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第一百七十九章

两个月后的某个下午，孟素琴将徐云清约了出来。

        他们的见面地点是海曙的某咖啡厅，要知道，当时的咖啡厅可不是一般人去得起的地方，由此可见，孟素琴应该是有相当重要的事情要谈。

        见到孟素琴，徐云清十分意外。

        倒不是伊人消瘦让他大吃一惊，而是她的衣着太朴素了。往日她穿着的是秦复送给她的洋牌子，但此时她的衣着一看就是便宜货。当然了，美人就是美人，即便粗服乱头，也不掩国色。

        徐云清忍不住问：“素琴，你不要秦复的补偿就算了，何必把自己弄得这么简朴？”

        “这是我本来的生活。”孟素琴笑了，“打回原形罢了。”

        “素琴，老大是不得已的。”

        “我明白，所以我祝福他和宋小姐。”

        “这两个月来，你都没有出家门。”徐云清看着她，“好在你并没有如何消瘦，否则我真是不放心。”

        孟素琴苦笑，“非但不瘦，还胖了一些呢！”

        徐云清稍稍放心了，他接着问：“素琴，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孟素琴喝了一口咖啡，“云清，我要换一个地方生活。”

        徐云清一愣，“换地方？”

        孟素琴平静地说：“我要离开明湖了，明天就走。”

        徐云清听罢，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

        “素琴，这是真的？！”

        “千真万确。”孟素琴笑了，“我委托大学同学帮我介绍了一个对象，那个人在西南地区的柳城，离明湖有一千多公里。云清，你可能没听说过这个地方。”

        徐云清摇摇头表示没听过，“素琴，那个人你见过吗？”

        “见过照片，当然，他也见过我的。我这回就是要去见他本人，如果合适，我们马上在柳城结婚。”

        徐云清重重地叹气，“何必这样糟蹋自己？”

        “一点也不糟蹋。”孟素琴温柔地笑了，“那个人不但一表人材，而且是清华大学水利专业的本科生，目前在柳城水利局工作。真要较真，还是我高攀了他呢！因此，我父母也非常满意。”

        “他叫什么名字？多大岁数？”

        “他叫李秋冰，柳城人，比我大一岁。”

        徐云清很不忍，“素琴，这是远嫁，你走了，你父母怎么办？”

        “这一点确实很遗憾。”孟素琴的目光黯淡下去，“可是，世上没有完美的事。”

        徐云清凝视着她，“素琴，你是为了避开老大么？”

        “我没有那么脆弱，我只是想换一个地方生活。”孟素琴笑了，“云清，过去你对我诸多照顾，我很感激。如今我即将离开家乡，应该跟你正式道个别。可惜我不会喝酒，只能忍痛在咖啡厅见你了。”

        徐云清被逗笑了。

        很快，他敛起笑容，“走之前见一见秦复，好么？”

        “不必了。”孟素琴想都不想，“又不是永别，我以后还要回明湖呢，没必要搞得那么夸张。他新婚在即，如果跑来见前任对象，未免太不尊重宋小姐。”

        徐云清忙说：“宋小姐一定能理解的。”

        孟素琴仍是摇头。

        见此情形，徐云清只得作罢。

        当然，他不是真的作罢，与孟素琴分别后，他马上将事情告诉了秦复。

        晚上八点，孟家大门响起了敲门声。

        敲门人正是秦复，而开门人恰好是孟素琴。

        秦复诚恳地说：“素琴，跟我到江边走走，好么？”

        这时候，袁婉华走了过来，她温和地说：“素琴，去吧，不妨事的。”

        孟素琴寻思片刻，点了点头。

        秦复马上对袁婉华说：“我们不会太晚回来，请您放心。”

        袁婉华微笑着颌首。

        孟素琴与秦复一道出了巷子。

        一路上，他们没有说话，更没有牵手。偶尔有熟人经过，向他们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他们也毫不在意。

        最后，他们由司机驾车载至江厦公园。

        江厦公园是明湖的赏樱地之一。两年前，也就是一九八三年，明湖市与日本的长冈京市结为友好城市，日本方面将一种名为“染井吉野”的樱花赠予明湖，种植到了江厦公园。这种樱花树型高大，花量繁多，花色白中带粉，如云似雪，十分美丽。然而现在只是三月，樱花还没有盛开，饱涨的花骨朵正等待着春天的到来。

        现在，秦复正与孟素琴穿过樱花树，来到奉化江畔。两个人扶着栏杆，临江伫立。天已经完全黑了，一轮明月高悬于天幕之上，无言地俯视着人间。

        秦复先开口：“素琴，那个李秋冰可靠么？”

        孟素琴答：“他是我一个要好的大学同学的远亲，自身条件也很好。直觉告诉我，他才是我的归宿。”

        秦复转过身凝视她，“素琴，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

        孟素琴望着奉化江，“我想换一个地方生活。”

        “素琴，对不起。”

        “秦复，你没有错，一切都是造化弄人。”

        “以后有什么困难，随时找我。”

        “不必了。”孟素琴转过身来，“我们都将有各自的家庭，不应该再有联系，至少在我看来不应该。”

        秦复对此不置可否。

        过了半晌，他问：“以后能常回明湖吗？”

        “恐怕很难，毕竟那么远。”孟素琴苦笑，“一年一次就不错了。”

        忽然，秦复趋近她。

        她吓了一大跳，“你想做什么？”

        “素琴，不要走。”他的目光如炬，“我这就去和宋晚云摊牌，我可以不要这一切。”

        孟素琴落泪了。

        短暂的犹豫之后，她咬着牙说：“我要走，你也一定要娶宋小姐。”

        秦复更近一步，“素琴！”

        “不要过来！”孟素琴赶忙退后，“你是宋小姐的未婚夫，请与我保持距离。”

        秦复不再靠近了。

        “素琴，对不起。”

        “我说过，一切都是造化弄人。”

        秦复不语。

        过了半晌，他问：“谁陪你去柳城？”

        “我父母。”

        “不行，我要云清陪你们去。”

        孟素琴犹豫，“柳城那么远，是否太麻烦他了？”

        “不麻烦。”秦复说，“他已经辞职决心追随我，说好了我要他做什么就做什么。有他陪着你们，我能放心些。”

        孟素琴笑了，“正好他可以参加我的婚礼。”

        秦复的脸上没有任何笑意。

        “素琴，如果觉得委屈，不要硬扛着，随时回来，万事有我。”

        “你放心，我一定会幸福的。”孟素琴笑得温柔，“也请你善待宋小姐，好好和她过日子。”

        秦复轻轻颌首。

        “秦复，我想回家了。”

        “好。”

        就这样，秦复与孟素琴诀别。

        他不会知道，三十多年后，他将与一个与她一模一样的女人在此诀别。

        第二天一早，徐云清来到孟家，接走了一家三口。

        秦复原本是想让他们坐飞机过去的，虽然八五年的明湖只有一座军民两用的机场，但还是能飞好些地方。可是西南的柳城什么也没有，只通汽车与火车。所以徐云清一行人只能乘坐火车，经过两天的辗转才能到达柳城。

        由于事先看过照片，因此刚出柳城火车站，徐云清就看到了李秋冰和几位长辈，那应当是他的父母和亲人。不得不说，这位李秋冰可谓是一表人材，单就模样而言，还真不比秦复差。

        徐云清稍稍宽心了。

        李秋冰一眼就看到了孟素琴，他马上迎过来，“孟小姐。”

        “秋冰，你好。”孟素琴大方多了，“这位是徐云清，我的发小，他陪我和爸妈过来。”

        李秋冰马上与徐云清握手，“你好，云清。”

        徐云清忙说：“秋冰，你好。”

        打过招呼后，一行人坐上了公共汽车。

        很快，他们到达了某招待所。

        徐云清自己住一个房间，孟素琴与父母同住一个房间。这间招待所就在李秋冰父母家的附近，显然是李秋冰家有意安排的。当然，住宿费也都是由李秋冰家负责。

        之后的两天，就是李秋冰与孟素琴的接触。所谓的接触就是双方人马在一起吃饭，增进了解。虽然徐云清是个大老粗，但是他看得出来，李秋冰对孟素琴一见钟情，而孟素琴似乎也对他十分满意。

        又过了两天，李秋冰与孟素琴登记结婚。再过两天，婚礼举行。

        婚礼前的那个晚上，徐云清把孟素琴约了出来。两位从小学就认识的朋友，在远离故乡的陌生城市的大街上走着。

        徐云清先开口：“素琴，你真的想好了么？”

        “想好了，就是他。”孟素琴答，“他才是我的归宿。”

        “他知道你以前的事情么？”

        “介绍的时候就讲得一清二楚了。”

        徐云清不放心，他说：“虽然我看得出李秋冰非常喜欢你，可毕竟你们才认识几天。这样匆忙结婚，真的好么？”

        孟素琴幽幽地说：“感情讲的是缘份，不是按时间长短来算的。”

        徐云清明白她的意思，但是又能怎么样呢？

        “素琴，一定要和我保持联系。”

        “我会的，你放心。”孟素低头走路，“你我认识十几年了，对我而言，你就是我的大哥哥。”

        徐云清回想起过往种种，不由得眼睛发酸。

        他像一位大哥哥似地叮嘱：“素琴，写信太慢，电报有时候也不够及时，我家里又没有电话这种高级玩意，所以，如果你有什么要紧的事，你就给秦太太打电话。”

        “是他的意思吧？”孟素琴笑了，“他知道我不会找他，所以他让我找他的母亲。”

        徐云清忙说：“他实在放心不下你，请你答应这个请求，好不好？”

        孟素琴不想令让徐云清为难，于是她答应了。

        徐云清这才稍稍放心。

        两天后，李秋冰与孟素琴举行婚礼。

        所谓的婚礼其实只是一场酒席，由于李秋冰家也是普通人家，按当时的生活条件，他们是买不起婚纱的。所以，婚礼当天，孟素琴只是穿了一袭白色棉布旗袍代替婚纱，头发挽成一个发髻，点缀了几朵布艺的小梅花而已。

        美人就是美人，虽然衣着简单，孟素琴仍是一名非常美丽的新娘。男方的父母亲人不知道有多满意，个个笑得合不拢嘴。李秋冰本人更不用说，他的目光几乎就没离开过他的妻子。孟素琴的父母也很高兴，看得出来，他们很满意李秋冰这位姑爷。

        看着这合乐融融的感人场面，徐云清的心放下了一大半，他用相机拍了不少照片。当然，以当时的生活水平和他家的经济条件，他是买不起相机的。所以他的相机是他的老大秦复送他的生日礼物。他平时一有空就捣鼓相机，于是在今天这个重要场合，他的爱好发挥了重要作用。

        是什么重要作用呢？

        正因为他拍下了婚礼的照片，他的老大才看到了孟素琴在婚礼中的打扮——白色旗袍，头发挽成一个发髻，上面点缀着几朵白梅花。于是，三十多年后，他的老大娶了第二任太太。他们的婚礼也只是一场酒席，而那位新太太也是穿着白色旗袍，头发挽成一个发髻，上面点缀着几朵白梅花。

        与三十年前不同的是，那位新太太的旗袍与饰品都是最顶级的奢侈品，因为她不但是他的老大等待了三十多年的女人，而且还是与孟素琴几乎一模一样的女人。

        可惜这样一位妙人，徐云清没有看到。

        婚礼结束后，孟素琴和李秋冰搬到了他们的新房。

        他们的新房也值得一说。

        李秋冰是水利局的一名科员，因为毕业于名牌大学，深得局里赏识，于是他分到了一间五十平米的小两居，这在当时是非常幸运的了。可是徐云清已经见识过秦家那漂亮的小洋楼，再看看这五十平米，空间狭小，墙上只是简单刷着白漆，地板只是水泥地面的所谓新房，他忍不住为孟素琴的命运唏嘘。

        她原本是要做小秦太太住小洋楼的……

        与徐云清不同，孟素琴很高兴，她的父母也很高兴。他们将屋子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好像这里就是全世界最温暖最舒适的地方。

        为什么不是呢？

        有爱，足矣！

        徐云清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至此，孟素琴与李秋冰结为夫妻。

        之后，徐云清与孟素琴的父母又在柳城住了一个星期，这才返回明湖。

        临行前，李秋冰带着父母与孟素琴来为他们送行。

        徐云清握住李秋冰的手，老套但真诚地说：“好好和素琴过日子。”

        “云清，你放心，我一定善待素琴。”李秋冰幸福地笑着，“以后我们去明湖，一定请你吃饭。”

        徐云清很高兴，“到时候，咱们好好喝几杯。”

        孟素琴骄傲地说：“你喝不过秋冰的。”

        “好好好，你的秋冰最厉害。”徐云清投降，“谁也比不了。”

        孟素琴羞红了脸。

        李秋冰爱怜地搂了搂她，他的眼中满是温柔的爱意。

        双方人马依依惜别，最后在对彼此的祝福之中，徐云清与孟素琴的父母坐上了返回明湖的火车。此时他们的心中都是满满的幸福，但是他们绝对想象不到，这份幸福只维持了三年。

        三年后，一切都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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