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化月

傍晚六七点，火烧云将天染的炽热，大朵大朵倒映在海面，像是数不清的花绽放在了水里。

        雪鱼看着两个女孩依依不舍地告别，她侧了侧身，藏进了茂盛的阔林里。

        周兰哼着小曲往家的方向走，雪鱼握着手上明亮的珍珠，打算先跟着她看看。

        一路上，少女的歌声清扬。

        ……

        蝴蝶从一处停驻的礁石上低旋着飞来，靠近了少女的窗。

        林山只是想最后再来看看柏君，过几日他就要不告而别了，和族里一些月神蝶去某座不为人知的海岛，寻找月神蝶新的族地。

        没等他停在窗边，就突然看见一道身影朝这个方向走来，于是迅速隐回了林叶间。

        雪鱼？为什么她会来这。

        林山看着她静静站在某一处阴影里，用凸起的山石挡着自己的身形，目光专注地望着柏君的家。

        心里觉得有丝奇怪，他知道雪鱼和柏君曾经一起去信女选拔过，但是后来几乎没有联系了，他也很少在柏君的口里听到她的名字。

        而且，巡海官不是应该守望着海岸线吗？

        尤其最近海底好像在举行十年一度的盛大典礼，巡海官的任务应该更重。

        等等——

        这一次的典礼轮到了“海树”两字，是十二场祭祀典礼中最辉煌，最盛大，也最残忍的一场。

        林山想起族里的壁画，那上面曾经记载了千年前祖先参加“海树祭祀”的场面——

        无数的鱼被堆积在祭台上，它们都是对海国不忠，对海神不敬，触犯法令者。

        海树又名石帆或黑珊瑚，颜色金黄、墨黑、或是赭红，性寒，耐火。

        在这场庆典上，海神将宣布第一祭司，随后递给他一把神火，他将顺从神意，走到祭台，点燃海树。火将瞬间席卷海树上堆积的鱼们。

        能力愈强的海神，她化出的神火将愈烈，能将海树燃得通红，也将那些鱼体焚得炽烈。之后，海底的无数生物将会前来，在这滔天的盛宴入席就坐……

        林山看着周兰从柏君家里出来，随后那道身影也跟着她离开了。

        在最后一刻，他回头望了一眼，雪鱼手里那枚异常闪亮的珍珠便映入眼帘。

        是海神的气息……

        林山收敛蝶翼，轻轻飞向窗边。

        他的心十分不安，这感觉就像是飓风那一次一样……

        夜幕很快降临，夜里，海风低沉得压抑，潮水也似乎变得浑浊。

        林山在窗外守着熟睡的柏君，心里的弦却乱而杂。

        蝴蝶下定决心，悄然从那窗缝飞了进去。

        一阵清幽的蓝光闪现，薄绿的蝴蝶悄然化作了少年。

        林山看着女孩的睡颜，静默良久后，他微微俯身。

        少年的背脊弯出一个弦月的幅度，轻柔地取下她颈间的碧珠。

        取下后，他就着这动作将自己的脸庞倾向女孩的手心，长睫轻颤，冰凉的气息也洒在那一片白皙的肌肤上，引得少女的手指不自觉得微微蜷缩。

        薄唇微张，少年低头含住了那一截指尖，贝齿轻咬，饮到一滴甜美的血液。

        如饮了琼脂甘露般诱人沉沦，他克制地远离，压下了自己想要再饮的欲望。

        随着那滴血进入到自己的身体，少年不自觉地弓着背，肩后的蝴蝶骨颤抖着，像是在经历一场震撼的狂风大浪，蝶骨剧烈收拢……

        随后蝴蝶振翅一般尽情展开，蝶翼轻薄，似要飞离了这扇身躯。

        静默而无边的夜里，只有屋里传来微不可闻的喘息声，似是压抑了某种痛楚，却又像是经历着某种不为人知的愉悦……

        林山感受着自己的身体因剧烈收骨带来的痛苦，薄汗渐渐沾湿了白衬衫，一点一点从额间滑入衣领……他难以控制地瘫倒在地上，眼尾泛红，血丝也随之蔓上眼瞳。

        他的手指紧紧抓着地板，因过度用力而供血不足，指尖泛着白色。

        随着最后一波痛感过去，少年原本失焦的视线才慢慢聚成一点，平静地看着那天花板上吊着的风铃……

        “叮叮咚咚~”

        海风吹过，风铃唱了起来，清脆动听。

        月神蝶一族其实最引以为傲的，不是那神秘而华美的蝶衣制作技艺，也不是那清冷冰蓝，细闪如星的蝶翼，而是“化月”——

        将自己化作“明月”。

        在海神因思月慕月，用灵力化出月神蝶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它们在幻化一术上有着莫高的天赋造诣。

        它们在海底幻化出天外月色，幻化出神明嗜爱的月光，月晕，甚至月轮……到了后来，它们发现，不止是与月有关的事物，它们几乎万物可化，神明也难以分辨。

        那海神因怜惜被囚作观赏的幽蝶，于是将其放飞于天的传说，其实只是一个美化的版本。

        真正的事实是海神追思自己离去的爱人，禁不住诱惑，最终点了一只月神蝶化作恋人的模样。

        他们相爱相伴，却因为相比祂那漫长的岁月，月神蝶可谓朝生暮死，寿命短暂得如同一霎的花火……

        若世上是什么连神明也留不住的，便是月神蝶的光阴寿命。取之于灵，化之于灵，最终只能成为无意识的亡蝶，那微薄的灵力再度回到祂的身体。

        即使祂再造一只蝶，也不会是原来的模样了。灵虽同源，魂却万变……

        为避免重蹈覆辙，海神无奈放走了蝴蝶，还赠与了它们生而传承的碧珠，让它们不惧任何海面的风浪……

        林山的记忆追溯着月神一族的历史，这些都是在他成为族长后才知道的秘辛。

        看着少女的身形慢慢变化，在无知无觉的情况下，化作了一只绝美的蝴蝶。

        那群青色的蝶翼上闪着细碎的星光，美轮美奂。

        “你才是我这一生见到的最美的蝶啊……”

        “女孩”将蝴蝶轻轻放在枕头上，取过一旁挂着的丝巾，微拢在它的身上。

        “祝君好梦。”

        林山坐在柏君的书桌边，借过她的纸笔写了一封信，藏在身上。

        随后就是回到床上假寐，开始长久而静默地等待。

        一场海风呜咽得响，将窗也拍得作出嘈杂的声音……

        ……

        雪鱼这边本来跟着周兰在走，那原本明亮的光却开始一闪一顿的，随着一声破风的低鸣，雪白的海鸥迅速叼走了她手里的珍珠。

        她蓦地站住，抬头望着那只海鸥，记下了它的特征——

        残脚，红喙。

        眼神微冷，她朝着海鸥群的栖息地赶去。

        在费了好一番功夫重新取回珍珠后，她紧急地赶往周兰家。但是这珍珠连先前时闪时暗的光都不见了，让她一度怀疑是不是找错了。

        趁着夜色，她进入了周兰家里，但即使是这么近的距离，那珠子都像是死了一般，灰暗无光。

        遥远的海底似乎传来礼赞声，雪鱼敛住心神，飞速去往另一个女孩的家里。

        原来是柏君——

        她看着珍珠重新光亮，在夜色中几乎将她的手照得雪白，如同白昼一般。

        透过窗，只能看着女孩侧躺的背影，雪鱼的指尖化出一条透明的小鱼，顺着手指的方向游入了女孩的身体里。

        这是鳕鱼一族的催眠能力，能让对方如迷失在深渊的大海里般暂时失去意识。

        她将女孩带出房间，走向最近的海岸。

        在第一波海潮打湿脚踝时，雪鱼将那枚珍珠喂给了她，随后愈走愈远，水愈来愈深，直到完全进入了海里……

        鳕鱼带着一团人形的光，从漆黑的深海闪过，点亮了周围海水一瞬的蓝色。却没注意那光里的“女孩”，悄然睁开了双眼，平静地注视着前方的身影。

        四周越来越冷，越来越暗，林山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海水的温度了。

        随着雪鱼带着他游动，他的灵魂似乎在变得颤抖，想要无比贴近这愈来愈浓重的气息，神的气息……

        距离月神族离开深海，已经过去了千百年之久了。

        当始祖翩跹出海时，会想到它的后代再度回到这片海域吗……

        林山闭着眼，沉默地感受着海水抚摸过面庞。

        前方的鳕鱼停止了摆尾，一双无形的手将他接了过去，那扑面而来的神明气息瞬间笼盖了林山的全身，他全力控制着自己不露出异常。

        尽管灵魂几乎已经在呐喊，那来自种族血脉的灵力开始窜动，拼命地想要挣脱躯干的束缚回归祂的怀抱，也只能阖着眼，抵挡那本能的渴望——

        他的神明不在海里……

        叶奈点了一束光在雪鱼的额间，那光瞬间浸润她的全身，像是一股生生不息的力量，治愈了她许多年前征战落下的沉疾旧苛。

        轻柔的神音飘入耳里，似是慈悲又像是悲悯，却又带着不易察觉的绮惑——

        “赐汝神祝——”

        雪鱼垂首表示感激，鱼尾轻摆，自觉地离去了。

        尽管对沉睡的柏君有一丝自己都难以察觉的担忧，但她想到唯一的亲人还在海国的边关，以及海神大人一直以来为海底称赞的慈悲宽容，她还是选择了离去。

        柏君，应该只是被海神选做祂再人间的信女吧。

        就像远古的海城信女一样，担负着神使的使命，在人间传播信仰……

        摆摆尾，鳕鱼游得愈来愈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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