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四章

“明远，下星期过来出差是吗？”苏晓问。

        程明远说：“是的，出差五天。”

        “好啊，到时候我请你吃饭。”

        “：）”

        苏晓也以同样的表情回复，她的表情十分轻蔑。今时今日，她对程明远的所有盘算都已经了如指掌。

        放下手机，苏晓离开办公椅，穿过工作室来到露台上。

        现在是七月底，正是这个城市一年之中最热的时期。由于持续的高温和强烈的日照，露台上的月季已停止生长，进入夏季休眠期，只有蓝雪花这样的耐热草花还盛开着。苏晓很喜欢蓝雪花的那种蓝。那么沉静温柔的蓝色，却喜欢盛开在最热烈的夏天。就像有些人外表沉静，内心却有如火的欲望与激情。

        苏晓观赏着这夏日之花，心却回到了七年前那一个同样炎热的夏日。

        那一日，母亲简欣被查出肝癌，已经到了晚期。

        由于程明远出差，苏晓只好请周思楠和梁自得过来帮忙办理住院手续。处理好所有事务之后，已经是夜里十点了。梁自得带她们两个去外面吃了点饭，再开车把她们送回苏晓母亲租住的房子。

        此时程明远出差已有十一天了，他已经连续八天没有主动联系苏晓。周思楠看出异样，在梁自得走后，她问起了程明远的事。

        “晓晓，你和程明远怎么了？”

        苏晓心中一紧，“没有怎么。”

        “别骗我，你们好几天没有联系了。”

        “他忙吧。”

        “你可以主动联系他。”周思楠步步紧逼。“你妈妈的事，难道你不打算告诉他？”

        苏晓沉默了。

        “晓晓，既然你觉得你和他已经定下了，那么两个人的悲欢喜乐都应该彼此分享。”周思楠说下去。“你妈妈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应该知道。”

        “改天吧。”苏晓退缩了。“现在已经是晚上十点了，他应该睡了。”

        “他要是睡了，我把头给你当球踢！”周思楠生气了。“他分明就是有问题。你现在就当着我的面给他打电话。”

        苏晓不肯动手。

        “晓晓，是死是活总得有个交待吧？”周思楠急了。“今天就跟他敞开天窗说亮话，别让他把你给耽误了。”

        苏晓也知道这话有道理，但她还是不愿意面对现实。再加上母亲的事情，她的心简直乱成了一团麻。

        周思楠使出杀手锏：“你再犹豫我就自己给他打过去。”

        苏晓被逼得没办法，只好拨通了程明远的电话。电话通了好一阵对方才接。苏晓虽然有所预料，但还是没有想到接电话的是一位年轻女性。

        那年轻的女性说：“您好，您要找谁？”

        “我找程明远。”苏晓说。

        “明远正在洗澡呢。”年轻女性的声音很轻柔。“我让他过会儿联系你，好吗？”

        “好的。”

        苏晓挂掉了电话，脸色很不好看，但是周思楠的脸色更不好看。

        “晓晓，接电话的是谁？”

        “一个年轻女人。她说程明远正在洗澡，过会儿他给我回电话。”

        周思楠冷笑，“你真相信他还会打给你？”

        “会的。”苏晓现在反而清明了。“有女人冲锋在前，他就敢跟上了。”

        “敢做不敢认，拿女人当挡箭牌，真是个垃圾。”周思楠冷哼。“当初我和梁自得都觉得这姓程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鸟，偏偏你非要喜欢他。”

        苏晓无从反驳。

        她想起当初程明远追求自己是何等殷切，再对比今日之冷漠，真是心如刀割。

        不出她所料，十多分钟后，程明远的电话来了。

        “晓晓，你都明白了吧。”他说。

        苏晓答：“明白了。”

        “你很好，但是我们不适合，我们到此为止吧。”

        “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你问吧。”

        “除了刚才那个女孩，你还有其他女朋友吗？”

        “有好几个。”程明远倒也干脆。“我最后选了最合适的一个，就是接你电话的那位，她叫王霖。”

        苏晓心寒不已，她深吸一口气说：“你这回可是想好了？”

        “……想好了。”

        苏晓挂掉了电话。

        母亲患癌与恋人背叛的双重打击，终于让苏晓的情绪崩溃了。她跌坐在地板上大哭起来。周思楠知道她需要渲泻，所以并不阻拦，只是在一旁轻抚着她的脊背，安静地守护着她。

        苏晓哭了好久，突然，她止住眼泪，接着“腾”地站起来冲进房间拿出程明远送她的那只毛绒兔子。接着她找出母亲简欣常用的那把剪刀，将这个毛绒兔子剪了个稀碎。她一刀一刀地扎下去，兔子的眼睛裂开了，鼻子掉了，嘴巴烂了，耳朵断成几截，四肢分离了，圆圆的肚子上开了好几道口子，里面的填充棉絮像内脏一样涌了出来……

        苏晓仍在一刀一刀地剪着那些残肢。

        “晓晓！”周思楠赶忙拥住她。“快停手，不要为那种垃圾糟蹋自己！”

        苏晓顿时醒了过来。

        她丢下剪刀和稀烂的兔子，瘫软在好朋友的怀抱里。

        从此，她断绝了与程明远的一切联系。

        第二天，苏晓和周思楠去医院看望简欣。极其敏感的简欣察觉出苏晓的异样。她找借口支开周思楠，盘问起了苏晓。苏晓在这方面从来不是简欣的对手，她败下阵来，不得不将昨晚程明远和自己分手的事情全盘托出。

        在得知她与程明远已经发生过关系时，简欣怒不可遏：“我早就跟你说过这个人不可交！生理缺陷很容易导致心理缺陷，你偏偏不听！”

        穿着蓝白条纹病号服的简欣面色苍白，病体虚弱，却把每一个字都说得铿锵有力。

        “他分明就是利用你对你爸爸的爱，你就是不信！现在好了？被骗了，被玩弄了，这下服气了？！”简欣不留一点情面。“没结婚就和人家上床，真是下贱哪！”

        苏晓低头站在母亲面前，一言不发地听她责备与咒骂。

        不知道过了多久，母亲的咒骂转为哀号：“苏敏……苏敏！我没能看顾好女儿，是我对不起你！”

        说完，简欣拔掉身上的点滴，冲下床一脚将苏晓踢倒在地，接着抄起暖水瓶就往苏晓身上砸。她一边砸一边哭喊：“苏敏！我可怜的苏敏啊！这种糊涂不中用的女儿，你竟然为了她连命都不要了……”

        “苏晓，你就是个害人精！”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如厉鬼的冤鸣一般凄厉可怖。“害人精……是你害死了你父亲！是你害死了你父亲……”

        残忍的话语瞬间召唤出那副心象：

        马路上都是血。父亲倒在血泊之中，身体被巨轮碾压成一团模糊的血肉，只剩一颗头颅。那颗英俊的头颅歪向一边，望着自己年幼的女儿。它青筋暴露，双目圆睁，微张的嘴汩汨流着鲜血，嚅动的双唇似乎对幸存的女儿说着什么……

        这画面永远鲜活，永远有效。

        “不！我不是害人精！”苏晓吼了出来。“爸爸救我是自愿的，他不后悔！”

        “哈哈哈……”简欣冷笑。“不后悔？他看到你这样自轻自贱，只会觉得他那条命是白丢了！”

        苏晓想起父亲临死前那嚅动着的双唇，他显然是想说什么。可是他当时想说什么？他真的不后悔救她吗……

        苏晓完全没有信心，任凭简欣在自己身上又打又砸。

        由于简欣的动作和骂声太大，很快，周思楠和护士便循声而来。周思楠先是把苏晓拉到病房外，再和两位护士一道制止简欣。然而三个年轻小姑娘根本压制不住发狂了的简欣。直到医生赶来给简欣注射镇静剂，这疯狂的一切才消停下来。

        周思楠这时候这才有功夫到病房外找苏晓。

        此时的苏晓正在病房门口的地板上背靠墙壁坐着。她双臂抱着自己，双眼无神地看着地板。苍白纤细的胳膊上全都是被简欣用暖水瓶砸出来的青一块紫一块的淤痕，一头乌发也被抓得跟鸟窝似的。

        周思楠早就听说过简欣的骇人事迹，但当亲眼目睹时，仍然震撼不已。

        “晓晓……”

        她半跪在苏晓身旁，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拥住那弱小的人儿。

        此后，简欣的病情急剧恶化，不到两个月就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那段时间，苏晓的日子非常不好过。

        当时她刚大学毕业，还没有找到工作，身上还背着着母亲的医疗费。母亲治病的所有相关费用都是周思楠找家里借给她的，整整十五万。思楠肯定不要她还，但她怎么好意思？可是如果要还，她要还到什么时候？

        她还想去学画画，想当绘本作家，她也有梦想……

        就在这个时候，周成岳找到了她。他悄悄把她约出来，谁都不知道。

        “晓晓，周叔叔可以帮你。”

        苏晓去过周家见过周成岳，对他并不陌生。再加上身处绝境，顾不得许多，胆子也就大了起来。

        她问：“您的帮助不是免费的午餐吧？”

        “我就喜欢你这样的聪明人。”周成岳很是欣慰。“我当然不会白帮你，但也不会坑你。”

        “您要我怎么做？”苏晓不想浪费时间。

        “你妈妈治病的费用，你不用管了。”周成岳也不拖泥带水。“但你以后的人生，要听从我的安排。”

        苏晓强作镇静，“愿闻其详。”

        “我听思楠说，你以后想当绘本作家。”

        “是的。”

        “我可以实现你的梦想。”周成岳说道。“我会先送你到美术学院学画画，放心，会有老师带你。学成之后，你将从事绘本创作。我会一举捧红你，你将是当红美女绘本作家。”

        周成岳的重点在“美女”二字。

        “代价呢？”苏晓问。

        “你的恋爱和婚姻都要经过我的同意。”周成岳一点不含糊。“我希望你能才我找到一位贵人。这位贵人，能助你我更上层楼。”

        苏晓犹豫了。

        周成岳焉能不懂？他说：“晓晓，周叔叔跟你说几句真心话吧？”

        “洗耳恭听。”苏晓不敢不识好歹。

        “做人呢，一定要对自己有一个清醒的认识，知道自己有什么牌。青春短暂，莫要好牌烂打。”周成岳耐心地教导她。“一个理想的对象，应该是能让自己往上走的。”

        这些道理，苏晓也不是不明白。

        “和程明远这样的臭鱼烂虾谈对象，除了浪费青春，你能得到什么？”周成岳冷笑。“这种傻亏，吃一次也就够了。以后可要擦亮眼睛，不要在不值得的人和事上浪费生命。”

        听到这里，苏晓的心忽而硬了起来。

        是啊，她要活下去，要变得强大，绝不能再让程明远之流的人来糟践她。

        “周叔叔，我懂了。”

        “很好！”周成岳双手击掌。“晓晓，说实话，我很喜欢你。这么漂亮又开窍的姑娘可真不多见哪！可惜，你是我宝贝女儿的好朋友。”

        “您言重了。”苏晓直冒冷汗。“往后，还请您多加指教。”

        “你是聪明人，只要走对方向就用不着我指教。”周成岳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不过今天你我这番谈话，可不能让思楠和梁自得知道。我还是乐意自己在他们心目中的形象不那么差劲的。”

        这老狐狸还顾家呢，苏晓心中一暖。

        “我明白了，周叔叔。”

        “真是个好孩子。”

        苏晓想起一件事，她问：“周叔叔，我突然能去美术学院学画，思楠他们会觉得奇怪吧？我哪里来的钱和门路？”

        “我有办法让他们认为我是出于纯粹的善意。”周成岳说。“晓晓，你可不要让我失望。”

        “一定。”

        这就是当初苏晓与周成岳的约定。或者说，交易。

        所以，即使后来梁自得和周思楠不开什么“自得其乐工作室”，苏晓也会成为“美女绘本作家”，因为周成岳决意要捧她。当然，他培养她捧红她，完全是为了待价而沽。

        因此，她这些年一直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直到遇见秦复。

        与父亲相似的秦复，被她视作命运对她的补偿。程明远对她的那些鬼心思，则被她视作对秦复的冒犯，继而上升为对苏敏的冒犯。

        苏敏是她毕生的至爱，是她永远的思念，是一个不可玷污的完美形象……

        盛夏的阳光火辣又刺眼，阵阵南风吹来一道道热浪，将苏晓从往事中拉回。此时此刻，她的心中充满了新仇旧恨，那双水波盈盈的眼睛里都是森森恨意。

        她绝不轻饶程明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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