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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绣坊


张敦仪站在兰若寺前院的一棵老槐树下,早春的嫩芽都还没长出来,只有树枝尖有一点点鹅黄色。

        这一声“懿萱妹妹”,让赵懿萱抬起头来,远远地上下打量着张敦仪,她脸上既没有羞涩,也没有欣喜,反而很审慎。

        白牧先顺着她的目光,也看向张敦礼,一丝不苟的发冠,白皙的,没在边关锉磨过的皮肤,暗红色的里衣,薄甲,火红披风,得体又不拘谨的仪态。

        说不羡慕是假的,他羡慕得发疯,羡慕得七魂三魄都在尖叫。

        这就是未来的,驸马吗?

        赵懿萱看了很久张敦仪那张盛满阳光的脸,最后木讷地点了点头,带着白牧先绕过他上车去了。留张敦仪在原地无奈地低头一笑,心想,她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不爱说话。

        突然,众人头顶上竟传来粗粝的叫喊声!一时间,门口的禁军和张敦仪都下意识左手持刀鞘,右手扶刀柄,白牧先更是把赵懿萱挡在身后,挡得严严实实地,不露一根头发丝。

        那声音转而变成了轻轻地吟唱,细听是个女人的声音。

        他们身后的小僧有颜色地快步上前说:“殿下,大人,塔顶上关着的是先帝的范娘子,关了这许多年,已经疯疯癫癫的了,时不时会喊喊唱唱,不伤人,您不用顾忌她。”

        “范娘子?”

        “是,太后旨意,自建文年以前就关在这里了。”

        塔上的人唱着唱着,又不耐烦地喊了起来,哀怨愤怒。

        赵懿萱抬头深深地看向那个塔顶,心下一瘆,建文年以前?这关了最起码得有三十多年吧?那时候怕是赵翊也没出生,自己更是跟这世界毫无关系,便不再多问。

        “走吧,回宫。”

        上马车前,赵懿萱抓了一把白牧先的袖子,脸上血色少了许多。“胃疼。”她小声嘟囔,偷偷瞄了一眼白牧先。

        “怎么回事?是不是刚才在寺院里凉着了?我就说要拿上披风!”他将手里的缰绳给了队伍里的小黄门,自己跟着她进了马车,一边从一旁翻找着她的披风给她裹起来,一边撩开车窗想叫人给她找个暖炉什么的,被她拽住了袖口。

        “你是不是在东宫又只吃了冷食?”他眉峰皱起,也没注意到自己早就忘了称谓。

        她恹恹地不说话。

        “太子殿下都没按着你灌一口热茶水吗?”

        “按了,我跑了。”

        “啧”白牧先倒吸一口气,眉头紧锁。

        赵懿萱胃里胀气是老毛病了,她爱冷食冰饮,最近天冷,他们常进进出出的,冷热交替,这毛病犯了不止一次了。白牧先垫着她的披风,手掌捂住她的肚脐上方,皱着眉开始缓缓揉,但手上一使劲,她整个背都靠在了木质的马车后座上。

        “这马车也没包软垫,来,坐这边。”说着,他把车上的一个方形的小马凳放在自己两腿间,她摸索着坐过来。他一把把人抄起来,靠在他胸口,掌跟缓缓用力,“幸亏没在兰若寺用斋饭,不然这一路上都要给你颠吐出来了,也怪我,下车就该记着”

        “几步路,穿什么穿。”她自知理亏,小声嘟囔着,整个人被热烘烘的体温包裹,腹部被他的手掌打着圈使劲搓揉,时不时能够打一个嗝出来。

        “哎,你听过那个什么范娘子吗?”

        “臣没听过,那小僧不是说是建文年间么,可能都要算到官家儿时去了!怎么,殿下听过吗?”

        “范娘子我倒是没听过,但是清远候府倒是有个世交姓范,世代姻亲的那种。哎,不知道有没有关系。”

        “先帝后宫娘子众多,不见得。殿下怎么她这么感兴趣?臣以为你会更好奇顾婉的踪迹。”

        “对啊!顾婉!顾婉才是最要紧的,你之前在公主府见过这个人吗?”

        “她,只能点头之交吧!她是陈家提前为公主府预备好的一等女使,我去公主府的那年,她就在当差了,倒没有什么不妥之处。”

        赵懿萱仰头靠在他胸口,他一时脑海空了一拍。

        “那就是陈家要将四个女使,最终还是有些踪迹能找见的,是吧?”

        “啊?嗯,嗯。”

        车驾缓缓行入城区,周围的行人开始多了起来,尤其是进入内城之后,车驾基本与行人等高,闲言碎语听得很清楚。

        “那前头的不是熙国公府的二郎嘛?”

        “是啊!是啊!真是一表人才啊!年纪轻轻就在禁军里有职衔了!”

        窗外絮絮叨叨地说着,车内两人闻言却没说话,她抬头看他,白牧先脸上早已凝固,心绪又是仙界地狱来回跑了一圈。

        “有个指挥使的爹,有职衔也不奇怪嘛!”

        “那也比他们家那个三郎强多了。那个小儿子天天招猫逗狗的,不学好,好几年也没考出个什么来,妓馆酒楼倒是没少去。”

        “哎,听说,没准是个断袖呢!天天往祈鸢楼二楼跑。”

        车里的赵懿萱低着头,突然眼中精光一闪而过。

        翌日,千机堂。

        因为白牧先在衮国公主府是见过顾婉的,因而涉及顾婉的调查,他也跟进了去。此事目前只牵涉京畿地区,只有范子期和紫竹参与其中。

        “殿下,开封府的高申是个滑不溜秋的老泥鳅,三四日了,还在跟我们推脱,说文书没写完,差役分配没计划好,都还没开始动。”紫竹愤慨道。

        “开封府的府尹不是那么好做的,京城里,上到天家皇族下到贩夫走卒,鱼龙混杂,察言观色也是他安身立命的本事,他这是在观望。”范子期赖赖地说道。

        “观望谁?”赵懿萱脚步一顿。

        “殿下有所不知,外城勾栏瓦肆、茶楼酒楼很多都是氏族或官宦的产业,经营的,参股的,构成复杂,说是要查暗娼园子,查哪边的,查到哪一层,高申那个人精摸索深浅呢!”

        “那这事我再去东宫要一份敕令,说说顾婉那边的线索。”

        “顾婉家是青州的,家里有父母兄长,去年入秋前,她家收到了一封书信,上边只写了‘女儿身陷泥淖,望救’是她的字迹没错,但是没有落款,没有地址,是送信人受嘱托亲手送到她家的。最后父兄没来,只有老母亲,孤身跑来京城找她。”

        “那信是谁送的?”

        “鲁二,是青州来回京城的一个脚夫,受在京城的同乡,一个书生所托,带封信回青州京城的猎隼已经着手在找人了。”

        “书生?既然有人送信,她为什么不写自己在哪呢?”

        范子期一时语塞,紫竹捡起话头,“暗娼园子里,都是拐卖来的,饶不了打骂,自然不会让她们跟外界有来往,私寄书信,被抓住可能会往死里打。”

        赵懿萱烦躁地挑起眉峰。

        范子期踟蹰了一下,跟上去说道:“殿下,恕臣直言,国朝有律,官员不能狎妓,正经妓馆是去不得的,但是暗娼园子往深里查,怕不是会查到一些说不定事情会闹大。”

        “闹大就闹大!不该查吗?”一想到拖了这么久,顾婉有可能已经没了性命,赵懿萱有说不出地愤懑。紫竹没有吭声,范子期也没有接话,两人面面相觑。

        这时一直站在赵懿萱身后的白牧先上前一步说:“范大人,紫竹姐,顾婉的书信,用的是什么纸张?”

        “就是一般的信笺?”紫竹一时摸不着头脑。

        “我的意思是,纸张运输容易受潮受污,京城里用的纸张,应该大多就是京郊的工坊生产的,各家都有细微不同,用料,薄厚,剪裁的刀口,多少是有些可辨认之处的。”白牧先年节前为了买印坊的事情走了不少书局印坊,连带着一些造纸坊都熟识了。

        听了这话,范子期也不自觉的摸进自己口袋里,拿出了两个拆看过的纸签,对着光看了看厚薄和裁边,紫竹也摸出来一个纸卷在手里捏着。

        赵懿萱目光挪到了范子期的脸上,他立马答道:“臣马上派出猎隼去查!”

        “嗯,你也去忙吧!”紫竹也随之行礼告退,离开赵懿萱身侧,继续手上的事情。

        千机堂里,文案们还在忙碌着,低语着,混杂着纸页的沙沙声。

        嘉明年间自允许民间私刻私印开始,所有印坊小报和民间传抄的邸报公文,千机堂都系统地开始摘录归档,要全部整理完还需要些时日。虽然范子期也把这种掘地三尺的整理法当成赵懿萱的新官上任三把火。紫竹和白牧先却是心中有体会的,大海捞针的忙碌总比无从下手好受些。

        嘉明末年,先帝卧病没多久就驾崩了,宰相刁羽梁更是猝然离世,改革派个个离京,没人能讲一讲当年的事情。朝堂变动尚且如此,更别说被视为辛秘的福宁夜奔了。如今千机堂里这浩如烟海的纸堆,倒是能让他们有些盼头。

        “你说,顾婉还活着吗?我们会不会搅弄得京城鸡飞狗跳也找不到她呢?”

        “既然有线索,一定能找到的,希望她能多撑些时日。况且,查暗娼也是能救人于水火的,是好事。”

        “就算找到顾婉,她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吗?”

        “那几天一直都是她们几个在照顾长公主,多少是比臣知道的多些。而且,陈家那个驸马,平日里斗鸡走狗的,怎么想,都不像是能一手安排囚禁仆役下人,恐吓胁迫长公主出逃,这一系列的事。”

        “陈启川那个人渣这些年都在干什么?”

        “紫竹姐早就查过了,纨绔上了岁数,就是老纨绔而已,吃喝玩乐,行踪没有什么异样。”

        赵懿萱张嘴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来,白牧先却没有像往常那样低头去看她,也没有贴心地追问,反而转开了目光。

        张敦仪代替驸马这个词,成为房间里的大象。

        没两日,事情就有了进展,“信纸出自西城郊的雀子纸坊,自去年开始,用这家纸的店面里,有五家是临街的酒店、茶楼、绣坊,看起来比较可疑。殿下您看如何处置?”

        “探事厅只有探查之职,没有执法之权,还是要开封府带上捕快去搜。”

        “昨天,臣把东宫敕令送到开封府尹那里,他还是没给多少人手去查,只端掉了外城一家最显眼的馆子,还花了大半个下午,敲锣打鼓地送那些被拐来的女人去救济司。”范子期面露鄙夷。

        “走!跟我去开封府。”

        从东宫出来,赵懿萱换上了皇城司的描银墨袍,白牧先也换上了黑色私服,和谐地混进皇城司的队伍里。

        当高头大马的赵懿萱一行人勒马停在开封府门前的时候,高申就知道,查暗娼的事情应该是不是东宫做做样子,他立马就没有了敷衍范子期的油滑劲儿,要多少人就给多少人,要怎么配合就怎么配合。

        这才年节后没几天,衙门里巡捕们都还是一副酒足饭饱地倦怠样子,然而,负责新门街巷的周捕头带着手底下的歪瓜裂枣去围若水绣坊的时候,心里直打颤。

        不是因为这绣坊看起来多可怖,这里几乎可以说看起来很温和无害,平日收留些没家室的女人做针线活,别说皮肉生意,连唱歌跳舞的胡姬都不见得有。可是几家酒楼、茶楼搜查下来,眼见着皇城司那位秀气的大人,脸色越来越差,要是最后一家也没有踪迹的话,他干咽了一口唾沫,“大人,这是最后一家了。”

        周捕头看向高申,高申擦擦额头上的汗,又回头看向脸上几乎挂着冰碴子的赵懿萱。

        赵懿萱挑眉,高申张嘴“搜!”

        开封府的人打头阵,探事厅的缀在后边,白牧先跟在赵懿萱身后,打量着四周陌生的环境。绣坊前楼后院,墙上布料粗糙,绣样繁多,但花色简陋。

        只听前头喊道:“费十娘!放下手里的活计,把你这儿的人都叫出来,官府寻人!”

        “周捕头!这,这么大的阵仗,这是有人犯事了?”身材高大的中年妇人,脸上带着薄薄的胭脂水粉,慈眉善目的,眼睛在门口这群人中一打量,便转头和身后几个捏着针线的婆子使了个眼色。

        周捕头只当她使唤人去喊后院的人出来,便叉着腰继续虚张声势。

        “不该你问的少打听,叫人都出来给咱们认认!”

        “哎!是!是。”像是认出了周捕头身后穿着官服的高申,费大娘倒不再多话。

        不一会儿,里屋里嘻嘻嗦嗦一阵乱,一群三四十岁的女人陆续走了出来,粗布简衣,手指粗肿带茧,情态局促不安。看上去没什么不妥,这让赵懿萱的心一下子沉入早春冷水中。如果仅凭一张纸找不到顾婉所在的地方呢?顾婉托一个书生送信,如果纸张是那书生身上带的呢?一个书生,如果只是随手买了两张纸页带在身上呢?偌大的汴京,这一点线索,也许就此湮没了。

        她心里正想着,白牧先像是她肚里的蛔虫一般,转身伸手去摸柜台上的几页纸。

        “没错,也是雀子纸坊的纸。”

        高申看这前厅站的人都没什么问题,便开始带人往楼上去检查,赵懿萱跟着他们穿过狭小悠长的走廊,看了左右的东西厢房和堆了些桌椅茶具的后院,出奇的干净雅致,不像是终日劳作的众人挤住的地方。

        高申带人从楼上下来,摇了摇头,众人逐渐安静下来,沉默像是寒潭深处的冰冷与压迫,逐渐压在赵懿萱的心上。

        顾婉,你在哪儿?

        一行人站在院子里,料峭春寒,阳光清冷,众人脸上都不见松快。

        突然,紫竹转头看向了他们刚刚走过的走廊,东西厢房与前厅都只隔一道墙,东西这两条连廊幽深,中间夹着的空间却不是前厅,也没有后厅,四四方方的一片地方,不是房间,没有门窗,很像

        这时范子期也转身看向紫竹目光锁在,“这布局,像不像”

        “千机堂!”

        “对!”

        “殿下!”

        “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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