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因然

海城的风儿变咸了，潮起潮落，有多少人在这片海花前告白，牵手，相拥，这是柏君不想去数的。她这次回海城，没打算去与旧友告别，完成这一单工作就离开。这个曾在心里荆棘丛生的地方，正随着时间淡化。

        比如

        ——这只她过去常常喂食的海鸥，已经有了新欢。

        “柏，这只海鸥可真调皮，非要来夺我袋子里的小甜点”蒂娜大笑着，一手拿着甜品袋，一手招呼着柏君，“快来帮帮我赶走它。”

        柏君走近，残脚，红喙，是她以前常喂食的那只没错了。

        她走过去做驱赶状，轻轻把鸟拍走。

        海鸥终究还是没夺到食物，绕着蒂娜盘旋了两圈就飞走了。

        “这段时间是海城的旅游盛季，等工作空闲下来我带你们去看看这里特有的‘蓝眼泪’”，柏君拍了拍蒂娜被鸟儿弄乱的衣服，“下次别再拿着零食过海鸥广场了。”

        “好”蒂娜挽着柏君，向后喊：“史蒂夫，老头拾蛤有什么好看的！你们快跟上！”

        “来了~”

        远远地有几个人影招了招手。

        其中一头金发，身材挺拔的男生最为引人注目。

        海因茨走向柏君：“伸手，送你个礼物。”

        柏君无奈地看着他，“是贝壳吗？”

        “唉，又没了惊喜”海因茨用那双碧蓝泛绿的深邃眼睛望着她，脸如雕刻，端雅精致。

        他微笑着，“这是我今天拾到的最美的一枚。”

        一枚有着豹斑纹路的贝壳静静躺在手心，外表莹润光滑。

        “谢谢，很漂亮。”柏君仔细将贝壳用纸巾包好。

        “你喜欢就好。”

        柏君带着蒂娜这一行人回了酒店。他们是她的客户，也是同学，虽然不是一个专业的。只是知道柏君是海城本地人后，也就不舍近求远去找向导和翻译了。柏君对他们调研的项目也有所耳闻，也算是能比较方便的给他们提供海城本地的一些探索路线和人力帮助。

        除了海因茨，他既不是参与调研的人员，也不是科研专业的学生，他只是一个油画专业的学生，不知道为何这次也参与了学校组织的科研项目。

        但柏君和蒂娜他们也听过他的事，毕竟是用一张被上帝吻过般的面孔成为校园的风云人物。

        他画的作品倒是没怎么听过，但据说为人风流成性，桃花朵朵。

        就好比现在，他正在追求柏君。

        尽管她多次委婉拒绝或者有意无意的远离对方，但海因茨仍然保持着绅士般的礼仪，进退得当，让人不好说什么。

        柏君也只好装作什么也不知道，想先应付过去。

        夜灯初上，柏君打车回到家。从小和母亲相依为命，家里留下的痕迹也尽数是自己和母亲生活的点点滴滴，而父亲，只听说是失踪了，一个几十年的捕鱼能手，失踪在了一个没有台风，万里无云的海夜。

        她简单扫了扫落灰的地板，打开窗户通风。立刻，整个房间弥漫着潮湿而又闷热的海城气息，但似乎随着全球变暖的趋势，夏夜的海城越来越闷，空气也像那一阵一阵扑过来的浪一样，一阵又一阵铺在柏君的面上，给她凝出一层细密的汗。

        收拾完卫生，柏君简单去冲个澡，像小时候一样，喜欢睡在母亲卧室的侧卧上，那里可以直接透过窗望向海岸，一层层白色的泡沫打碎在礁石，带出深蓝色的荧光。

        其实白天给蒂娜他们说的“蓝眼泪”，只是一种叫海萤的生物受到刺激后发出或深或浅的荧光，它们只在干净的水里和特定的季节出现。小时候，柏君总爱一个人往林子那片的海边去，傍晚时分，天上的火烧云一片片投影在碧蓝的水中，将大海染成燃烧般的炽热色彩。这时，放学后的柏君可以尽情赤脚在沙滩上玩耍，拾螺，堆沙，偶尔夜来的早了，就可以去嬉闹一下海里的浮游生物，轻轻拍打水面，就是一副绝美的荧光画。

        下半夜，海城的气息从炎热逐渐转凉了。

        柏君不自觉扯过身旁的薄被盖上，她好像在梦中不愿醒来，是童年的回忆还是海浪的歌声推迟了苏醒呢。

        窗前的海浪拍打着，蓝光点点，吸引着几只林中的飞蛾，还没靠近，飞蛾就被浪花裹挟了，随着潮落退回了那一望无垠的深海。

        新的潮起，吸引着新的猎物。

        “小君，小君，你爸爸去哪里了”

        “哈哈哈哈，小君没有爸爸。”

        “没有爸爸，没有爸爸。”……

        几岁的小柏君背着重重的书包走在回家的路上，明明以前平坦的石板路今天却格外硌脚，接连使她摔了几跤。

        小柏君再也忍不住了，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海城的夏季炎热又漫长，哭了好久，她现在想吃上一根清清凉凉的老冰棍。

        她干脆地脱了鞋子，踩着石板跑回了家。

        “君君，回来啦！妈妈给你切了西瓜，快拿个勺子舀着吃。”

        柏妈妈将晾在绳上的衣服收进屋子，“怎么又光脚走路呢，地上的沙子多脏呀”，立刻将小君抱起来去洗衣池洗脚。

        年轻的柏妈妈面容秀丽，身上既有着一股随和娴静的气质，又有着海城女人独有的韧性和坚强，那是从小在海风海浪吹拂拍打下磨练出的。

        洗完脚的小柏君抱着半个西瓜，一勺一勺舀着，“妈妈，我什么时候可以看见爸爸呀？”

        柏妈妈顿了顿：“君君，爸爸去海里抓大鱼了，抓到了就回来。”

        “可是他都出海这么这么久了，还没抓到大鱼。是因为他要抓的那条鱼很大很重吗？”

        “是啊，君君怎么这么聪明，爸爸要给君君抓最大最漂亮的一条鱼回来，所以才耽搁这么久。”

        “那晚上君君要去海边等爸爸，大伯爷爷说这几天灯塔暗了，我带着手电筒去给爸爸点灯，这样爸爸就不会忘记回来的路了!”

        “好啊，君君真棒！但是不能下水哦，也不能越过林子，就在妈妈窗户前的岸边等就行了。”

        “嗯嗯。”

        连着一个月，柏君每晚都在岸边等待。她总是吃了晚饭就抱着手电筒出去，偶尔还会带几只夜晚在沙滩上溜达的小螃蟹回来，有时也有漂亮的小海鱼，或者是其他被冲上岸的奇奇怪怪的瓶瓶罐罐。

        她就在窗前的那一片岸上玩闹，柏妈妈就在房间的侧卧上织着毛衣，时不时看一眼。

        ……

        但有一天，海城的天空格外昏暗，气息浑浊得像是漂浮着数不清的死去的鱼，整座城的人一整天都昏昏欲睡，除了小柏君。

        “妈妈，我出门咯！”

        “君君，过几天有台风了，现在涨潮退潮都有暗流，岸边很危险。而且今天妈妈太累了，可以陪妈妈一起早点睡觉吗？”

        柏君看了看手中的瓶子，里面是几只小红蟹，她本来打算今晚放它们回大海的，但看到柏妈妈一脸疲惫的样子，“好吧，今天我陪妈妈一起睡觉觉。”

        不出多时，柏君就听到了妈妈疲惫的呼吸声，但她怎么也睡不着。

        先是偷偷下床去逗弄了几只小蟹，又去看了看自己昨天在沙坑里捡到的小海鱼，最后又爬上了窗户对面的小床，这才慢慢的迷迷糊糊地睡着。

        呜~

        呜呜~

        看来真的是台风要来了，难怪海声这么大。

        柏君从梦中被海声惊醒，她望向窗外：

        一片星光璀璨，天与海与地蓝得没有边际，连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都低不可闻。

        这可真是奇怪了，晚上有这么蓝的海吗？

        柏君悄悄穿了拖鞋下床出门。

        天太蓝了，纯粹的蓝搅在一起反而变得深蓝发黑，一瞬间竟分不清谁是天，而谁又是海了。

        柏君顺手提起放在门口的瓶子，踩上沙滩。

        她觉得，这是她短短人生中见过的最不一样的海城的海。

        她将小螃蟹从瓶子里倒出来，看着它们有的藏进沙里，有的爬向大海。

        柏君心满意足地拍拍手上的沙，准备回去，但转头看见了——

        看见了一股明亮的光

        它虽然掩映在葱茏的林子中，但即使在最亮的夜里，光都是那么难以掩盖。

        柏君一点点靠近着光，她记得妈妈告诉她不要越过林子，但她曾经白天的时候偷偷钻过去看过，除了一小片异常柔软的沙滩被周围的林木围绕着，根本没有什么特别。在她曾经的想象里，以为林子后会有故事书里的海怪，或者一只美人鱼，再差也会是一片危险的海礁悬崖，但是那里真的什么都没有，就普普通通，还不如家门口的海景好看。

        但是今晚，那片普普通通的林子后，有一团奇怪而明亮的光。

        说不定是手电筒还是其他什么的发光玩具，柏君一想，探险刺激的心又冷了下来。果然，光亮消失了。

        此时柏君已经确认了应该是什么小玩具发出的光，只是现在没电了。她气馁地走进林子，来到那片柔软的小沙滩。

        柏君踩着脚下细腻的沙粒，“真舒服啊！好想在这里美美的睡一觉。”

        她闭上眼，感受着海风咸咸的气息，但突然，一股清浅的花香萦绕在鼻尖——是木槿花。柏君记得林子附近没有种木槿花呀！

        睁开眼

        一张放大的少年的脸映在她眼里。

        柏君被面前出现的人吓了一跳，“你是谁，在我家的林子里干嘛！”

        “我怎么不知道这个林子是你家的。我可是一直住在这的。”少年皱皱眉，“今天晚上人们都睡了，你跑出来做什么？”

        柏君心虚地摸摸鼻子：“我以为这是没人管的林子，再说你不是也半夜跑出来吗！”

        她看向少年，“你叫什么名字呀？”

        少年静静望着她。

        “哼，不告诉我就算了，小气鬼，不就闯了你的秘密基地嘛。”

        “林山”

        “什么？”

        “我叫林山，林子的林，山上的山。”

        “哦哦，林山林山，嘿嘿”

        柏君招手，“林林~来，跟我一起排排坐”

        林山无奈地走向她

        他们排齐坐在沙滩上，看着大海。

        “喂，林山，你是海城人吗？”

        “我当然是本地人”

        “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而且你长得跟海城人不像。”柏君仔细看着林山。

        跟海城本地人由于经常在户外被太阳晾晒的偏黑皮肤比起来，林山皮肤冷白细腻，长相俊秀，五官精致。尤其是那一双眼睛，碧蓝得发黑，眼波里投射着粼粼的海面，好似随着旋转跳跃的浪花若隐若无透露着多情的色彩。

        “我再仔细看看。”柏君靠近林山的脸，“哇，你的眼睛好像有一点绿色，不对，好像是蓝色？”

        林山被柏君的突然靠近吓得退后几步，眨眨眼，笑道“我们的眼睛都是蓝色，因为每一个海城人的眼里都有一片蔚蓝的大海。”

        柏君撇撇嘴，不满这个回答：“好吧好吧，那你还没回答我，我怎么没在海城看见过你呢？而且你应该比我大几岁吧，你是高中生吗？可是海城只有一个高中啊，而且我每次放学都从那经过，也没看见你。而且你长得这么白这么好看，我看到了肯定会记住的。

        她是真的疑惑，在她短暂的生命里，这是第一个对她来说完全陌生的人。

        “我不是高中生，也不常出门。”

        “哦，那你家应该在附近吧。”

        林山环顾四周，“喏，那是我家”他指着远远的一个屋角。

        柏君看了看，“真奇怪，我怎么对这个房子没有印象，明明这附近我都走过的？”

        柏君和林山就在林子边坐了大半夜，有时柏君站起来去捡贝壳，掏螃蟹，林山就抱膝坐着，静静听着海风的呜咽。

        有的贝壳会在夜晚发出莹莹的蓝光，有的则是变得像玉石一样莹润，都是白日见不到的色彩。

        柏君欢喜地寻觅着精致的壳，有时也捡到几个海螺，例如鹦鹉螺、织纹螺等。不过她喜欢那种叫凤尾的螺，有着长长的尖尖的绚丽丰富色彩的尾巴。

        捡到大螺，她也学电视演的那样，凑着耳朵去听，试试能不能听到螺里传来海浪的声音。

        她自己玩的很开心，也会拉上林山，虽然他们认识不久。但柏君却觉得林山对她来说很熟悉，不是那种能分享一根冰棍的像丽佳那样伙伴间的熟悉，也不是天天和小胖斗嘴追逐那样的友谊，是一种说不上的感觉。

        柏君又想了想，像是床边陪伴着入眠的小海豚玩偶一样的感觉，有一样的气味。

        “我好困，我要回家睡觉了，林林。”玩得晚了，柏君揉揉眼。

        “好吧。但是要记得，今晚是个秘密”林山将手指放在唇中间，“只有我们俩知道。”

        “我知道，我们是秘密伙伴。而且大人们说晚上海里有怪兽会吃小孩，可不能让他们发现我们跑出来。”柏君晃晃小脑袋，招了招手，“再见！”

        “再见，晚安。”。

        “你也是，晚安！”

        柏君拖着困顿的步伐回家，洗干净脚上的沙后偷偷溜上床，“还好妈妈没发现我这么晚回来”

        抱着海豚玩偶，她侧身朝向窗，窗外的海风在呢喃，催人入眠。

        半睡半醒间仿佛看见了一只拥有优美尾翼的蝴蝶在窗外起舞，就着海浪翻涌和浪花拍打声。

        天与海与地的边界模糊，蓝成了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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