时候看见有小孩用炮仗炸小猫咪一样,会忍不住地想要呕吐。
赵懿萱在寝室里坐着,一直没有动弹。
那天是八月十五,月圆人团圆的日子。
顾婉的母亲一个人走在尘土飞扬的官道上,顾婉被人像牲口一样按在床上,挣扎,挣扎,变成一滩死肉。
她想不明白,去年的中秋,顾婉被人按在一床脏得油亮的被子里闷死的时候,她还在在家宴上为了夹丢颗丸子而生气。她并不喜欢自己这样的状态,情绪过分的浮动,影响思考,但是顾婉,素昧平生的顾婉,就像是赵晴柔,让她产生强烈的共振,让她对坚固的生活产生怀疑。
第二天,赵懿萱因为要回报昨天的事,早早去了东宫用早膳。看她恹恹的,还带着黑眼圈,赵翊夹着个小豆沙包在逗她。
忽然门口传来几声低语,严勇禀报说,范子期有急事求见。
“进来说。”
“太子殿下,四殿下,昨夜开封府遇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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