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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梦醒时分


河水哗哗流向天边,它在山谷间咆哮,也在河床上呜咽。它冲刷过最锋利的石头,鸣涧之声却淹没在滂沱暴雨中。

        乌缇娜没入深深的河水中,随水远去,转眼消失。沐风随她一路漂流,突然发力,于水中造出一个风障,将她拦截于水流之中。

        他随水流漂到她身边,抱过她冲天而起,稳稳落在岸上。

        他浑身湿透,乌缇娜枕在他臂弯中,同样湿透全身。

        “乌缇娜,乌缇娜……”沐风轻拍她的脸颊,将她唤醒。

        她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推开他,独自枯坐。

        她推开他的手压及他胸口的患处,他骤然剧痛,不由得捂住伤口,弯腰蹙眉。

        “你怎么了?”乌缇娜还能注意到他的不对劲。

        “这话应该问你。”沐风道,“我认识你一万年,竟不知你会寻死?!”

        乌缇娜淡淡一笑:“我是水魔,若要寻死,也当投火,而非投水。”

        “那你是为何……?”

        “我想回到水中……希冀水能恢复我的法力……你要嘲笑便嘲笑吧……连我自己都想笑我自己……”她垂着头,水从发间连珠滴落,失魂落魄。

        她从来不是个冲动的人,方才却毫无理智地跳入水中。失去法力对她的打击,一时竟摧毁了她全部的精神。

        沐风看着她无神的双眼,那眼中一无所有,连冰冷都无影无踪。蓝色的瞳眸却如无边的黑夜,不见一颗微光的星子。

        所谓绝望,莫过于此。

        他叹了口气,终于还是想给她微薄的希望,“好吧,我告诉你……你的法力或许不是溃散,而是闭锁于混元石中。但如何恢复,我也不知……”

        乌缇娜眼中闪现星点火花,可又疑道:“你如何得知?”

        “我的猜测。你昏迷了十日却没断气。若是法力溃散,只怕早就没命了……”

        “那你为何要对我隐瞒?”

        “若我的猜测有误,岂非给你无谓的希望?”沐风的劝慰只能言尽于此。乌缇娜是个疑心深重的人,蛛丝马迹都能令她管中窥豹。他去过魔界的事,他知道她真正来历的事,只要露出一点苗头,她就能推出个大概。

        若她此时知道她的真相,知道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为了供人利用,并最终造成她现在的痛苦,只怕摧毁的,就不仅仅是她一时的精神。那之后脱胎而出的,会是怎样一个血淋淋的乌缇娜,他不敢想象。

        他们回到竹屋时,萤已沿着河岸寻了许久,见他二人回来,她这只热锅上蚂蚁才从锅里解脱。

        见乌缇娜回到房中,沐风放松了精神,只觉头晕目眩。在剩下的两间屋子里随意挑了第三间,他跌跌撞撞地开门进去,也不顾一身淋漓滴答,便径直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萤来到乌缇娜房中,端入一盆热水,一条棉巾和一套干净的衣衫,与她之前端来的药和纱布一同放在桌上。乌缇娜坐在桌边,看着那四个琉璃瓶,久久不语。

        一切就绪,她捧着棉巾来到乌缇娜跟前,蹲下道:“师父,我帮你擦干身上的水,再替你换药吧。”

        乌缇娜没有反应,萤伸手向她的衣带而去,却被她一把抓住。

        “我自己来。”乌缇娜的眼神从那四瓶药上挪开,移到萤的脸上,“我醒来时,身上已经缠着纱布。是谁替我包扎的?”

        萤笑道:“那自然是我。”

        “那这些药呢?从何而来?”

        “是沐风在他自己的住处,就常备的药”萤不敢看她的眼睛,却也不敢移开眼神,她怕每一个细微动作,都会让乌缇娜看穿她的谎言。

        乌缇娜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伸手随意取过一个琉璃瓶,拔出瓶塞,在鼻子底下闻了闻,塞回瓶塞,道:“常备的药?备了多久?为何这瓶中,洛草的味道如此浓烈?你知道那是什么吗?那是随时间流逝,气味也逐渐消散的,浸透药水的仙草。从入药到气味消失,不过二十日。沐风来人间已经多久?”

        萤瞠目结舌。

        乌缇娜又道:“沐风是风神,并不精通医理。我的身体我很清楚,那种伤势他是束手无策的。我说过,你不擅说谎,就不要自作聪明。”

        萤跌坐地上。在乌缇娜面前,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透明的,完全遮不住真相。

        乌缇娜却将她扶起,眼中流动着一抹柔色,轻蹙眉头,道:“萤我知道你对我说谎并非是想害我。但你是我现在唯一的部下,若连你都不说实话,那我在这三界之中,就真的孤立无援了”

        萤在她的眼神之下,心如针扎。她一世冷若冰霜,从未对她说过这样的软话。如今这般,与其说是温柔,不如说是脆弱。从前,脆弱何曾与她沾得上边?她受再重的伤,也远不及失去法力带给她的打击,来得沉重。

        “是琉璃……”萤只能开口,嗫嚅着道,“是沐风去请了司医女神琉璃,来为你医治的。”

        “果然,果然……”乌缇娜扶着额头,道,“上次醒来虽只有须臾片刻,但我记得那地方与这里绝不一样……若不是后来有人追击,你们何至于带着我东躲西藏……如今想来,是琉璃在为我医治后,就叫人来抓我了,对吧?”

        萤苦涩地笑笑:“什么都瞒不过师父的眼睛……”

        乌缇娜青筋暴起,十指插\入发中,紧紧抱着头,“那么……我后背上有什么,不止你见过,琉璃也见过。她见过,也就等于沐风见过……他们不会不知道那是什么……”

        萤扶住她的肩膀,道:“师父,当时事急从权。且我和琉璃都是女子,沐风……也并非心术不正之人……”

        “我并非在意男女之嫌……我只是……”乌缇娜抱着头,浑身颤抖,“我只是觉得狼狈……狼狈不堪!!!”

        “师父,师父……”萤潸然泪下,轻声道,“无论如何……沐风……他总是珍视你的!”

        乌缇娜仍埋头于十指之中,声音无力而沙哑:“你在说什么……”

        “我问过他为何要救你,他说他希望你能活下去,说你不只一条路可以走。如果你不信他说的话,那就信他做的事吧。琉璃只是治好了你的皮肉伤,无法将你从昏迷中唤醒。沐风他为了能让你醒来,受了重伤……”

        乌缇娜从十指中抬起头,眼中有了微弱的精神,“怎么回事……?”

        “我也不太清楚……他说要出趟远门,回来时我们就遭遇了神兵神将,他带我们逃到这里。我造出这房子后,他就在这间屋子里给你施法。我听到奇怪的响声开门进去时……他胸膛上扎着一支冰刃。等到施法结束我再进去,他身上的冰刃就变成了五支……”

        乌缇娜的心神被这一连串话彻底唤醒。她闭目凝神,片刻后终于确定,“他解开了魇山冰髓的封印!他是怎么做到的?!”

        “师父,我真的不知……”

        “你自然不可能知道。他有意要连你都瞒着。”

        说罢,她往门外走去,刚迈出一步,又止步,坐回椅子上。

        “罢了,他都这样了,先让他疗伤吧……”她叹了口气,疲惫已极,“你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着……清洗上药的事,以后我都自己来……”

        夜半,雨还未停。乌缇娜已换好药,换上一身干净的中衣,收起换下的绷带时,她瞥见被她打翻的茶具扔在地上狼藉着。

        她蹲下,一片片拾起碎瓷,缠于她换下的绷带中,想出门丢了去,却见窗外雨霖霖。遂将这团不清不楚的东西置于椅上。

        本是无意之举,不料,她的心思却被这团东西吸引了去。

        她觉得自己像极了这团东西。

        一堆蓄不住水的碎瓷,裹着重重纱布。

        是为废物。

        偏偏此时,与水墨军魂灵作战时的记忆又在她脑海中重燃。希苑被封印时的笑容,历历在目。

        可她现在还能做什么呢?没有法力的魔,与凡人无异。难道她能指望这样的自己杀回魔界复仇吗?

        奔波数月,机关算尽才获得的混元石,到头来竟封锁了她的法力,使她在人间的所作所为,都像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她笑了,笑得凄凉而苦涩。她笑她这场笑话,竟还牵扯了神魔两界一同观赏,并结局于向神界的人暴露她最深的耻辱与痛苦。

        她笑得越发用力,不顾身上的创口阵阵发痛。她撑住桌子,捂着腰际的伤口发出低沉的笑声。一声声,一阵阵,不似笑声似悲鸣。一直笑到气竭力尽,她头晕目眩,晕倒在地。

        萤已在第二个房间中睡下。她还不能像神与魔那样不眠不休。劳累一日后的深睡,令她完全听不见隔壁乌缇娜的动静。

        而沐风却已醒来,身上仍湿漉漉,连累床上也打湿了一大片,正是他倒下的形状。他轻笑,调整内息,运出一股真力化作热风,将自己与床褥一同烘干。

        伤仍作痛,但无大碍。他走出房间,闻得第一个房间传来阵阵低沉的笑声。

        他不敢走进去。

        此时此刻,她见到他只会加倍痛苦。

        他默默听着笑声起伏,渐低渐止,而后一声窸窣,令他意识到了什么,即刻开门进去,见她倒在地上。

        沐风快步绕过桌子,抱起乌缇娜安放床上,只觉她浑身滚烫,便伸手覆在她额头,轻叹:“乌缇娜,你发烧了……”

        乌缇娜蓝色的眼睛恍惚半睁,又是一笑,呢喃:“我当真……跟凡人一样了……”

        沐风心头一紧。她本就有着一半凡人的灵魂。

        “凡人有何不好……你若是个凡人,也不会受这样重的伤……”

        他说完,转身要走。

        “沐风,你是怎么解开魇山冰髓封印的?”

        沐风止步,心脏跳个不停。

        她终于还是问到了这个问题。

        “我去了从前的山上,从瀑布潭底的千年寒冰中,采得一块冰石,以此为引,施法解开的。”

        “说谎……”乌缇娜支起身子,倚着床头,望着他停伫的背影,“千年寒冰是什么,我比你清楚。那东西虽有疗伤之能,却不过人间凡物,如何能够解开魔界魇山冰髓的封印?”

        “你相信与否,这都是事实。”

        “我不信,这也不是事实。但如今我也无可奈何。”乌缇娜的眼神与话语一同发出质问的声音,“我已是你手中的俘虏,你为何不将我送去神界?”

        “你不是我的俘虏!”乌缇娜突如其来的质疑竟点燃了沐风的怒火:“你是我想救的人!我只想让你活着!仅此而已”

        “哈哈哈哈哈哈”乌缇娜大笑,目光闪烁着冰霜,“大言不惭我只问你一句话:一万年来,神界有多少人死于宁波枪下?”

        沐风回过头,怔怔地看着床上满目寒凉的乌缇娜。

        这小小的房中,他到她之间的几步路,是满地不可调和的矛盾。

        他并非看不见这矛盾,他只是不信解开这矛盾的钥匙只有她那条命。

        但他没想到,乌缇娜会自己亮出这张底牌,毫无顾忌。

        但这才是乌缇娜。在任何恩惠面前,她都高昂着头颅,永远清醒,永远不肯苟活。

        他转身,踏过结了满地的矛盾,走向她。

        他坐到床沿,默默良久,方道:“我也问你一句话:从前你究竟为何而战?为魔圣的命令,为你的部下,还是为你自己?”

        乌缇娜压低的双眉渐渐松展,嘴角的冷笑与眼中的寒凉已然消融,之后露出的却不是笑颜,而是深深的疑惑与迷惘。

        她不知道答案。

        她自魔灵圣山中诞生,一出魔灵圣殿即投入战场。此后一万年,她在魔圣的命令下率十万大军征战四方,无休无止,却从未想过,除了魔圣的命令之外,还有什么能令她双手染血的理由。

        她为何而战;为何屠杀;为何被诬陷;为何被折磨;为何被夺走一切;为何沦落至此一万年恍然一梦,她通通不知。

        她只有被夺去一切之后的痛苦、痛苦产生的恨意、恨意衍生的杀心……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她乌缇娜纵横一世,不过空空之躯

        “若说血债血偿,我杀的魔徒不比你杀的神明少。只是我没想到,有一天你会与魔界为敌……”沐风望着窗外的雨幕。雨水来自何方,途经多少尘埃,将要落向何处……都身不由己。“乌缇娜你与其他魔徒的差别,或许比你我之间的差别还要大。三界的界线,从来不是种族。”他从遥远的思绪中回头,凝望着乌缇娜苍白的脸,“事已至此,不论你想做什么,首先要活下去。现在只有人间,才有你容身之所。所以就算你怀疑我,也先留在这里,把伤治好,再作打算吧。”

        乌缇娜垂着头,压下眉目间的悲戚,正色道:“沐风,你回神界吧。我不想利用你。”

        沐风起身,柔声道:“我说过,你不是我的俘虏。同样,我也不是你能轻易利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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