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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各怀鬼胎


周恪己勒紧缰绳,上下打量了还一脸懵的江耀生一眼,扭过马头,走向姗姗来迟的唐云忠:“云忠,那位小将是谁?许大人在军中为军士劳碌多年,其心意热忱连圣上也看在眼里,最后就换了一句狠话吗?唐家军就是这般忘恩负义吗?”
  周恪己这话面上是斥责唐云忠,实际上却是讲给老国公听的。跟在后面不远处的唐云忠一愣,大约也明白了周恪己的用意,只微微摇摇头:“我离开乾门关已经有一个月旬,此前我未曾见过这位将军,想来大约是新来的,才会冲撞了许大人。”
  唐镇远落在最后,亲孙子唐宣文扶着他的胳膊。他这几年确实眼见着老了许多,大约是底子好加上舍得在自己身上花钱,看起来比廖清河健康不少,脸上有些红晕,身子骨看着也没有瘦到让人觉得害怕。不过都已经是奔着百岁走的人了,如何健康不也就是这般模样。
  “哎呀……”唐镇远走近,左右看了看局面,那讳莫如深的脸庞下也闪过一丝为难,“年轻人难免嘴上逞能,想来大家都是为了唐家军如何更好,本不至于恶语相向。北川侯可否看在老夫的面子上,给这年轻小卒一个机会容他改过呢。”
  周恪己微微一拱手,并没有说话,只是斜觑一眼江耀生,转头对我柔声道:“阿梨,这毕竟是唐家军内部事宜,我等外人且先退下,容他们先商议。老国公三朝老臣,不会是非不分,更不敢在军机大事上偏私,阿梨不必忧虑。”
  我听周恪己这么说,知道他大约有他的打算,便点点头,顺手把赵义往怀里一捞:“……这孩子刚刚被打了,虽然说是唐家军兵士,却也总归是个总角之年的小娃娃,我先带他去包扎。”
  周恪己点点头,终于从马上翻下来,扶着我的胳膊:“本侯陪你去。”
  说罢,周恪己对着老国公一拱手:“让老国公见笑了,眼下这营中之事还请老国公多多费心。”
  “老夫才是,让北川侯看了笑话,实在不应该。”唐镇远面露羞愧,对着周恪己一拱手,“老夫这就来好好问清楚,如何能有这般无礼之举。”
  “有劳老国公了。”周恪己妥帖而得体地微微颔首,“本侯本也不愿多问,然而乾门关与北川三郡唇齿相依,本侯奉天子命统领北境三郡,自然也忧心乾门关安危。至于许大人,这些年她为唐家军后勤内需药品如何置办费了许多心血,她一时忘情,失了分寸,还以为自己与唐家军早已休戚与共,才会贸然插手营中事务。还请老国公见谅。”
  “这谈何见谅?这几年唐家军伤亡锐减,老夫深知与后勤补给息息相关。许大人以拳拳真心对待我唐家军军士,眼下却被唐突之言冒犯,老夫实在惭愧。是老夫该请许大人见谅才是,怎么会是许大人失了分寸呢?”
  周恪己没有继续追问,只是一拱手,示意我跟他先去后勤的营帐暂避。
  我匆忙拽着赵义,带着他跟上了周恪己,疾步快走了好一段才探头探脑回过头:“大人,咱们就这么走了?不看着的话,老国公多半要把这事儿给唐宣文立功了。”
  周恪己侧过头对我笑笑:“没必要追得太着急,你太急了反而显得刻意。眼下我们是为了保护云忠,如果跟唐宣文锱铢必较反而是本末倒置。区区几百匈奴残部,若真的让唐宣文立功就让他去吧。方才我该说的都已经说了,老国公自会掂量轻重。”
  我把赵义的耳朵捂着,有点好奇地转头问:“说了什么?大人不过为我说了几句话,那几句话也有用么?还是我漏了什么地方吗?”
  周恪己有些狡黠地忽然一抬眼,一双杏眼微眯起看向我:“阿梨猜猜?”
  “我猜?”
  “猜猜嘛,阿梨如此聪明,肯定能猜到的。”
  我牵着赵义一脸难以置信,一边跟着周恪己走,一边暗自吐槽怎么周恪己都已经到了这把年纪,反而有时候比二十岁那端庄持重的模样还要调皮不少。
  ·
  “张嘴,让姨姨看看牙齿有没有歪掉。”我掰开赵义的嘴巴仔仔细细看了看,嘴巴里面倒是也肿了一大片,牙齿上都是血渍,看得出赵敢真的是下了猛劲打的那一巴掌:“我的天哪,你爹下手可真狠啊,还好没把你牙打掉了。不然刚刚换好的牙多可惜啊。”
  赵义一对眼睛包着眼泪眨巴眨巴通红地瞪着我,哭得还打起嗝了。他一边打嗝一边张着嘴,样子又委屈又滑稽。我一个没注意瞥到他双拳攥紧眼睛睁得老大,眼泪从眼角滑落的一瞬间。
  我没忍住,被那副英勇就义的模样逗得一歪头笑了起来:“噗……咳咳咳。”
  赵义噙着眼泪合上嘴,水汪汪的大眼睛里面满是迷惑:“许大人你为什么要笑?”
  他脸上肿了一个馒头块大小的包,我刚刚是万般不该笑的,奈何那小模样实在是太招乐了,我一抬头看见他左右不一样大的脸就忍不住又把脸捂着:“没,没。哎呀你脸疼不疼?刚刚你爹下手也太重了,这要养不少时候呢吧。”

  赵义捂着脸委委屈屈地吸了吸鼻子,声音里还带着点脆生生的奶音:“军中没有父子。”
  “好好好,军中没有父子。”我在他已经开始掉婴儿肥的脸颊上捏了捏,“不过你爹是关心你的,今天情况不同,他才会对你这么凶。各中道理,你以后就明白了。”
  “我爹,他就是针对我!”不说还好,一说起来赵义的眼泪唰就下来了,那表情也绷不住,嘴巴像是耄耋老者一样向下撇,看得我险些又笑出声,“他对其他弟兄都没有那么凶,只对我才这么凶……他老说我是唐将军的义子,不能给将军丢人。可是唐将军也没有对我这么坏!他一定是嫉妒我是唐将军的义子,才会对我这么坏!”
  “啊呀这个……”我拍着他的后背,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赵敢跟在唐云忠后面叫“义父”的场景,吓得我浑身一哆嗦,“不是,不是啦,你爹只是对你太严格了。这样,我跟他说说,对你温柔一点好不好呀?如果你爹不行,我就去找你娘说说,对你好一点嘛。”
  “我娘也站在我爹那一边。”赵义捂着脸哭出了一声猪叫,“我娘觉得我爹是对的,他们合起伙来欺负我!”
  我干咳一声,连忙一边安慰孩子一边控制表情:“哎呀,真是可怜的……”
  赵义哭了半天,最后一边拿手背擦鼻涕一边抽抽,委委屈屈地小声嘀咕:“还是义父好,我果然还是喜欢义父!我爹太讨厌了,我不要当我爹的儿子了,我要当义父的侍卫!”
  “唐将军啊……”提起唐云忠,我不由得叹了一口气。眼下这么乱七八糟的情况,最难过的大约就是唐云忠了,若老国公当真混蛋成我爹那样倒也好办。眼下最痛苦的在于,唐云忠早就没有什么亲人,他亲生父母早就当这个孩子不存在,而他唯一的亲人,就是唐镇远,“哎呀,唐将军眼下也难办啊。”
  我本也就是嘀咕一句,却没想赵义抬起头:“我知道,所以我才说我愿意去打探军情!”
  “哦?”我愣了愣,不由得好奇俯下身小声问,“那你告诉我,你知道什么?”
  赵义吸了吸鼻子,一脸认真地看着我:“那个新来的,是坏家伙。他们说有个新来的将军要替代义父做唐家军统帅。凭什么?义父天威神武,哪里是他们说换就能换的?他们一定是用了什么坏手段,打小报告。这种人最讨厌了!”
  “哦……”原来连十岁不到的孩子都能看出眼下情况啊。
  “而且义父从来都是和我们一起吃饭,我们吃什么他就吃什么,还会多给我肉肉,说我要多吃点才能长高。但是那几个家伙来了以后从来没有和我们一起吃过饭,我们在外面吃菜汤,他们在军帐里面吃烧肉。而且他们还说这才是京城军营的规矩,如果将领和士兵吃得一样是没有规矩!许大人你说他们是不是好气人?”
  我点点头,附和:“真是过分!”
  我这话倒不是随便说的:唐家军能军纪如山,成为大越第一道铁卫,除了军容严整训练有素,待遇一致也是不可忽略的一点。从唐家军创建伊始,便默认下来从统帅到士卒便同吃同住,谁都不许有例外。甚至于,哪怕我来了唐家军,也是自觉统一待遇,我在这里享受过最大的优待也不过是嗓子不舒服坑不了大饼的时候唐云忠给我开小灶下点白水面条。
  我一个外人尚且如此,更不用说唐云忠,就是老国公如此重视排场面子的人,这么多年征战边疆也是与士卒同吃同住。将士睡什么样的吃什么样的,主帅就是什么待遇。而这种上下一致的待遇从根本上让唐家军成为了吃一个灶的兄弟袍泽。
  唐宣文方耀生他们根本意识不到这一点,还觉得神武营上下尊卑有别那一套在这里也应该吃得开,真以为世界上哪一处都是人人各怀鬼胎的。
  “所以我想了一个绝妙的主意。”赵义得意洋洋地抬起手,“我想要帮义父把这些坏人全部都消灭掉。”
  我本来还在想事情,被他这么一说牵扯回来注意力:“嗯?你要怎么帮唐云忠?”
  “那个家伙让我去当探子。可是他不知道我跟义父最好了,到时候我回来就胡编点东西骗他们,然后把把真正的情报传给义父。”赵义颇为得意地看着我,“到时候他们除了差错,只有拿到了功劳的义父才能立功!老将军自然就能看清到底是谁才是唐家军的统帅啦!”
  我愣了愣,随即低声呵斥:“怎么能这么想!军情紧急,不容半分差池。你在这种大事上撒谎,就是罔顾袍泽兄弟的性命!”
  赵义本来得意洋洋的,忽然挨了骂,难以置信地看着我:“我,我只是想要义父是统帅。我没有罔顾袍泽兄弟的性命!我不是!”
  “你说他们出了差错,你说在战场上出了差错,到底害的是谁的性命?万一有你的哥哥叔叔去执行你撒谎的任务出了事怎么办?赵义,无论你怎么讨厌他们,军情是半点不容马虎的,绝对不能有半点虚报。听到了吗?”

  赵义听罢,委委屈屈地点点头:“好吧……”
  我叹了一口气,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要太紧张,你想想你义父是如何英明神武。难道你义父和这几个家伙对比,都需要使些不光彩的手段吗?你要相信你义父啊。”
  他被我说服了,点点头:“嗯,我知道了许大人。我当然相信义父!义父是天底下武艺最高强、兵法最厉害的人,他们怎么比得过义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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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到赵义睡着了,我才松下一口气。起身掀开营帐中间隔断的帘子,周恪己在外面药箱间仔细端详着,见我出来,他对我笑了笑:“可是安慰好了?”
  我无奈地摇摇头:“毕竟只是十岁的孩子呢。”
  周恪己目光温和地扫过一排排药箱:“这些都是阿梨整理出来的,看着可真是不容易啊。”
  我扫过去,无所谓地耸耸肩:“嗨,这就是我们分内的事情,本是不足挂齿的。大人当真不去看看老国公如何解决的吗?我还有些挂心呢。”
  周恪己摇摇头:“先按兵不动看看情况吧。今时不同往日,我们没有必要操之过急。眼下北境三郡的军需粮草药品补给都已经捏在我们手里,这唇齿相依的关系,老国公当真要做什么事情,还得掂量掂量我们的意思呢。”
  这话说得颇有些阴恻恻的,我被吓得一个激灵。忽而回忆起周恪己之前对我说的话:“老国公自会掂量轻重的意思莫非是?”
  周恪己对我眨眨眼:“阿梨可是明白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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