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空壳

“titus，门口海岸靠着的是谁的船呀？”

        殷言坐在窗台，小腿一摇一晃的，“天蓝色的船耶，我好像没有在海边看到过。”

        “你说那个呀。”殷墨将衣服一件件挂在绳子上，“是我租的船伯伯家的。”

        将衣服的褶皱都扯平后，殷墨端着洗衣盆回到屋里，“船伯伯说这两天可能会有台风，等它过去后我们就带着黛姬一起去划船。”

        “哇，是像他们那样去很远的海里吗！”殷言兴奋地从窗台上跳下来，拉着殷墨的手，“我们也可以去捕鱼吗！”

        “应该可以吧，不过我不会放网，到时候只能去借根钓鱼竿试试，看能不能钓条鱼上来。”

        “也给我借一根钓鱼竿哟~我也要试试钓鱼。”

        “嗯，到时候找找有没有那种小点的轻巧鱼竿。”

        “我还没有去过海上呢！titus能给我讲讲你以前坐船的事情吗？”殷言只知道殷墨是从海外回来的，还在船上认识了黛姬，却很少听他提起海上旅途的事情。

        “回想起来不太美妙。”殷墨笑了笑，“如果在海上呆久了，脑子总感觉晕乎乎的，窗外的景色也几乎一成不变，很快就会觉得乏味的。”

        “怎么会哩？”殷言帮着殷墨清洗花蛤，“你们不可以去抓鱼吗？海里有那么多的好看的鱼儿，书上说还会看到鲨鱼和鲸哩。”

        殷墨将花蛤吐出来的沙子拿水清洗掉，不回头地说道：“遇见那些东西的概率是很小的，而且有巨轮经过时，那些浅层水域的鱼儿老远就能听到声音跑掉。”

        “那船伯伯他们的船很小，声音也小，所以才能不被鱼儿发现是吗？”

        “是呀，到时候我们就划门口的那个小船去，不过最好还是跟着船伯伯他们一起，那样安全些。”

        殷言点点头，“那我要把我的鱼儿们带上，到时候把它们放回海里！”

        殷墨失笑，男孩说的是他在海鲜市场买鱼时，老板顺手搭了几条小的给他们。那几条小鱼吃都不够塞牙缝，但是长得出奇得可爱，虽然比不上一些专门用作观赏的鱼类。

        他回头看去，男孩又趴在小水缸前看那几条小鱼了。里面被精心布置了一番，漂亮的贝壳和干净的砂砾铺底，还有几蔟悠悠的海草。

        其中一条幽面鱼正呆萌地望着他们。

        ……

        “我去学堂了，下午你陪黛姬出门散步的时候要记得带上伞哟，这几天可能会下雨。”

        “嗯。”

        揉揉男孩的头顶，殷墨挎着包就出门去了。

        殷言下午本来练完字就要陪着黛姬散步的，结果最近海城的空气一转以前的清凉，变得闷热起来。让他迷迷糊糊就杵着脸睡着了，笔还趁乱在他脸上画了几道黑印子。

        拿小毛巾擦干净了额头的睡汗，殷言转头朝着那个房间喊，“黛姬醒了吗？”

        没有回应。

        殷言连忙跳下椅子，过去推开那道卧室的门——

        空荡荡的，没有人的影子。

        他往前走了几步，将被子掀开，“黛姬去哪了啊……”

        手无意识地摸过被单，几个珠子似的东西硌着他的手。半透明的冰蓝圆珠散落在枕间，不仔细根本难以发现，它们能折射出被子的颜色，乍看就像融为了一体般。

        殷言将这些“小豆子”一颗颗捡起来，仔细地装进自己的那个小匣子里。

        “黛姬？黛姬——”

        殷言又试着唤了几句，结果窗外突然一道惊雷轰隆隆响起。

        “糟了，titus说今天要下雨的！”

        殷言飞快地抱起一把雨伞就往外冲，就在出门的那一刻，雨水哗啦啦落了下来，风大得几乎要将他卷起。

        他奔向黛姬常去散步的那截海滨道，那一截路像是个半圆形，绕着海建的边。潮水一来就会沿着海道冲刷，像个喷泉一样溅起高高的浪花。

        浪从海里卷上了岸，直接将殷言浸了个透心凉，他抱着伞大喊，“黛姬！”

        他慌张地四处望，“黛姬你在哪——”

        “下雨了，你是不是忘记带伞了——”

        雨水将路冲得滑亮，原本的石头路上全是砂砾，现在光滑照人，让他一个猛摔跌进了礁石堆下面的树林里。

        冰凉的雨水砸在脸上，殷言艰难睁开了眼，看着手臂和腿上大大小小的青紫伤痕，他忍着痛，撑着石头一点点站起来。

        环顾四周，只有杂乱的说不出名字的树木草丛，有些针叶林的叶片轻而易举就划破了他的皮肉，那细小的伤口沾着雨水意外的刺疼。

        “黛姬——”

        “黛姬在这里吗——”

        殷言把粘了泥的伞面往雨水凼里洗了洗，他想打开伞，风却大得惊人，几乎直接能将他都往天上带。林子里草木茂密，一场雨来，各种草植新生，挡住了人探寻的视线。

        殷言回望了一下刚刚他滚下来的那个坡道，湿漉漉的，若是他现在想爬上去，肯定抓不稳那湿滑的石面，倒不如等着殷墨来找他。

        不过在此之前，他需要找到黛姬。

        一道嶙峋的石尖突起别住了他的脚，刚站稳的殷言又猝不及防绊了一跤，连着往前踉跄了好几步。

        “我的伞！”

        他连忙将失手甩出去的伞抱起来，但是那木制的长伞柄已经被折断在了石头上，露出细碎刺手的木屑。

        他又去对面找那断裂的半截伞柄，虽然知道可能修不好。但它是黛姬给他挑的第一把伞。

        就在摸到伞柄的时候，殷言眼尖地发现泥泞边上的一样熟悉的东西。

        将那珠子拾起，侧头看着那深而密的树林，殷言微抿着唇，走了进去。

        一朵透明的山荷花含着花苞儿，静静立在潮湿的岩壁边。花蕊的颜色清浅，隔着剔透的花瓣能见到里面淡黄的芯。上面几片宽大的荷叶状叶儿替它淋着雨，小心翼翼呵护着这冰似的花。

        但是花的尖上悄然停驻了一个干枯的空壳。囿于这细弱的空壳，透明的山荷花便只能含苞，即使到了花期也难以盛放。

        蜻蜓羽化残留的壳，稳捏住花的魂灵。

        于是纤白的手轻轻覆了上去，将那空壳拿起，山荷花一瞬间盛放，如冰般透明的花瓣舒展开来，清冷得能攫取人的呼吸。

        黛姬捧着这空壳，垂眸不语。

        这遗弃的躯壳，却束缚了花的一生。

        手抚上自己的脸庞，还是年轻而莹润的，如果忽略掉耳后那时隐时现的浅蓝的鳞的话。

        雨裹挟着海的气息，从云层降落到这沿海的陆上。她的耳畔传来了一声声缥缈的歌声，哭泣的呢喃萦绕在她的脑海。

        新的祭典要开始了。

        这一声声都在唤她呢。

        黛姬轻轻笑了一声，那盛放的山荷花在她转瞬的笑颜面前都黯然失色。

        她又何尝不是……用这幅躯壳束缚了自己的一生。

        将羽化的壳放进土里，转身要走时，那朵山荷花里倏然坠落了什么。

        薄绿的半圆形事物落在她的面前，只有指甲片大小。像似卵，又像是蛹。

        黛姬不熟悉岸上的生物，她却觉得这个东西给她带来了同类般的气息。尤其像是萦绕在夫人身上的那一股清香。

        是刚刚那个空壳留下的吗？

        她将这薄绿的蛹捡起来，与其说是生物，更像个雕刻的展品。虽然表面覆盖的大多数是绿色，但透过光，会见到花窗玻璃般的流光溢彩，比海城那唯一一座教堂的彩窗塔尖还要美丽。

        端看了片刻，黛姬还是将它放回了原位，希望那山荷花能再庇护它一段时间。

        一晃眼，钻心的疼痛升起，指尖处又生长出了一截青绿的藻。黛姬默然地将其掐断，鲜红的血液随着根络洒在半透明的山荷花里，迅速就被雨水洗去了。

        在女人离开后，一粒翠绿的种子还遗留在花朵里，悄悄附进了那蛹的缝隙……

        黛姬顺着来时的路慢悠悠往回走，她是最喜海城的雨水的了，尤其铺天盖地地降落时，会让她觉得自己仍在海里，正伴着海面的暴雨吟唱。

        行至一半，看见丛林里冒出来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殷言正艰难地从高深的杂草里迈腿，这疯长的植物似乎一夜之间就比他还高了。小腿和手臂上是数不清的被草片划伤的红痕，他紧皱着眉头，心里喃喃：

        “黛姬会到这里来吗……这里的草可太锋利了……”

        他拨开又一簇高大的银边草，受阻的视线瞬间开阔了。殷言睁大了眼睛，树下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黛姬！”

        连忙朝着对方奔过去，结果锋利的叶片又一次割破了他的小腿。

        “嘶——”小脸紧皱在一起，殷言双眼泪汪汪看着黛姬。

        女人蹲下来，拿手绢轻柔地擦了擦他的伤处，随后牵着他的手，慢慢往外走，那里有一段回到路上的礁石阶梯。

        殷言没有问黛姬为什么来到这里，他只是心疼地将伞举到黛姬面前。

        “你送我的伞坏了……”

        黛姬轻捏了下男孩的手，清浅地笑笑，示意没事儿。

        两人手牵着手，终于回到了那海滨道上。没了密林的遮挡，殷言也终于能将伞打开了，但是伞柄已经断裂，他只能握着靠近伞面的那剩下半截柄，想要举过自己头顶，为黛姬挡住雨。

        黛姬摇摇头。

        殷言倔气地继续拨动伞的机关，虽然两人都被雨水打湿了，但他就是要为她撑伞。使了好大力，终于将伞撑开了，结果狂风突来，一眨眼的时间，就看到那伞面如花一般飘上了天。

        “伞——”

        殷言看着伞被卷到了礁石滩上，再往前一点就是个一两米的高度的崖，下面的海深度不浅。

        “黛姬，你在这等我一会儿。”他要去追那把伞。

        小心翼翼避开突起的礁石，殷言看着那伞就在自己咫尺之处，海风还在刮着脸，似乎下一刻就要将它带进海里了。

        殷言屏息，伸手勾住了伞柄，看着摇摇欲坠的伞架，他连忙将其收拢。

        “黛姬，我们走吧——”

        纤白冰冷的手掌却抵住了他的肩胛骨，轻轻一用力，他就跌进了那汹涌的海里。

        “黛姬……”

        女人脸上的清浅笑意早已消失，只有一双无悲无喜的灰眸平静地望着他。

        望着他，沉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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