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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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懿萱披散着还有点潮湿的头发坐在门廊的小杌子上,脖子上带着一点新出的汗。紫竹坐她身边有些不安,扣着自己本就有点秃的指甲。
白牧先心不在焉地在一旁又反观赵懿萱的手指,她时常握笔,不似其他贵女留着玲珑剔透的长指甲,指甲修剪的也很短,指尖也肉肉的,只有握笔的指节挂着酒窝一般的薄茧。
白牧先起身端来一壶冒热气的茶水,回来看着她们两人坐得近多了,轻声说着什么,倒是不知道二人何时变亲近的,他坐下听紫竹说“如果有人真的还想为长公主做些什么,也只有殿下您了。”
赵懿萱轻轻皱起眉头。
白日里便有些阴沉,入夜更是几声闷雷。
她们两人絮絮碎碎地,从长公主嘉明元年出降文华伯爵府次子陈柏川说起,白牧先比紫竹要小上五六岁,并不是跟着出嫁的侍从,他安静地听着,头顶的雷电声带出了一些琐碎无序的记忆。
公主府里,凄厉的叫声经常划破他的梦境。他当时刚从内书院出来,净身没多久,惊醒时还抱着自己微微发抖的手臂,后背的衣物被深夜里的盗汗浸透。他茫然四顾,却发现梁辰只穿了中衣,坐在房间门口阶前,用一块大大的手巾用力地裹住自己的头,整个身体前后晃着,仿佛在在克制着什么要冲破躯体的冲动,又仿佛在忍耐着什么非人的剧痛。
可他听见的明明是一声女人的尖叫声。
雨时有时无地下着,竹叶随着风雨摇摆翻涌着。记忆的碎片冲刷着他的脑袋,他心烦意乱,拨弄着手心包裹的棉布条,默默听着紫竹说话,赵懿萱伸手去倒茶,他下意识地接了过来。
“其实谏官们说得也没什么不对的,长公主和驸马不协不睦是真的,长公主依恋梁先生也是真的,可是,这也不是长公主的错况且那陈家不是什么好相与的,那驸马”
“驸马怎么了?”
紫竹眉心紧皱,有些踟蹰,像是不知该如何措辞:“那驸马,一开始还是相敬如宾,长公主也只想对他敬而远之,让他妾室随便娶,可是,后来,后来,有陈家的姑婆来挑唆他”
赵懿萱紧紧盯着紫竹的眼睛,她看着里面翻涌的不安与难看,眼眸逐渐了然。突然一声惊雷在头顶上炸开,一瞬的玉涧阁亮如白昼,赵懿萱久久无言,等着紫竹继续下去。
“长公主经常躲去宫中小住,先帝和大娘娘总是开导她,让她多和驸马相处,可是,那种私密的苦楚怎么跟别人说?长公主一见到那个人,她整个人抖得不行。有时候我们都能听到长公主房内的哭声,甚至是很凄厉的叫声。但是”紫竹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语句,难以理解,亦难以启齿。
“嘉明七年,是因为有人发现公主去城郊的玉泉观打醮,让梁先生穿了常服,没穿公服。当时言官要求严惩,朝堂上,太学里,闹得不可开交。当时公主府里让所有跟着陪嫁的人都闭门待罪,我们反倒被陈家的人分别看管,后来六尚局调令下来,说让我也跟着女官一起回宫。”
赵懿萱挺直腰背深吸一口气,仿佛刚刚听得入神忘记了呼吸。
白牧先心思却没有在她们的话上,他只觉得此前内侍省的老人,净说他们不算是男人,可以当女孩用,可真的面对女孩时,他发现不是的。她们仿佛有一种隐秘世界的语言,原本他设想解释的那些晦暗的情感、暴力、侵犯,以及用来佐证的事例,都没有用上,只消几个眼神,她们之间就已然心意相通。
又或许,从前长公主过得不好,本就是人尽皆知的。
她以前在王府也听说这类的事情吗?陈柏川这样混账的丈夫大有人在吗?以奴欺主的窘境在公侯家比比皆是吗?这些事情,他从前是看不透的,梁辰也不会跟他倾诉,以至于回宫后很久,他才逐渐觉得福宁夜奔充满吊诡之处。
紫竹和赵懿萱膝盖相抵,又抓住她的手,“殿下您与她向来亲厚,您一定也看出来不对劲了是不是?”
赵懿萱木木地点头。
“之后,臣休沐出宫,去查过几次,当年侍奉长公主的几个女使是陈家给公主府备的,那天之后都不见了,说是发卖了,但是我去问了,负责勋贵家人口买进卖出的几个人牙子都说没见过,想来是赶到乡下庄子里关起来,或者干脆,干脆灭口了”
玉涧阁的时间仿佛停滞了,安静得只剩下雷电与竹涛相互嘶吼着。
赵懿萱又无声地看向了白牧先,他握紧的双拳骨节泛白,浅浅地笑着摇头,“殿下还是不信,臣看见的,真的无甚紧要。”
他心中百转千回,才明白,紫竹说的才是赵懿萱想知道的,那是婚姻中的丑恶嘴脸,是千百年来婚姻与女人命运休戚与共的境遇,是女人与女人之间最隐秘的相互扶助。而自己因为是福宁旧人而被选来,着实是沾了紫竹的光。
他也想不出此时自己说与不说的区别,紫竹将他一起留下,如果赵懿萱闹着重启调查,自然是自己与紫竹进言的结果。真是被迫休戚与共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自己听到了自己沙哑变形的声音说道:“嘉明七年,出事前的几天,梁先生都不曾回到住所,臣不知道他去了哪儿。前一天晚上,下人住的院子都上锁了。早晨,情况实在是奇怪,臣便跳上了二门的院墙,就看见,后院到主院,直通到大门,一路的门敞开着,都没有人守,整个公主府,中路大开,空空如也。后来,后来臣就被调回来了。”他话说得极慢,仿佛有泥沙在嗓子里沉积。
三人,面前的茶壶早已经没有了热气。赵懿萱一声不吭地转身回了寝殿,只剩他两人还坐在廊下。
“那天,对不住,我不是跟你生气,就是这么久了,该吃的苦都吃了,该受的冷遇也都受了,又起事端,我一时心里”
“明白,不过跟你说,我倒不是图四殿下给我什么补偿,什么奖赏,后来也不是皇城司不管我了,皇城司也是自顾不暇。当时情况比你想得要糟糕,从嘉明七年到八年,一直都很糟糕。”
“直到先帝驾崩?”
“直到先帝驾崩。”
白牧先默然,摇摇头,依旧觉得这九霄之巅的风云,于自己还是太远了。两人望着廊外的骤雨,沉默了很久,他没边际的问起:
“你是怎么选进皇城司的?我们是能是在内书院结业的时候,报上去名单,等着禁卫厅来挑人。”
“我当时不知道是皇城司招募,当时的告示上只说是招女镖师。”
“女镖师?”
“对,护送人的有些点名要女镖师,我家是晋中开镖局的,这一行我熟,就去了。”
“那你怎么不在家做镖师?”
“家里有叔伯兄弟继承,我继续走镖,弄得半上不下的很别扭,我就想干脆去别家做镖师,拿份月钱就好。”国朝刑律其实有规定,未出嫁的在室女是有财产继承的,但是,多有被叔伯兄弟侵占,白牧先自觉地换了话头。
“皇城司是在招近卫?”
“对,建文九年,我进了皇城司,就是为了第二年给出嫁的长公主做近卫的。”
“建文九年,我才刚刚进宫没几年。”
“我其实之前根本没进过宫,一直在公主府当差,但是最需要的那一天,我没在。”
“那天,除了长公主和梁先生,所有下人都被锁在主院之外,你就算在,也做不了什么的。”白牧先试图安慰她。
“一定能做点到什么的!”
“我们能做什么?闺帷里的事,情感上的事,我们能帮上什么?”
“可是头两年最难熬的日子都熬过去了,嘉明七年,新政要清查盐税,说不定能把陈家都查进去,她就解脱了!临门一脚了,她大晚上跑出府做什么?”
白牧先看着不再沉稳的紫竹,他又想起来那天赵懿萱一闪而过的愤怒,突然觉得她们对长公主的事,与自己的感受截然不同,她们对真相的急切,是一种恐惧与愤怒的混合物,如果尊贵如长公主,她的命运都可以在一夜之间急转直下,那么其他女人呢?赵懿萱呢?
白牧先看着廊外暴雨如注,突然想起了中秋宴,想起了如磨喝乐一样整齐摆放的皇子公主,赵懿萱自然是要查福宁夜奔的,她不仅是撞见了长公主自缢,她也是个择婿在即的公主。福宁夜奔对于她来说,何止是执念,更是是悬颈利剑。
他们没有留意身后,赵懿萱没有离去,她背靠着殿门,静静地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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