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几天过去，展出即将结束，什么情况都没有。

        那位神秘的绿衣人不再出现，秦复方面也毫无动静。事实上，从苏晓出发到现在，秦复没有一通电话或一条信息。

        整个展出期间，苏晓几乎都待在酒店里。直到第七天下午展出结束，周思楠才软磨硬泡地把她拖出门。

        苏晓以前来过一次广州，这个美丽的南国城市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满城的绿，随处可见的三角梅和紫荆花，盛放在南粤特有的湿润空气中。这些风貌无论是与北方或是她的家乡南京，都大不相同。

        她想起一首词：

        相见处，晚晴天，刺桐花下越台前。

        暗里回眸深属意，遗双翠，骑象背人先过水。

        这是李珣的这首《南歌子》，词中写的正是南国的爱情故事。

        初春的一个傍晚，天气晴朗，晚霞染红了整个天空。越秀山的越王台上，刺桐花盛开着，绚丽的红花似熊熊烈火燃烧在枝头。树下，一位少女遇上了心仪之人，她故意向他“遗双翠”，大胆地表明心迹……

        苏晓觉得，在南国，无论生命还是爱情，都是浓郁的，热烈的。

        与遥远的五代时期相比，如今的广州更繁华，更多姿。但比起天河那样的新城区，苏晓对海珠这类的老城区更感兴趣。

        “晓晓，逛哪里不好，偏要跑到这小巷子来？”周思楠颇为嫌弃。“又脏又破的。”

        “这巷子从前可热闹了。”苏晓却是十分怀念。“那时候，各种小店小摊，看起来乱哄哄，但很有生活气息。”

        “看不出来。”周思楠打量着四周。“你看，好多铺面都关闭了，多冷清。”

        “这几年电商发展迅速，实体店很不好做。曾经人流密集的巷子，现在就这么空空荡荡的了。”

        “秦先生肯定想不到，好心找机会让你在广州休息几天，你却挑这种不起眼的地方打发时间。”

        苏晓不好意思地说：“我这个人确实比较无趣。”

        “你不是无趣，而是冷清。”周思楠陪她慢慢走着。“……好像这花花世界跟你毫无关系似的。”

        “怎么没关系？”苏晓笑了。“我就活在这个花花世界里，遵循着它的规则。”

        “心却不在其中。”

        苏晓不予置评。

        周思楠突然问：“你现在还认为秦先生办作品展是别有用心吗？”

        “是的。”

        “但是展出已经结束了，明天我们就回去了，这期间并没有发生什么事。”

        苏晓不死心，“真的没有什么怪人来看我的作品？”

        “我让自己人留意了，真的没有。”周思楠据实答。

        “难道真是我多心？”苏晓也含糊了。“我明明看到那个人刻意闪躲了几次，很明显就是不让我看到他的脸……”

        “晓晓！”

        苏晓满腹心事地低头走路，直到被周思楠一拉，听到她的呼叫，这才意识自己撞上了迎面走来的某个人。

        那是一位老人。

        他的头发已经完全雪白，但若细看面容，他应该不到六十岁。他长着一张标准的国字脸，个子瘦高。衣着非常普通，蓝灰色衬衣，灰色长裤，一双黑色一脚蹬布鞋。

        他正坐跌坐在地上，没错，就是被苏晓撞倒的。

        “老先生，对不起！”

        苏晓赶忙将他扶起，周思楠跟着帮忙。

        老人站稳后才抬头看向苏晓。谁都没有想到，他见到苏晓的反应是那样古怪。

        他先是非常震惊，紧接着这种震惊迅速转变成为强烈的欣喜，甚至眼中还泛起了泪光。这种极不寻常的喜悦只持续了几秒钟，接着变成一种强烈的恐惧，好像站在他面前的苏晓是个恶鬼似的。

        周思楠小心翼翼地问：“老先生，您没事吧？”

        老人回过神来，后退了一小步，但双眼还是紧盯着苏晓。

        苏晓柔声问：“您还好吧？”

        “你就是苏晓吗？”老人反问，神色仍是十分惊惧。“绘本《遥远的天际》的作者？”

        “是的。”苏晓暗暗吃惊。“您看过那本书？”

        老人点点头。

        苏晓灵机一动，试探性地微微趋向他。

        果然不出她之所料，老人慌乱地后退一大步，仿佛苏晓是恶鬼降临。但要说他害怕吧，他又不走开，双目更是紧盯着苏晓。

        这种情况，无论苏晓还是周思楠，都觉得十分怪异。

        “您没事吧？”周思楠又问。

        “我没事，没事。”

        老人结结巴巴地回答，接着去捡他刚才掉在地上的东西。那是一些蔬菜，水果和烹饪调料。

        周思楠和苏晓自然帮着收拾。她们把东西装到老人携带的蓝色帆布购物袋中，苏晓看到袋子上印着“万佳超市”。

        苏晓再次问他：“老先生，您真的没事吗？”

        老人不说话，只是摇头。

        他抓紧了购物袋，看了苏晓一眼，接着就慌慌张张地跑开了。他的步伐矫健，因而很快就消失在巷子的某个拐弯处。

        苏晓和周思楠愣在原地，一头雾水。

        “这人好奇怪啊，好像很怕你似的。”周思楠十分纳罕。

        苏晓点点头说：“他见到我，就跟见到恶鬼似的。”

        “我也有这种感觉。”周思楠说。“可是他为什么怕你呢？他还读过你的书呢。”

        苏晓不语，她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出神。

        周思楠打量了一下四周说：“我们出去吧。这巷子人少，不宜久留。”

        “好。”

        然而没走几步，一个男子不知道从哪里冲了出来，拦住她们的去路。

        这是个很年轻的男子，可能还没有二十岁，青春洋溢的脸上看不出什么阅历。他的肤色苍白，个子瘦高，有一种书生气的羸弱感。

        然而羸弱归羸弱，他拦住苏晓的架式却非常强势。一双大眼睛更是死死地盯着苏晓，神情和语气都兴奋得让人害怕。

        “你就是苏晓吧？”他问。

        不等苏晓开口，周思楠已挡在她面前，“小伙子，你认错人了。”

        “我没认错，她就是绘本作家苏晓。”

        周思楠厉声质问：“你想干什么？”

        年轻男子根本不甩周思楠，他紧盯着苏晓说：“苏晓，我喜欢你。”

        他将手伸进裤兜，不知道要拿什么。

        苏晓见状下意识地往后退，年轻男子见状一把推开周思楠，抓住了苏晓的右臂。周思楠被他这一推，摔倒在地上，手肘在水泥地上蹭破了。

        好个周思楠，她顾不得那火辣的痛感，腾地从地上站起来，试图推开这个要冒犯苏晓的疯子。那疯子虽然瘦弱，但到底是个年轻男性，力气肯定比她们大，于是三个人一时间纠缠得难解难分。

        “住手！”

        一声厉喝传来。

        苏晓一看，竟然是刚才她撞倒的那位老人。他正满脸怒容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不许伤害她！”老人又喝道。

        他将蓝色购物袋往地上一放，几个箭步冲过来一把将年轻男子和苏晓分开。那年轻男子不忿，与老人扭打起来。怎知老人老当益壮，又被一种极大的愤怒驱使着，不多时，他便将年轻人制服。

        现在的场面是，老人反扣着年轻男子的双手将他按在路边店铺的墙面上。苏晓和周思楠愣在一边，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突发情况。

        “我不许你伤害她！”

        老人似乎特别愤怒。他抓住年轻男子的肩膀使劲往墙上撞。一下，两下，三下……苏晓从老人的动作中看到了某种歇斯底里。如果再不去制止他，见义勇为的性质就要变了。

        “先生，请住手！”

        听到苏晓这么说，老人马上松手，年轻人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老人没有搭理他，而是僵立着用一种看怪物般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双手。他的脸上写满了恐惧与痛苦，仿佛自己刚才犯下了弥天大错。

        苏晓壮着胆子问：“先生，您没事吧？”

        老人没有回答。他僵立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苏晓和周思楠想看看那年轻男子怎么样了，刚刚老人撞他那几下着实不轻。

        就在这时候，身后又传来了呼唤声。

        “苏小姐！周小姐！”

        两位健壮的男子从不远处跑来，是秦复派来的陈得胜和邓奇。由于苏晓没有对外公布结婚的事，所以他们在外称她为“苏小姐”。

        看到陈得胜和邓奇二人来到，老人回过了神，同时变得警惕起来。这时候，年轻男子想开溜，但他刚一拔腿就被陈得胜牢牢抓住。

        邓奇则扫视了一遍现场，接着询问苏晓：“苏小姐，这是怎么回事？”

        苏晓指着那位年轻男子说：“他想袭击我们，幸好有这位老先生帮忙。”

        “老先生，谢谢您。”陈得胜看老人的目光很是惊喜。“请问您怎么称呼？”

        老人不语。

        “有没有被撞到哪里？”周思楠问他。“刚才搏斗的时候，您也挨了那小子几下，真的没事吗？”

        老人摇摇头，冷漠地说：“我没事。”

        他捡起地上的蓝色购物袋，转身就走。

        苏晓想起自己还没向他道谢，忙说：“先生，谢谢您。”

        老人停下脚步，回过头深深地看了苏晓一眼，接着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这时候，苏晓留意到陈得胜和邓奇也一直盯着老人。在老人走远之后，两人还悄悄互换了眼色，这令她十分纳罕，当然她没有表现出来。

        “晓晓，这小子怎么办？”周思楠指着被抓住的年轻男子。“他这一推把我的手都弄伤了。”

        苏晓忙问：“伤到哪里了？疼吗？”

        “擦到手肘了。”周思楠皱着眉头。“开始没觉得疼，这会儿火辣辣的。”

        “周小姐，我们马上送您回去。”说完，邓奇询问苏晓：“这个人您想怎么处理？”

        周思楠想都不想，“带到派出所，他这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耍流氓。”

        苏晓忙说：“不用了。我问他几句话，没事就让他离开。”

        周思楠不服气地冷哼一声。

        苏晓问那年轻男子：“你一直跟着我们吗？”

        他倒也不相瞒：“是的，我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你。”

        “你刚刚到底想做什么呢？”

        “我就想和你合个影。”他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手机在裤兜里，刚想拿，你们就误会了。”

        陈得胜向邓奇示意了一下，后者便去翻那年轻男子的裤兜，果然找到一个手机。苏晓点点头，邓奇领会，把手机放了回去。

        苏晓对年轻男子说：“你之前的言行太不恰当了，能否解释一下？”

        “我特别喜欢你，是你的超级粉丝。”年轻男子脸红红的。“你的作品展我去了，但是见面会的活动名额没抢到，参加不了。万万没想能在这种地方遇见你。我看周围没什么人，觉得这是天赐良机，就这么犯糊涂了。”

        周思楠冷笑，“要不是刚才那位先生相助，你不知道做出什么来！”

        “我没有恶意，就想和苏晓合个影。”

        苏晓叹气，接着对陈得胜说：“放了他，再帮我和他拍张合影。”

        “晓晓！不要做这个烂好人好不好？”

        “算了，不要计较了。”

        陈得胜依言放人。

        年轻男子一获自由便掏出手机，请陈得胜为他和苏晓拍了张合影。陈得胜照办。

        “走吧。”苏晓对那年轻男子说。“以后做事情要讲究方法。”

        那小子听到苏晓这么说，连连称是，捧着手机高高兴兴地离开了。

        待他走远之后，周思楠问起了陈得胜和邓奇：“你俩一直跟着我们？”

        “不好意思，周小姐，”陈得胜赔着笑。“我们只是想保证你们的安全。”

        周思楠皱眉，“那还出了刚才的乱子？”

        “周小姐，真对不起。”陈得胜苦笑。“这条巷子太空荡了，我们只能离远一些，否则你们会发现的。”

        “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们？”

        “周小姐，请不要误会。”这回是邓奇说话了。“秦先生不想打扰你们游玩的雅兴。”

        苏晓和周思楠都觉得没必要再问下去了，反正都是“秦先生的意思”。

        “思楠，我们回去吧。”苏晓无心再逛下去。“你的伤要紧。”

        “好。”

        四人一道返回酒店。

        由于周思楠的手肘只是轻微擦伤，也就没去医院。陈得胜和邓奇找来药箱处理伤口，完事之后两人也就离开了。

        苏晓陪着周思楠在房间里休息，谈起了巷子中发生的事情。

        “总觉得今天的事情透着怪异。”周思楠歪在沙发上。“那个年轻人，那个老人，都怪怪的。你觉得呢？”

        “那个年轻人我觉得没什么。”

        “他说他也去画展了，那么在见面会上偷窥你的人，会是他吗？”

        “不是，那个绿衣人可没他那么高。”苏晓削着苹果。“思楠，我现在最关注的是那个老人，他见到我的反应实在太奇怪了。”

        “是啊，就跟见到鬼似的。”周思楠也有同感。“更邪门的是，后来你被袭击，他又恰好出现。有这么巧？”

        苏晓灵机一动，“很有可能他一直跟着我们。”

        “从他的突然出现来看，有可能。”周思楠点点头。“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知道。”苏晓说。“我觉得他好像认识我。当然，不是读者对作家的那种认识。”

        “还真是。”周思楠挪了下身子。“尤其是他说的那句：我不许你伤害她。听上去真是意蕴深厚，好象你是他什么人似的。”

        “是的。”

        “既然他读过那本《遥远的天际》，那就是你的读者了。”周思楠把玩着自己的头发。“说不定和那个年轻人一样，也是你的超级粉丝呢？”

        苏晓苦笑，“以他的年龄，不应该是我的读者。”

        “秦先生的年龄也不像是你的读者啊，你当初不也信？”

        “真要被你取笑一辈子了。”苏晓投降。“不过你提到他，倒让我想到陈得胜和邓奇，他们两个也不太对劲。”

        “怎么说？”

        “你发现没有，那位老人离去的时候，他们交换了一下眼神。”苏晓回想着。“事实上，从见到老人开始，他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他们看老人的目光充满着惊喜，就像发现什么宝贝似的。”

        “真是咄咄怪事，他们想做什么？”

        “应该是秦复想做什么，他们只是按秦复的意思办事。”

        “真是蹊跷啊……”周思楠由衷说。“原以为这突如其来的画展就这么结束了，没想到在最后关头发生了一堆怪事。绿衣人，老人，画展，究竟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苏晓摇头。“明天就回去了，到时再看看情况。如果有发现，我会联系你和梁大哥。”

        “说到梁自得我就来气。说好展出结束一起走，结果他却提前回去，收尾工作都扔给了我这个小女子。”

        “你是了不起的小女子，他那是信任你。”

        苏晓削掉最后一点果皮，将干净的苹果递给周思楠。

        周思楠一边啃着苹果一边抱怨梁自得的种种不是，听得苏晓好生羡慕。父母俱在，还有一个疼爱自己的舅舅，何其美满？而她呢？父母俱亡，近亲也早都不在了，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孤儿……

        太孤单，太渴望被爱。

        因此，在巷子里听到那位老人说“我不许你伤害她”时，她其实是十分感动的。可是他的行为太怪异了，令她心中疑窦丛生。

        他是谁？为什么见到她会是那种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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