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第127章

皇帝哼了一声，指了案上堆积成山的奏折，道：“朕披肝沥胆，日日对着这些劳什子，有的满嘴胡言，尽说些有的没的！”

        徐文胜赶紧道：“陛下，依奴才说，这些个折子，便由司礼监冯顾领着人先拟个大概……等陛下得空时，再拣重要的看过，断不会有什么闪失……”

        皇帝想了想，横竖司礼监闲人甚众，便点了点头，换下朝服，起身向养心殿外走去。

        此时正是暑伏天气，皇帝出了养心殿，缓步走到思懿亭，顿觉有丝丝小风扑面，暑热顿消，心头畅快了不少。

        往日去御花园，皇帝多是自永寿门向北而行，穿过永寿宫、翊坤宫、储秀宫，从丽景轩出。但今日皇帝由徐文胜服侍着，却自乾清宫、交泰殿朝后花园走去。

        好在时候尚早，日头不大，徐文胜命人撑了黄罗伞，小心翼翼侍候着皇帝往前走。正走着，却巧看见一个小太监抱着个皮匣急慌慌地跑了过去。皇帝顿觉得奇怪，便朝那小太监喝道：“站着！何事如此匆忙？”

        那小太监原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冯顾手底下一个跑腿儿的，今儿因起得晚了，故脚下忙乱了些。他正捧着的皮匣里是一叠子发抄后收回的公文，正要送去内阁大库存档。现下听见有人叫他，只得回来，却不巧那匣子因方才慌忙中没有扣紧，打弯儿一松，里头的公文散落一地。

        小太监一时乱了方寸，忙跪地捡拾，只听徐文胜骂道：“不识教的奴才！竟把些公文散落四处，还不快收拾干净了，仔细你的皮！”

        小太监急急应诺，这才知道今日竟不巧遇见了万岁爷，手足无措，抖如筛糠，赶紧收拾着这一地狼籍，却听皇帝喝道：“慢着！”

        几个下人一骇，皆停住了，只见皇帝缓缓走过来，拾起一张纸来细瞧。

        这公文不是别的，正是六科廊发抄的柳阁老的奏折和皇上的朱批，皆为柳允庭夺情之事。

        皇帝从不知发抄之事，眉间渐蹙，喝叫：“韦正年人呢！？”

        众太监皆不明所以，只得赶紧将文渊阁大学士韦正年请来。一问之下，皇帝才知，是太子授意让内阁尽知天家下诏夺情之事，也才知道是太子求过太后，她老人家才决心插手此事。

        皇帝心中不悦，只淡应道：“朕知道了。”遂挥了挥手示意韦正年退下。

        这一番耽搁，皇帝却再不往御花园去，打道回了养心殿。一路上，皇帝竟闷不作声，可吓坏了徐文胜。

        谁知回到养心殿，皇帝默坐静思好半晌，突然吩咐徐文胜：“来呀，宣李凤来进觐！”

        李凤来是防渐处头一号高手，等闲没有人知其所踪。然而徐公公前脚没出去多会儿，李凤来后脚就进了养心殿来。

        ……

        话说雍州那头，云嫣执意要从沐德堂赶去威远卫大营看哥哥。一路上，云嫣心中忐忑——又想尽快见到哥哥，又怕见到哥哥。

        方才问了静训，静训只知道靖王派人来传了话，说姜云继回来了。多的细节，外院儿传话的人却道不知。

        云嫣心里如雷轰电掣，胃部一阵阵热浪上涌，说不出的难奈。

        哥哥若是好端端回来，云嫣宁愿自己瞎眼毁容、缺胳膊少腿儿，万般皆可以。

        只是千万别教哥哥有什么差错闪失。

        等到了威远卫，静训拿了“赵公子”的名帖，一路护着云嫣进了营门。

        进了营门，前头是整整齐齐一排营房。只见靖王正站在营房外的一棵柳树底下。杨懋在他旁边垂手站着，正跟他回禀着什么。

        靖王微一侧头，便看见了云嫣。她连衣裳都没有换，还是居家的小女儿装。一件浅绿色对襟潞绸短襦，白细花松绫裙子，头上如云的乌发随意挽成了一个鬏儿。因一路车马颠簸，有几缕青丝垂在了她两颊，更显得她的脸儿小得可怜。

        云嫣见是靖王，便朝他跑过来。她小跑的样子特别乖巧，两只脚倒换得不是特别协调，一颠一颠的，愈发像个小孩子。

        等奔到了靖王跟前，云嫣却是站住了。她一径喘着粗气，目不错珠地盯着靖王。

        云嫣不敢说话，也生怕靖王开口，告诉她什么坏消息。她一双水盈盈的大眼定定地锁住靖王微浅的眼瞳，似要从靖王脸上读出她哥哥的消息。

        靖王失笑，问她：“你怎么来了？”

        云嫣直愣愣道：“哥哥在哪？我要见哥哥！”

        靖王瞭了一眼营房东头的那间屋子，却拉着云嫣往营门外头走。他眼里有笑意，面上却掠过一丝为难，道：“你等一会儿，再进去见他。”

        云嫣顺着靖王的眼光看去，心知哥哥正是在东头那间营房里。她急道：“为何？他怎么了？”

        云嫣心里惊跳，又是担心，又是害怕，直秉秉道：“你让我见见他罢！”

        靖王薄唇紧抿，也不说话。他此刻只是紧紧攥着云嫣的手，不让她往那头去。

        可云嫣是个小倔强，拼了命的要挣开靖王的大手，伸手抠他的手指，挣不开，就张嘴拿小米牙咬靖王的手背和指节。

        靖王只觉麻痒，无奈放手，任由云嫣朝东头那间营房跑去。

        “小姐！”静训惊慌失措，忙要追着云嫣去。

        “随她去吧。”靖王叫住了静训，由得云嫣往前跑，只看着她执拗的小背影，无奈摇了摇头。

        云嫣一路心切切地奔去，可还没等靠近东头那间屋子，云嫣便闻见了一股强烈的异味。

        云嫣顾不得许多，闯进了屋去——屋里光线不甚清明，待云嫣看清房内的情形时，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

        只见几个兵丁正围着一座山高的破布疙瘩。那卷子破布毛絮杵在地上，被一层层向下扒。

        ——那原来是一个蓬头垢面的人。

        屋里羊膻味儿冲天，夹杂着汗味、尿骚味甚至羊粪的臭气，熏得人睁不开眼睛。

        云嫣给吓着了。

        几个兵丁本来正忙着开解那破布疙瘩，此刻却见一个小姐模样的人闯进来，也停住了。

        还好有一个机灵点的白脸卒子，道：“小姐，等梳洗一下再见罢！”

        闻言，那破布疙瘩似乎动了动，随即缓缓转过来——云嫣看见，那黑如锅底的脸上，有一双发亮的眼睛！

        云嫣盯着那张脸拼命瞧，一瞬不瞬。

        四目相视，过了好一会儿，彼此眼里都渐渐聚集起来欣喜。

        “嫣儿！”

        云嫣听到一个粗嘎的男声，却是唤着她的名字！

        那真的是她的哥哥！云嫣认出来了，那是哥哥！他和十四岁时并无太多变化，除了身量比那时高大，仍是那副饱满的额头！还有浓黑的剑眉和直挺的鼻梁，还有一双黑漆漆如点墨似的眼睛！

        云嫣热泪盈眶，下巴微颤，她几乎是小跑着向前，也不嫌脏，也不嫌臭，一下子扑进了哥哥怀里！

        “哥哥！哥哥！”云嫣喜极而泣，不停地唤着哥哥。

        “嫣儿……”姜云继将云嫣抱在怀里，“嫣儿真的是你么？嫣儿你长大了……”

        云嫣抬眼看着哥哥，伸手去摸哥哥的脸。那张脸脏得不成样子，连胡须都结了泥块儿。她吸着鼻涕，含泪笑道：“他们，他们怎么也不给你梳洗一下？”

        “是我不许他们动的。”姜云继笑道。他声音粗嘎，似乎已经好一阵子没说过人话。他随即又转头朝那几个兵丁吩咐道：

        “你们一会儿使剪子给我剪头发时，仔细些。”

        那几个兵丁应诺。

        云嫣不明所以，只得眼泪包包地放开了哥哥。由着那几个人上前帮哥哥解开这一身破烂的棉布和毛絮。

        此时又有几个兵士从外头抬进来好几桶热水。方才那个机灵的小卒子躬身禀道：

        “小姐，小的们现下要替姜公子沐浴，还请小姐营房外等候！”

        云嫣抹了把眼泪，看了那个小士兵一眼，开口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那白脸小兵一愕，随即恭敬回禀：“小的叫姚天予！”

        云嫣道：“你好生侍候着我哥哥，小心给他剪头发剃胡子！若做得好，有赏，若有任何闪失，为你是问！”

        “是，小的遵命！”姚天予心中肃然，连声应诺。

        云嫣一步一回头，忍不住停下看了好几回，终究是退了出去。

        ……

        出了东头的营房，只见静训候在外头。见云嫣出来，静训迎上来道：“小姐，奴婢命人自沐德堂取了衣裳首饰，便由奴婢侍候您稍事梳洗罢！”

        云嫣方才哭花了脸，头发也乱蓬蓬的，又沾染了哥哥那一身的泥臭味儿，眼下实在没法儿见人。她便乖乖由静训引着，到了营区的一间净房里，由着下人端来了温水，侍候她洗漱净面。

        等梳洗穿戴好了再出来，云嫣就看见不远处的柳树下已经支了一座凉棚。靖王正坐在凉棚下面，由军士侍候着喝茶。他身侧坐着威远卫的都指挥使刘三远，此人正笑呵呵地跟靖王说着闲话。

        刘三远问靖王：“赵公子，如今姜将军回来了，那京城那边……”

        靖王打断他，淡道：“你哪个眼睛看见了姜将军？现下在营房里的，不过是行商的姜公子。”

        刘三远一怔，瞬间明白过来，自责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刮，笑呵呵道：“正是，正是！听闻姜公子从玉夏贩卖皮草路过此地，我们卫所要好生招待才是！”

        靖王不置可否。

        见云嫣走过来，靖王便对刘三远扬了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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