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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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清扬扶着门,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出来,再抬头时已完全忘记了自己身处幻境。
她眼瞧着齐照颐指气使,不觉好笑。
“齐师姐倒是孝顺,赶着来催,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我亲师姐呢。”周清扬半点情面不留,直戳她心窝子。
齐照气得发抖,柳眉倒竖,怒道:“谁管你!是宗主唤我来叫你,你爱去不去。”
周清扬轻描淡写地看了她一眼,懒得再缠斗,抬脚便走。
沈昔全三年前率领三千首阳弟子,进驻平京。
跟着她的弟子与长老在皇宫门前辟了好大一块地,大兴土木,建了一座“文灵院”,实则充做修士下榻的行宫,数百座金屋将天上日月的光辉都掩盖去了。
不过她自己不住那儿,反而叫人打扫了从前在俗家的沈宅,孤身一人住着那冷清清的大宅院,且一般时候不让人靠近。
周清扬出了文灵院,顺着平京城的康庄大道一路走去,不多时就来到了一座气势恢弘,却年久失修的府宅前。
如今只要是个人,无不知沈昔全大名,这座宅邸前也就远远围了好些人参拜,比佛寺香火还旺盛。
毕竟佛祖看不见,而这位是真神仙。
众人将沈宗师的坎坷经历编成了各种类型的话本子,每每去个饭馆、听个戏,必点一出关于沈昔全的。
添油加醋虽多,但大体还不失真。
主要因为在当年,沈家确实大大有名,说书先生想自由发挥条件也有限。
先从沈宗师的父亲沈相爷说起,这位的为人自不必说,必是清正廉洁,胸有丘壑。
传说他一手扶持年轻的帝王,一手实施新政,独个儿撑起了这个破败的朝廷。
因此,皇帝为表钦恤,下嫁皇家嫡长公主,便是沈宗主的母亲。
沈氏一门后生上进,前辈又未衰老,可称得上是满门英才,家风严正。
但天有不测风云,年轻的皇帝很快长大了,由少年变成了青年,该娶媳妇了。
娶的是谁呢?
有人说是只狐狸,有人说是蛇精,有人说是北疆来的妖人。
……都不太可信,但总之,这位红颜祸水挑拨着皇帝,一边说沈相爷功高盖主,一边暗讽长公主心向外人,早已不堪信重。
最后,沈家满门抄斩,夷三族。
上到八十老妪,下到三岁幼童,斩首之日,人人奔走呼号,大叫冤枉。清洗断头台的血水流入乱葬岗的污泥之中,腥臭荒野里乌鹊不栖。
沈昔全一个六岁孩童,是怎么躲过这一劫的自然是不清楚,这往往也是说书先生们说得最尽兴的地方,因为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到末尾,拍案陈词,这位出身公侯之家,却幼年失怙,流落街头的沈宗师,必是仙人下凡,吉人自有天相,才能逢凶化吉。
周清扬站在烈日底下,望进这座黑洞洞的宅门里,只觉得骨头都冷了三分。
很难想象,住在里面的,是个活生生、有热乎气的人。
她解了结界进去,心里很明白沈昔全为什么叫她。
沈昔全出山自立宗派,首当其冲就是皇室,但她自己是不好动手的。
一来,天道有桎梏,皇家与她算是一半的血亲。
二来,她要维持自己不食人间烟火,高不可攀的仙人形象,不好沾了血腥。
所以,后入首阳的一批批长老便为爪牙,替她扫去凡间逆党。
原本,周清扬以为不会轮到自己动手,可……昨天的事,推翻了她的猜想。
甚至于,总有另一种念头,缠绕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周清扬思绪万端,边走边想,来到了后堂。
沈昔全正卧在堂中美人榻上,闭着眼小憩消暑。
庭中绿色的荫凉和紫色的花藤拱门烘托的这一方小天地还有点人味,周清扬进去,坐在美人榻的沿上,细细看去,觉得沈昔全瘦了。
她浓密的眼睫轻轻颤着,双唇没有血色,睡得不甚安稳,也许连梦也是血腥味的。
周清扬的心受到一种震动,轻轻抬起手,抚上沈昔全的眉,向下描摹去,划过她的鼻峰,最后到了她的鬓角。
绿鬓红艳,心却已憔悴不堪。
周清扬当然懂得她的恨意,任谁被灭了门都该痛恨。
可这太过了,从她出山以来,伏尸何止百万。
那些反抗仙门修士、仍然拥立帝王的儒生,以及只是听从命令的士兵,飞蛾扑火一样对抗着。
然而天下的形式如此,只有修士才能对抗日益猖狂的幽冥妖兽,百姓的心向着谁,不言自明。
所以,一波又一波的人死去,死在他们心向往之的理想和坚持上。
周清扬不忍,不愿。
沈昔全说,这是为了恢复秩序。
周清扬信了,所以她冷眼旁观。
但现在,她还要将皇室屠戮殆尽,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这不是风骨高标,这是以权谋私,是自甘堕落。
周清扬疲倦已极,她看尸体看的恶心,更不要说是要借她的手将皇族赶尽杀绝。
沈昔全醒了,但默不作声,只抬手握住了周清扬的手腕。
她用的力气很大,皮肉湿冷,尽是虚汗。
“师尊…”
周清扬的语气从来没有这么温柔,好像一碗蜜,一团云,让人陷进去就不想再出来。
沈昔全睁开了眼,那双寒潭一样眸子里积着尘埃,里面闪烁着懵懂暗影,在交缠,在挣扎,在撕咬。
但很快,她就压住了那些妄念和幻影,坐了起来。
“你来了,来的好晚。”
沈昔全捏着周清扬的腕骨,慢慢地揉过去,眼睛专注地盯着那一点揉出来的红印子,话音凶戾又怪诞,全不像个正常人。
“我不敢来,怕你看见我生气。”
周清扬不害怕,揽住了沈昔全,让人依在自己并不宽阔的肩膀上。
她的师尊动了动,找了个舒适的角度,说:“可是你不来,我更生气。你也觉得我是个疯子,是吧。”
“没有,你只是累了。”
周清扬把下巴抵在那黑发上,闻着满头花香,心不在焉:“我觉得我们应该再想想,宫里那些人里…还有小孩子。”
沈昔全直了身子,想了一会儿,说道:“是我叫你杀的,你怕什么?”
她转了转眼,笑起来:“哦——你不是怕,是不想。你是个好人。”
她敲着自己的指节,神经兮兮地念叨:“不愿意就算了…就算了…”
周清扬心里难受,她用掌根按住眼睛,很怕眼里的泪流出来。
“师尊,你…太累了,睡一会吧。”
她扶沈昔全躺下,就坐在床头,静静地把自己蜷成一团。
这个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卷王、天命之子、永不言弃的修仙者——周清扬,变得像个孩子,她面对着满园浓荫碧色,甚至没有力气抬起头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沈昔全一点一点变得残暴、嗜血、毫无人情。
可…一开始不是这样的。
她的师尊毒舌冷脸,却从没对谁下过重手。
她曾经为自己涣手作素面,插柳种桃花。
她和自己,和苏远之,曾经住在一个小院子里,每天都是开开心心的。
甚至她会安慰自己说,人活着一天就要恣意一天,没必要那么努力,只要有她在,自己这一生都会安安稳稳。
可如今呢?她带着自己,走上了一条尸骨铺就的路。
周清扬真想大声质问,为什么?为什么要做的这么决绝。
但她问不出口。
“你听说那些传言了吧?”沈昔全闭着眼,似是随口一问,却很笃定周清扬一定听过。
“嗯。”
周清扬抚着她的背,道:“你都说了是传言。”
“你一点都不信?”
周清扬迟疑了。
就在她迟疑的这一小下,沈昔全的手捏紧了,她骤然背过身去,语气僵冷:“既然信了为何不来问我。”
“问什么?”周清扬也僵住:“问你当初收我,是不是因为早就知道,只有我能彻底断绝皇族龙息,杀光他们所有人?”
沈昔全不语。
她的背很僵,肩膀一耸一耸的。
周清扬等了良久,一股郁气平复之后才敢转头,却望见她的师尊好像一只受了伤的小动物,又痛又委屈,却不叫出声,像是痛惯了。
她的心脏狠狠一抽,立时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嘴巴。
连忙扑上去,从背后抱住沈昔全,嘴里安慰道:“我不问,是因为没必要问。无论最开始是什么,我都相信…师尊,你看看我,我多喜欢你,你看不见吗?”
她反复嘟囔,到最后也只是这一个意思:“我相信你…”
周清扬的泪终是落下来一滴,滚烫滚烫的,穿透了沈昔全的鬓角,落进她的乌发里。
沈昔全很短很短地抽泣了一声。
周清扬轻轻吻上那滴泪落下的位置,贴着她的面颊,说道:“睡吧…睡吧…”
七月的天不好,变来变去。
沈昔全再醒来时外面的天阴沉沉的,狂风卷起厅堂里的尘埃,空气又闷又热,是大雨将至的预告。
她口唇干涩,四下望去,并没见到周清扬。
神识一片撕裂的剧痛,整个人好像要一分为二。眼前总是出现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那不是真的,沈昔全知道,她出现了幻觉。
昨天在宫里,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没认出来周清扬。
真是…造孽造多了,总算来报应了。
她无动于衷地穿袜穿鞋,准备出门去。
门外却突然传来一股香,葱油佐料,五味十足,光是闻着眼前就能浮现出金亮亮的油花和绿白的葱叶,摆的整整齐齐的面下藏着一个蛋。
沈昔全望去,原来周清扬没走,还下了一碗面。
比她做得好多了,一向如此,她的心,她的手艺,都比自己好得多。
周清扬安静着把面递给她。
沈昔全先吃面,后吃蛋,很快碗里只剩下汤水。
外面轰隆隆的,紫电划破长空,第一滴雨落下来了。
沈昔全看得清楚,她怔愣着,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还要吗?”周清扬接过了碗。
沈昔全摇了摇头,接着说:“你回去吧。”
周清扬“嗯”了一声:“等我把碗刷了。”
“不。”沈昔全的声音隐没在一团闷雷中:“你回首阳吧,我不要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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