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苦肉之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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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瓢泼,天水如瀑布般冲刷而下,轰隆的雷鸣与呼啸的风雨声交响于广袤大地。谧陵的静谧在一片雨声中破碎成数不清的恐惧与怨恨,一下下锤进李鲜的心里。
他颤抖的手推开龙撵的窗,天光透进车厢的瞬间,他满眼所见,皆是血红。地面上的亭台楼阁,处处可见七零八落的尸首,他可以想见地宫中的景象有多么惨烈。
前后左右皆是侍卫,他就这样在人群的簇拥中走下地宫,满地的血令他难以落脚。他跨过一道道尸体,龙袍的裾边不可避免地沾上星点血污,他紧捂口鼻,但浓重的血腥味仍旧令他阵阵作呕,一度止步。
身旁的夏钦不忍见主子如此不适,道:“陛下,您回上头等着吧,待臣将那贼人的首级呈上去。”
“朕本以为一切都已尘埃落定,不想竟有死灰复燃的一日要想高枕无忧,今时今日必须做个了断!”他命侍卫打开安明帝的棺椁,迈开步伐走下密道,前护后防的人们差点跟不上他。
乌缇娜寸步不离,在他跟前当个挡箭牌。密道中的路原披头散发,被魔蛊折磨得形容枯槁,手舞足蹈疯疯癫癫。他口中念念有词,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乌缇娜第一个走入密道,他一见到这张脸,便完全失控,恶狼般嘶吼着扑过去。李鲜的侍卫自然是防着这一招的,他才跑出几步,就被弓箭手一箭穿心,仰面倒下。
“这不是轻而易举就制伏了吗?你先前派去的人为何”李鲜这话还未说完,就见仰面倒下的路原又仰面直起身子,像一具活着的死尸,一面口鼻流血,一面僵硬地向他扑去。
几发疾矢后继而至,把他扎成个刺猬,这回他倒都不倒下,满身插箭,脚步不停地冲向李鲜。
再弱小的人,如果怎样都杀不死,也就接近无敌。手持刀剑的侍卫一哄而上,但这瘦弱无力的将死之人,趋避之速竟如此惊人,泥鳅般滑动于刀光剑影间。训练有素的皇家侍卫无一不是万里挑一的武将,面对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内侍却束手无策,百般武艺,皆成空谈。
簇拥着李鲜的侍卫仅剩寥寥几人,数不清的刀枪斧钺只围住路原一人,水泄不通,打打杀杀的人群却一点点靠近李鲜。乌缇娜护着李鲜不停奔逃,但逃到哪个角落,人群就靠近哪里。
侍卫们当然可以解开围攻的阵势,但一但解散,路原就会直接攻击他们的主子。是而谁也不敢停止攻击,只能持续胶着着。
李鲜和夏钦被乌缇娜挡在身后,看不见她阴冷的表情。
没有哪个凡人可以在魔蛊的折磨中存活至今,路原早已是个死人。他的一切行为,都不是他的行为,而是遍布他体内的蛊虫,操纵他身体的结果。正如乌缇娜先前所言,他已是魔蛊的木偶,而木偶的提线,在乌缇娜手中。
昏暗中,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御前特使莫天遥,双眼刹那间流过妖异的蓝光,而混战中心的路原,双眼也泛起同样的光芒,下一刻,谁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围攻的人群被瞬间打散,所有侍卫如开花般飞将出去,摔落遍地,红色的蛊虫咬破他们的皮肤,渗入身体,啃食肌骨。一时呼喊声,哀嚎声响彻地道……
周身萦绕着红色虫子的路原从地上站起,步步逼近李鲜。
“混元石蛊虫你果然是叛族余孽!”李鲜咬牙切齿,此刻他终于看清了这个日夜在他身边的随从的真面目。但他没有恐惧,唯余满腔怨恨。他恨那选择了他叔叔的家族,恨他们不被征服,至死都要与他作对。他更怨恨,分明继承江山的是他,先帝却不愿将一块完整的混元石交给他,天下至尊的权力,却不配天下至尊的力量,令他手中所掌握的一切,都像徒有其表;令他的皇位,有一半黑白不明;令他这个人,永远得不到一个真正帝王的尊严。
仅剩的侍卫不过五人,但御前侍卫岂是是贪生怕死之辈,他们此刻依然守着李鲜寸步不离,斗志不减。
但路原不再冲过来,他笔直地站着,满身的蛊虫骤然飞散开来,幻化成形,竟是数支毒箭,齐刷刷向那五个侍卫暴射去。
侍卫们挥剑去挡,但再刚硬的利刃,也斩不断蛊虫的阵列,正如抽刀断水,徒劳而已。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中箭,毫无还手之力。
最后一个侍卫将佩剑交给李鲜,转身受了属于他的那支箭
“陛下,这箭是追着人跑的。不论人跑到哪里,都无济于事。”乌缇娜突然说道。
李鲜聚精会神看着剩余的几支箭,冷汗直冒,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朕也看出来了。看来今日我们难逃一死。”
“不”乌缇娜道:“您和夏大人会活下去。”
说罢一个箭步飞奔出去。
“莫天遥——”
她的速度比箭还快,李鲜喊声未落,她已到路原眼前,身后的毒箭接踵而至,从她后脊贯\入,从路原身后穿出。
毒箭中靶,即刻散作蛊虫,四下逃逸。乌缇娜整个后背被血染红,触目惊心,李鲜和夏钦始料未及,一时楞在当地。
她喘着气说道:“我们的刀斧奈何不了你那就用你自己造出的武器至少也能击碎你的盔甲!”她抖出一把匕首,用尽余下的力气捅\进路原右眼,再一拧,他的脑子就被搅烂,七窍流血,整个人像泥一般瘫下去,许久,都再未站起。
密道归于平静,乌缇娜倒在血泊中。
“莫卿!”李鲜飞奔过去,夏钦先他一步扶起乌缇娜,向密道入口的方向吼道:“御医——!”
守候在密道外的五个御医一听是夏钦的声音,以为是皇帝出事,心提到了嗓子眼,一拥而入,差点挤在入口进不去。
不省人事的是御前特使莫天遥,这令他们松了口气。但旋即又提心吊胆——李鲜命他们将莫天遥救活,否则提头来见。
清政殿的偏殿,灯火通明,人影攒动,喧闹非常。整个太医署都搬到了这里,御医和宫女无一不是满头大汗地忙进忙出。
夏钦从偏殿中跑出,跟随内侍一路小跑进了正殿,跪到李鲜面前。
李鲜安坐龙椅上闭目养神,说道:“不要连你都来跟朕说无能为力。”
“陛下……”夏钦激动地说道:“陛下或可得偿所愿!”
“何意?”
“居太医署的太医所言,莫大人被蛊虫侵蚀,此刻蛊虫已弥漫五脏六腑,但但莫大人仍有气息!”
李鲜睁开眼,一下从龙椅上站起,难以置信:“你是说,他能耐受蛊虫侵蚀,而不死?”
“就太医的诊断而言,有这个可能!”
“他中了混元石蛊虫幻化而成的毒箭,被侵蚀至此,竟还能存活,难道这么久的时间,死了这么多人,难道朕要找的宿主,就是他?”
“事已至此,陛下有何打算?”
“叫巫医来。”
“陛下是想让他像严无极那样,献祭心脏?可此时开膛破肚,恐怕他熬不过。陛下要不要等他痊愈?”
“不必等了。蛊虫能要了他的命,也能救他的命,等蛊虫占据了他的心脏,他想死都死不了。况且如御医所言,他的伤势如此严重,不知能活多久。就算他能醒来,若他不愿接受这种事,就得花更多功夫来强迫他。与其如此麻烦,不如现在就动手!”
夏钦深深一躬:“臣这就去安排!”
来的巫医是个白裳黑褂,身披褡裢的消瘦老叟,拄着比他还高的木杖,一瘸一拐走进偏殿。
所有的御医,宫女和内侍通通退出偏殿,仅余他一人,和榻上的乌缇娜。
他掀开帷幔,走近那张锦缎华丽的床。乌缇娜双目轻闭躺在床上,一身白色的中衣早已被血染红,此刻血迹的边缘已干,呈现出一圈褐色。
巫医步步走近,解下肩头褡裢的口袋,从中叮当一阵掏,掏出一把匕首,将刀刃伸到烛火处烧灼片刻,便伸手去解乌缇娜的衣带。
衣结还未拉开,乌缇娜骤然睁开双眼,一掌拍上巫医脑门,掌心的法力即刻渗入他脑中。
巫医措手不及,刚要发声,乌缇娜就在整个偏殿布下静音咒。她的法力源源不断,手掌的力量更不是凡人所能抵抗,巫医的脑袋被她死死按着,身体再怎么扭曲挣扎,也无济于事。
“照我告诉你的,说给李鲜听。”乌缇娜说完,便松了手,那巫医离开床沿,双眼无光,傀儡般机械地点头,转身出门,往正殿走去。
她松了口气。这场苦肉戏,是她最后的计谋。如果能够不露痕迹地让李鲜意识到她就是他要找的宿主,她就能有机会接触到妖兽。而此时此刻,李鲜也别无选择,妖兽已几近失控,他不得不进入她的圈套。
巫医跪在正殿中,李鲜仍闭着眼睛,静静听他陈述,波澜不惊。
“陛下,老夫已将莫大人体内的蛊虫引流至心脏,他虽挣扎了几下,但最终恢复了平静。此时蛊虫已全部寄宿于他心脏中。”说到这里,他抱拳作揖,道:“恭喜皇上,得偿所愿。莫大人最终活了下来,他就是新的混元石宿主!”
李鲜从龙椅上站起,眼神冰冷而充满威严,对夏钦道:“派人时刻看着莫天遥,绝不允许他离开我们的视线。他若反抗,就囚禁起来。他现在,就是大安朝最重要的武器。”
乌缇娜遍身的血污已经消失不见,一身中衣雪白无暇,躺在锦缎华丽的被褥中,安静地闭着眼。但她即使闭合眼睑,双眼也能看见——一群侍卫涌入房间,围绕着床榻站了一圈,腰佩尖刀,却什么都不做,仿佛只是来看她睡觉的。而房间外,乌压压的人影贴着墙,遮住了窗外透进的光,房间渐渐变得昏暗。
这意味着,李鲜已经上了她的圈套。
于是她熄灭视力,安然睡去。
魔徒本是不用睡眠的,但一个凡人,绝不可能在身负重伤和开膛破肚之后,这么快就苏醒。所以她也只能继续闭眼,至少闭个三天三夜。左右眼下没什么事,看守她的侍卫也没任何动静,不如收起法力,好好调养生息。
但她没有想到,她是可以像凡人一样做梦的。这有生以来第一次睡眠,令她做了个难忘的梦。
梦里,她站在一片断壁残垣中,俯瞰凡间生灵涂炭,遥望神界一片火海。她并不震惊,也不得意。被魔界驱逐之后,她对神凡两界再无敌意,只有防范与利用,即使看到这幅景象,也只觉得困惑。回望四周,她眼前却一片模糊,努力想辨别出四周的景物,却无能为力。她想离开,却动弹不得,终于警惕起来,运转法力想要冲破束缚,却徒劳无功。她意识到自己中了某种连她都无法破解的术法,而黑压压的敌人就在不远处剑拔弩张,伺机而动。
她咬紧牙关,想硬冲破身体的封印,却在力量爆发的刹那,遽然醒来。
一名侍卫见她醒来,立刻转身往正殿跑去。其余的侍卫手按佩刀,围上前来,重重人影,一时间覆上她全身。
她一动不动,惊魂未定地盯着床顶,额心沁出颗颗汗珠。
方才她真的差点爆发法力去解开梦里的困境。幸而及时醒来力挽狂澜,将呼之欲出的磅礴力量强压回去。
掐指一算,这短短的梦竟做了整整五日。
乌缇娜实在没有料到,她第一次做梦,竟这般惊心动魄,差点坏了事。她不是凡人,这样的梦不会毫无意义,只是她眼下还无法参透,唯有隐约的担忧萦绕在心头。
方才跑出去的侍卫又回到这个房间,走到她面前,抱拳道:“得罪了,莫大人。”
随后跑入两个手执戒具的侍卫,三人协力给她拷上手脚镣,用一条黑绫蒙上她的双眼,架起她往外走去。
但是乌缇娜的眼睛仍能看见,一路上她清楚地记住了途经的每一处闹市,每一条幽径,乃至每一次跋山涉水和车马颠簸,终于在三个时辰的水路,陆路,山路轮番转之后,他们来到了一个悬崖边上。
然后,一个侍卫将她推了下去。
她当然不会摔死,但她也没有想到,保护她的不是自己的法力,而是一个结界。她落入其中,下坠的速度逐渐变慢。四周凭空出现密密麻麻的金色符号,围绕着她,像一堵巨大的环形墙,从她落下的地方,一直延伸到悬崖底。
这种符号她认得,是魔界的古老咒文,和她在海边遭遇沐风时,施在萤身上的护身咒,一模一样。有人将护身咒做成结界,布在悬崖之下。
李鲜和李渊脑中的结界,还有这里的咒文,都证实,早在她之前,就有魔界中人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插手凡间的权力争斗,而如今,恐怕这个人也在她身后搅弄风云。终有一天,她将与之展开一场恶战。敌在暗处,且实力非凡,她真的没时间了,若不能尽早得到她需要的一切,她将会陷入相当被动的境地。
乌缇娜缓缓落入崖底,脚刚着地,又有几个侍卫将她架住,前方,李鲜已在等她。
“你为朕出生入死,身负重伤,朕却如此待你,你可有怨?”
乌缇娜跪下道:“身为臣子,一己之身都属陛下所有,陛下赏赐惩罚,生杀予夺,都是天经地义。不为别的,只因陛下是真龙天子,是上苍派临人间的至尊。所以无论您如何处置臣,在臣心中,都是上苍的恩赐。”
李鲜叹了口气,对乌缇娜身边的侍卫道:“带她进去。”
崖底的崖壁上,杂草丛生,李鲜的右手探入草丛中,半条手臂都没\入蓬生的杂草。不一会儿,崖壁裂开一条发光的缝,开出一个幽深的洞\穴。
侍卫押着乌缇娜走入洞穴,跟在李鲜身后。待崖底再无人影,崖壁的裂缝随即闭合。
他们沿着蜿蜒的小路往下走,高不见顶的土壁夹道耸立,小路最窄处仅仅容一人通过,侍卫便前拉后推地押着乌缇娜前行。不知走了多久,狭窄的路瞬间豁然开朗,无边无际的黑暗的平地上,一座高塔耸立在他们眼前,如巨人擎天。正对着他们的塔门上,挂着一张匾,刻着三个字——“千机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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