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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时光如梭。

        转眼间,半年过去了,时间来到了2019年3月。

        生机勃勃的春天,姹紫嫣红的春天。桃花的粉,迎春花的黄,梨花的白,路边的二月兰的蓝,墙边的白桦树枝头上那发亮的嫩绿,以及笼盖着这一切的广阔天空的碧蓝,这些元素描绘出一幅喜兴美好的画卷。

        王霖走在这画卷中,没有一丝欢喜。

        生父李求安明天将进行第二次胃部切除手术,这个沉甸甸的事实让她的心情怎么也轻松不起来。此外,她直到现在都无法叫他“爸爸”。她认为自己并不怨恨他,更没有嫌弃他,但她就是莫名地开不了那个口。

        “你应该叫他爸爸的。不用顾虑我,我不会乱想的。”母亲姚春林常常劝她。

        梁自得则说:“你宁可永远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也不想和那段悲剧有关?”

        谁都对,谁都有道理。

        但是,谁都不能使她下定那个决心。

        王霖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间来到了病房,见到了半躺在床上休息的生父李求安。

        她忙问:“检查都做好了吗?”

        “刚刚做完,都挺好。”李求安慈爱地看着她。

        经过半年相处,王霖已经适应了他的这种目光。她小心地扶着李求安在病床上坐好,然后再看看病房里还有什么地方没收拾好的。

        李求安问:“晓晓最近怎么样?”

        “挺好的。”王霖说。“您忘啦,她今天要来看您的。”

        李求安笑笑,其实他就是想找话题跟女儿多说两句。

        “放心,她休养得很好,完全恢复了。”王霖坐到他的床前。“您且好好休息,明天还有手术呢。”

        李求安却是发着愣。

        过了一会儿,他说:“你不用总来看望我了,我一个人能生活得很好。”

        “为什么?”王霖没到他会这么说。

        “别误会,我只是不想占用你的时间。”李求安苦笑。“你忙自己的工作去吧,医院会管我的。”

        王霖脱口而出:“我怎能丢下你不管呢?”

        “你为什么不能丢下我不管?”李求安反问。

        王霖语塞。

        是啊,她为什么要管他?

        是因为朋友吗?朋友并不需要做到这个份上。

        是因为他是她的生身父亲吗?既是如此,她怎么就叫不出“爸爸”?

        “我明白你的心情,你不用解释。”李求安仍是苦笑。“有我这样的亲人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你非但不恨我,还来照顾我,我已经很知足了。”

        王霖本能地说:“对不起。”

        “不用道歉。”李求安愧疚地看着女儿。“孩子,你没有错,这一切都怪我。”

        “不,您也没有错。我一点也不恨您,真的。”

        李求安的眼泪几乎跳出来,但是他忍住了。

        这时候,王霖收到了苏晓的短信。

        她看完短信马上对李求安说:“晓晓到了,我去把她领上来。”

        “去吧。”

        王霖一离开,李求安便潸然泪下。

        他竭力克制那情感的洪流,以衣袖胡乱地把眼泪擦干。苏晓要来了,他不能让她看到自己这般模样,不能再让那个纤细敏感的人为他忧心。

        李求安把眼泪擦干不到两分钟,苏晓就到了。

        其实这几个月来,苏晓看望了他很多次。今天她来,肯定是想为他明天的手术打气。

        “李叔叔,”苏晓亲切地唤他。“你好吗?”

        李求安慈爱地说:“我很好,你呢?”

        “好得很,结结实实地长了好几斤呢。”苏晓苦笑。

        李求安放心了。

        苏晓温柔地对他说:“明天的手术你且放一百个心。医生说了,做完这次手术您就没事了。以后注意调理,和正常人差不太多的。”

        李求安只是笑笑。

        苏晓见他情绪不高,于是问:“念恩还是不能叫你‘爸爸’吗?”

        “这不能怪她。”李求安摇头苦笑。“孔子说:‘忿思难’。真有道理。当初我要是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做事想到后果,又何来今日这一切?连我自己都做不到,又怎能要求孩子接受那些悲剧?”

        苏晓也深有感触地说。“人的执念是很强大的。秦复虽然怨你,但是等到他自己较上劲,也一样控制不了自己。”

        “晓晓,你当时真的不害怕吗?”李求安问过很多次了。

        苏晓再一次回答:“不怕。秦复只是想要一个答案,不会真把我怎么样。而我也渴望着得到解脱。我们是各取所需。”

        李求安又问:“你现在能面对你父亲遇难时的画面了吗?”

        “那个画面不能再支配我了。”苏晓说。“当然,我永远深爱苏敏。”

        李求安点了点头。

        他忽而感慨起来:“这个世上有许多事情太玄乎了……素琴像你,秦复像你父亲,你又深爱着你父亲。我有时候会想,老天这安排是否太偏心秦复了?我并非在嫉妒他,我只是在想,难道他不需要付出什么?或者说,他需要付出什么?”

        苏晓也不禁思考,天意到底是什么?

        “对不起,晓晓。”李求安察觉自己说得太多了。“你别听我这神神叨叨。有些人就是命好,八字硬。”

        “其实我也一直认为,宇宙万物都在遵循着一种平衡规则。所以,没有完美的安排,一个人也不可能样样好处都占着。”

        “是的。包括喜怒悲欢,生老病死。”说到这里,李求安灵机一动。“晓晓,你认为人的生命为什么会结束呢?我指的不是生理层面的说法。”

        这个问题竟然让苏晓的心头一动,人都出神了。

        过了半晌,她喃喃说:“经历完注定的机缘,遇见了该遇见的人,尝够了一切的喜怒悲欢,生命也就结束了。至于肉身将如何毁灭,上天自有安排。意外,疾病,甚至自身的放弃……”

        “对,太对了!就是这个道理!”李求安拍手称赞。“晓晓,你真聪敏!”

        面对这称赞,苏晓却高兴不起来。

        一股莫名的强烈不安在她内心升腾起来。

        她本能地握住李求安的手,近乎肯求地说:“李叔叔,请您不要胡思乱想,好好生活下去。”

        “傻孩子。”李求安笑了。“我看胡思乱想的人是你。你太敏感了,这对你自己很不好。”

        苏晓凝视着他说:“等您手术恢复好了,我将给您找一个图书管理员的工作。从今往后,您与书籍相伴,平静安康地生活。至于念恩,她需要一些时间,您不要急。”

        李求安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他想起什么似地问:“念恩呢?她怎么没和你一起上楼?”

        苏晓忙说:“秦复想和念恩聊两句。”

        李求安听了,转头看向窗外。

        窗外蓝天白云,阳光灿烂,小花园因而一派暖洋洋。

        秦复和王霖坐在路边的长椅上交谈。

        “王霖,请你放心,这次手术之后,李秋冰的身体就没什么大问题了。”秦复说。

        王霖忙说:“谢谢您,秦先生。”

        “你不用对我客气。”秦复看着那张与孟素琴并不相像的年轻面孔。“以后你有需要帮忙的地方,随时找我。”

        王霖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打量起这位气宇不凡的长者。

        她发现秦复虽与李求安年岁相当,给人的感觉却是截然不同。李求安平凡,沧桑,温和。秦复看上去也温和,但他不经意间会流露出一种强势,以及一丝微妙的危险气息。

        王霖鼓起勇气说:“秦先生,您并没有亏欠我什么,没必要给予我太多关照。”

        “你言重了。”秦复笑了。“你是晓晓的好朋友,那么也是我的朋友。我只不过是在帮朋友的忙,而且这也不费什么功夫。这样可以吗?”

        王霖无法承受一个大人物对自己如此委屈求全。而且她也知道,对方这么做自己心里也会好过一些,于是她点了点头。

        秦复看到她这个反应,欣慰地笑了。

        他又问:“王霖,你想知道我是怎么找到李秋冰的吗?”

        “当然。”

        “其实我后来找到他,也算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王霖愕然,“这个怎么说?”

        秦复解释说:“我有一位好朋友,她有一个儿童慈善基金会。一个偶然的机会,她发现有人以‘李念恩’的名字往她的基金会捐款。数额很小,但是每个月都按时捐到,并且持续了两年。我这位朋友也知道李秋冰的事情,于是她就把这件事告诉了我。我就这样找到了你父亲。”

        王霖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秦复慈爱地看着眼前的孩子,继续说下去:“李秋冰为什么这做,我不敢说自己能完全理解他,但是我知道,他很爱你,一直很牵挂你。当然也是因为对你的爱与牵挂,使他走到了日光之下。”

        王霖说不出话来,她觉得喉咙沉甸甸的。

        “期待着有一天,在茫茫人海中与你相遇,就是他这些年生存的动力了吧。”

        王霖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宽恕一个人没有那么难的。你看,连我这种恶人都做到了。”秦复半开玩笑。“你呢?虽然我和你接触不多,但我看得出来,你是个很善良的孩子。”

        王霖不禁问:“您是说,我其实对他是有怨恨的?”

        “再也没有比孩子不肯叫自己一声爸爸更能伤一个父亲的心了。”秦复苦笑。“这种滋味,过去我在秦涛那里没少领教。”

        王霖不由苦笑。

        秦复又说:“你这么聪明,肯定明白这些道理,当然你父亲更明白。但是他能怎么办呢?他既不能勉强你认他,更不能勉强自己不爱你。所以,他只能默默地咽下这苦果……”

        王霖几乎落泪。

        没有想到,自己的心结竟然是由秦复说出来。

        她不由得再次观察眼前的这位长者,他那双饱经风霜的犀利虎目似乎能洞穿一切。而他的强势也使得一些话由他说出来之后,更有说服力。

        “谢谢您,秦先生。”王霖有点哽咽了。“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秦复笑了。

        那是一个长者对孩子的赞许。

        结束与秦复的谈话,王霖回到了李求安的病房。

        时苏晓和李求安聊得差不多了,她一看到王霖回来时的状态,就知道秦复完成了她交待给他的任务。苏晓和王霖简单说了几句话便速速离开,她要把时间和空间留给这对需要和解的父女。

        现在,王霖坐在李求安的床沿上,出神地望着自己的生身父亲。

        “王霖,你怎么了?”李求安察觉女儿的异样。

        王霖说:“现在没有外人,您就叫我念恩吧。”

        李求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过了半晌,他才慌乱地问:“王霖,你怎么了?秦复和你说什么了?”

        王霖苦笑着说:“他只是谈了您的手术情况。还有,他是怎么找到您的。”

        “他神通广大嘛。”李求安仍不服气。

        王霖却说:“他找到您并不需要什么神通,是您自己暴露了自己。”

        李求安错愕。

        “你是不是一直给一个儿童慈善基金会捐款?”王霖问。

        李求安愕然。

        王霖看到他这个反应,就知道秦复说的事情是真的。

        她说下去:“那个基金会恰好是秦先生一个好朋友的,那位朋友知道您的故事,也在帮秦先生找您。所以,您以‘李念恩’的名字捐款,恰恰暴露了自己。”

        “真是谁都帮他!”李求安摇头。“你怎么看待我这种做法?”

        “我更想听您自己说。”

        李求安坦言:“其实很简单,我就是想做点好事,希望老天让你平平安安。如果有朝一日能与你相认,也就算了却我余生的心愿了。”说到这里,他自嘲地笑了。“说出来你都未必相信,只要能与你相认,听你叫我一声爸爸,我就算马上死了也值得。”

        王霖再也绷不住了。

        她扑到李求安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他,“爸爸,你不要死,不要死……”

        李求安的脑子嗡地一声炸开了。

        他结结巴巴地问:“你……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爸爸,你不要死。”王霖抬起布满泪水的脸。“不要再离开我了!”

        李求安泪如泉涌,“你愿意叫我爸爸……”

        “我愿意,我愿意!”王霖大声说。“只要你肯好好治病,只要你肯好好地活下去……”

        李求安老泪纵横。

        他伸出颤巍巍的黝黑枯瘦的手,轻轻抚着王霖的头,像是在求证这个孩子是确凿的存在,亦或可悲的虚幻。

        “爸爸,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不要再想它了!”王霖说出真心话。“我们以后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李求安心有千言万语,但是他没说。

        半晌之后,他轻轻吐出一个字:

        “好。”

        王霖顿时破涕为笑,心中的阴霾全都消散了。

        她在床沿上坐好,仔细地观察她的父亲。这还是她第一次以亲生女儿的身份看他,她发现眼前人给她的感觉和以往完全不同。

        李求安笑了,“念恩,你是想从我的皱纹里,解读出我这些年的经历吗?”

        王霖摇摇头说:“我要您以后一点点地说给我听。”

        李求安却问:“秦复知道我还给别人捐过款吗?”

        “他没有说。”王霖其实是纳罕的。

        “可算有点事情是他不知道的了。”李求安赌气地说。“不过他不知道也正常,我是自己寄钱给人家的。”

        王霖好奇地问:“你帮助的这个人是谁?”

        “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家庭,一个矿工的家庭。”李求安的目光复杂起来。“我跟你们讲过,当年我逃跑之后当过矿工,还记得吧?”

        王霖直觉里面有故事,忙问:“具体是什么事?”

        “来日方长,以后再跟你讲。”李求安摆摆手。“我有一个本子,记录了逃亡这些年的一些事情,你有兴趣的话,可以看看。”

        王霖答应了他。

        李求安不说话,而是慈爱地看着王霖。

        过了半晌,他温柔地说:“念恩,回去吧。我想睡觉了,我累了。”

        王霖没有多想,叮嘱几句后,带着与父亲和解的喜悦离开了病房。

        女儿离开后,李求安并没有睡觉。

        他离开病床脱下病号服,换上了自己的日常着装。他还跑到卫生间,将满头白发仔细地梳理整齐。有些乱飞的碎发,他用一点水使它们规整起来……

        李求安望着镜中穿戴整齐的自己,欣慰地笑了。

        因为他在镜中看到的,是1988年二十六岁的李秋冰。

        他推开房门,走出了病房。

        马上有值班的医生叫住他:“李求安先生,您要去哪里?”

        李求安对他们微笑着说:

        “……我不叫李求安,我叫李秋冰。”

        苏晓站在落地窗前,望着窗外如血的残阳出神。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今天的夕阳特别热烈,像是吞噬了什么似地,将整个天空烧成一片血红色。不,整个世界仿佛都变成了血红色,只有那遥远的天际有着淡淡的金辉闪耀,像救世主那慈悲又冷漠的目光。

        “沉思往事立残阳。”

        不知何时,秦复来到她身后,他的双手扶住了她的双肩。

        “此刻我的心中只有一件事。”苏晓向他靠去。“王霖听了你那番话,真的会叫李求安‘爸爸’吗?”

        “放心吧。”秦复拍拍她的肩膀。“我这招绝对好使。”

        “他真的一直往那个基金会捐款?”

        “是的,正好那个基金会是蕴华的。”

        “谢小姐的基金会?”

        “嗯。”秦复也望着眼前的夕阳。“蕴华一直没有成家,也就一直没有孩子,所以她捐了好多希望小学,还弄了一个儿童慈善基金会。也是巧,李秋冰偏偏就往这个基金会以‘李念恩’的名字捐款,一捐就是好几年。最终被蕴华发现,那就等于被我发现了。”

        “谢小姐真不了起。”苏晓由衷赞叹。“那么你呢?”

        “放心吧,没有为富不仁。”他从身后环抱她。“老天待我如此不薄,不是没有原因的。”

        这个人哪,永远这样自信。

        苏晓笑了,轻轻将头倚在他的肩上。

        秦复吻了一下她的额头,接着也和她一道欣赏着眼前美得近乎悲壮的夕阳。

        突然,一颗金色的流星在红色的天空中划过,瞬间消失在那遥远的天际。

        苏晓觉得心脏被利箭击中了,几乎要倒下。

        秦复眼明手快地接住她,“晓晓,怎么了?”

        “秦复,你看到那颗流星了吗?”苏晓慌乱地问。

        “金色的,很漂亮。”

        “有些人像美丽的流星,划过天际就不再回来。”

        苏晓说完这个句子,竟落下泪来。

        “晓晓,你怎么了?”秦复有点不知所措。“只是一颗流星而已啊。”

        苏晓流泪不止。

        秦复纳罕,正欲安慰,苏晓的手机就响了。

        苏晓忙说:“秦复,快给我电话。”

        秦复照办。

        苏晓接上电话,听了不到几秒钟,晕倒在了秦复的怀里。

        有些人像美丽的流星,划过天际就不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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