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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老人


海因茨看着头顶那跳动的灯火,眼神有些飘忽,在寂静的夜里,心跳声如擂重响。

        即使这颗心脏在他的体内存在了数月,他还是难以适应。很奇怪,它的鼓动韵律混乱无节奏,像是自己生出了意识,不由得他控制。

        他缓缓抬起手来,修长的手指逐渐变得尖锐,直直抵在胸口,单薄的衣服轻而易举被划破,紧接着那半透明的指尖,一厘,一厘,穿进了皮肉里。

        “真脆弱啊……”

        他垂眸凝视着,那深深浅浅的血肉下,颤跳着的事物。

        恐怕手指轻轻划过,都会牵连斩断无数血管神经吧。这般柔弱的器官,是如何撑住一整个机体的呢?

        海因茨一边冷静地将伤口合上,一边思考着它的主人。这颗叶奈赠给他的心脏,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经历。

        细长的血痕顺着伤口蜿蜒流淌,他微微皱眉,“可别弄脏柏的床单……”

        指尖轻压血痕的末端,再一点点顺着痕迹拂上去,海因茨看着那暗红如漆的点,眸色渐深,薄唇轻启,含上了指尖。

        苦涩至极。

        比很久以前,那些人逼着他同类共食,饮下的血液还要苦涩。

        【海因茨——】

        他怔了怔,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谁?”

        【海因茨。】

        那声音还在轻唤着。

        他站直身来,缓缓推开了卧室的房门,月光给客厅的事物都倒出一个漆黑的影子,乌泱泱压在地板上。

        【海因茨──】

        声音是从屋外传来的。

        海因茨轻侧身子,望着那客厅窗外摇曳的枝叶,缓步走了出去。

        …………

        细碎的沙粒沾在足底,海因茨低头望了一眼,发现自己未穿鞋就出来了。而那道奇怪的声音却倏尔消失,像是他自己的幻听。

        【好孩子,你是不是该回来了。】

        陌生而又熟悉的身影站在他面前,从白色的实验服下那半截做工精细的西装衣袖,到深刻的眉骨框里卡着的单片眼镜,从一丝不苟梳齐的花白头发,到光可鉴人的深棕色孟克鞋,连脸上那一道道慈悲的皱纹,仿佛也清晰可见。

        【海因茨又不乖了。】

        老人轻摇头,笑着走来,左手往实验服的衣兜里探去,摸索出一个细长的事物。

        “不,不……”

        海因茨喃喃说道,无意识地往后退步。

        【在海底玩久了,不知道回家了吗?】

        他忽地停下了后退的脚步。

        老人来到他面前,挑起他的下颌,目光平静。

        【还记得怎么做吗?】

        海因茨僵硬点头,将食指半蜷,抵在自己的牙齿下。

        【好孩子。】

        老人赞了一句,将左手举起,细长的针头在月色下泛着冷光,他推了半厘,几滴液体渗落。

        【可千万,千万,别叫出声呐。】

        老人笑着将针头推入瞳仁,那蔚蓝的眸子一下子水润起来,不知是药物的液体还是泪水。

        几缕极细的血丝以某点为中心在眼珠子里蔓延,海因茨死咬着自己的手指,尽力不让颤抖阻碍老人的动作。

        【海因茨,离开我的这几年,过得很开心吧。】

        老人花白的眉头一挑,眼角那惊奇的皱纹也舒展开来,他将透明的试管放在海因茨的眼球下,接住那渗出来的液体。

        【有交到朋友吗?还是说,有人发现你的秘密了吗?】

        老人笑了一声,将试管移开,收纳好后放回自己的口袋,一只手搭在海因茨的颅后,将他整个头向着自己摆来,深邃的眼睛正凝视着海因茨的神色,即使是对方额间某条细小的青筋跳动,也逃不过他的眼神。

        海因茨太了解这幅样子了,他曾日日夜夜感受着这道眼神在自己的身上流转,比阴暗的毒蛇多了一丝伪善,比捕猎的狮子又多了点狡猾。如果非要形容,面前这位老人,更像是一只食腐的秃鹫,永远等待着你在他面前死亡。

        然后,将你的尸体迅速拆吃入腹,不吐骨渣。

        “没,没有人发现……”

        【是吗?】

        老人平静地反问,雪白的针管尾部一下又一下敲着海因茨的脸颊。

        【海底那个叫你做事的东西,也不知道你曾经在陆上的事?】

        “……她并不知道。”

        【呵呵,也是,你可是个好孩子呢。】

        老人冷笑两声,拿出了一个方形的小盒子。

        【如果在海里待不下去了,就回到我的身边吧。】

        海因茨在看到那盒子的一瞬间,瞳孔不由得剧烈收缩,尖锐而痛苦的记忆再次卷来。

        【好孩子,把眼睛再睁大点。】

        老人将盒子打开,一条白底花斑的剧毒蜈蚣被他轻而易举拈在指尖,千百条比针线还细的足在空中乱舞,它看到了海因茨,于是口钳兴奋地张合,千足窸窸窣窣发出声音。

        【看来你的老朋友很想你啊。】

        老人掌着海因茨的头,将蜈蚣直接放入了他的眼球上,那精心培养出来的极小型蜈蚣,轻车熟路找到眼球上先前的那个针孔,敏捷地钻了进去。

        海因茨瞬间脊背弯曲,豆大的汗不断滑落,疼痛却不能发声,他只能硬生生咬住自己的手,一整块血肉被自己咬下来,甚至露出了红白的骨头,但与那个在眼珠子里乱窜的家伙相比,手上的疼痛可以忽略不计。

        他紧闭着眼,抑制住想要拿手生刨出眼珠子的冲动。

        【别动啊,你的老朋友还在工作呢。】

        老人眉骨框架着的镜片一闪,冷厉的眼神观察着海因茨的一举一动,游走在体内的蜈蚣正源源不断给他收集着样本,为他的实验鞠躬尽瘁。

        蜈蚣显然已经探索完眼部了,它接着通连的管道从鼻腔出来,又施施然爬进口腔。血液从海因茨的五窍流出,不难想象它的动作是多么的粗鲁。

        【可以了。】

        老人皱眉唤了一声,那已经爬到嗓子骨的蜈蚣迟疑了几秒,缓缓从海因茨的耳道出来。身上混合着粘稠的血液和不明粘液,大摇大摆停在海因茨的眼前,半挺直身,用那密密麻麻的足在他眼睛里挥舞着。

        抽出随身携带的实验纸巾讲蜈蚣裹住,又放回了先前那个方盒子里。老人的脸上不由得露出点笑容,然后笑意逐渐扩大,甚至带着点癫狂的色彩。

        他用双手紧紧捆住海因茨的头,【好孩子,做个好孩子……】

        声音嘶哑,听起来像恶鬼的呢喃。

        【让我看看,恢复了吗恢复了吗……】

        大力扳动着海因茨的头,像是把他当作了个无生命的橱窗假人,粗粝的指腹摩擦着海因茨的眼珠,目不转睛看着那上面的孔一点点缩小,直至复原。

        【恢复了恢复了!】

        他惊喜地大笑,不停拍掌,不知在为谁庆祝。由于拍掌的动作幅度过大,镜片从他眉框滑落,皱纹的缝隙间被划出个长长的血痕。

        没了镜片的遮挡,那半只眼睛的光色有些许模糊,定睛一看,才发现是左右眼的眸色不同,其中一只眼睛格外漂亮,漂亮得渗人。

        老人还在笑着,甚至笑得直不起身来,半弯着腰咳嗽,他把手搭在海因茨的肩膀上,死死按住,整个人都贴近了对方,声音低哑:

        【好想吃……】

        海因茨僵直立着,感受着对方的呼吸洒在自己的脸上,热气朝他靠近。

        眼睫颤了颤,心脏在此时跳动得异常平静,他知道接下来会是什么,尽管毫无效果,但老人热衷于这样做,这是他的一个嗜好。

        一个扭曲而恶心的嗜好,只在老人格外兴奋时才会出现,他视其为给孩子们的奖励。

        不出意外的,在瞬间的剧痛后,就是密密麻麻的刺痒,磨人的疼。

        【好孩子,好孩子,这可是荣幸,让我吃掉吧,吃掉,把坏东西吃掉,就像你吃掉那些东西一样不是吗?我太爱你们了,才会想要吃掉你们身上的东西,唔,真咸啊……】

        海因茨听着老人嘴里发出嘎吱脆的声音,用仅剩下的一只眼望着对方。

        【没有用没有用!】

        老人摸上自己的颧骨,干瘪而枯瘦,尽管他保养得当,也不能掩盖衰老的事实,他大吼着,怒斥男人的废物,但又一把攥过海因茨的衣领,愤怒诘问:

        【为什么你不可以!为什么!我让你吃了那么多东西,一点用也没有!废物!】

        怒骂完,他又一口咬住海因茨的脖颈,利落地撕扯下一块皮肉,嚼也不嚼就吞咽入腹,看着自己投影在对方眸里的花白头发缓缓变黑,他终于舒了口气。

        【好孩子,真是个好孩子……】

        他一下一下抚摸过海因茨的脸颊,手指穿插在那奢贵的白金发丝中。

        【去画画吧,给你买了新的颜料。】

        海因茨只微微仰头,不让血液淌满脸上。

        清晖月色洒落,那个嚼碎眼珠子的声音不见了,那段记忆也渐渐模糊,仿佛刚刚那个人是自己凭空想象出来的。

        想象出来的……

        他怔了怔,指尖摸上自己的左眼,不是诺大一个血洞,他只碰触到了一截冰凉柔软的事物。

        微润,茂盛,从他眼里长出来,覆盖住了一整只眼的视线。

        然后他失去意识,长久地陷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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