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我要追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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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场任务中光荣负伤的唐队成了局里的“重点群嘲对象”。
由于伤的是吃饭写字都要用的右胳膊,所以往日生活中那些不起眼的小事如今变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巨大阻碍,唐殊左手拿着筷子别扭地夹着一块鸡肉,好不容易拖起来就又滚到了桌子上。路过的杨拓非常同情地啧了一声,不知从哪儿掏出一个奶瓶:“唐儿,要不这段时间先喝奶?”
如今不仅生活有困难,打架也不是别人对手,唐殊忍气吞声,扔下筷子。杨拓又巴巴凑上来,端起饭盒:“别,还不吃饭了?我喂你吧,以后你早中晚三顿饭,都由我来负责。”
唐殊也不拒绝,笑得有点危险:“行,等我痊愈了一定好好报答你。”
“报答”二字别有深意,杨拓瞪着眼睛僵了一会儿,余光忽然瞄到刚巧走进来的季青舟,忽然一拍脑门:“青舟,来帮个忙行吗?”
唐殊猛然意识到杨拓这狗嘴里肯定吐不出象牙,刚要站起来,竟被他又给按了回去:“我这边有点事,大家也都吃饭呢,你能喂唐儿吃点东西吗?”
没等季青舟反应过来,杨拓就把饭盒塞进她手里,潇洒地打了个招呼,随后捧着自己的那份大快朵颐。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有眼睛的都想尽办法朝这个方向瞄,唐殊笑骂:“这孙子整天搞事,你把饭给我,别搭理他。”
季青舟掂量了下手中的饭盒,也没拒绝:“你就
吃这个?”
唐殊笑:“咱这什么伙食你不也知道吗?”
于是两个人开始大眼瞪小眼,季青舟喂也不是,不喂好像还不太够意思。她端着饭盒陷入了沉思,好在此刻关彤从天而降,连忙接过“烫手饭盒”:“我来吧,这群人也不知道整天都在想什么,连你都指使上了。”
杨拓几乎把筷子给捏碎了:关彤怎么这么不会看状况呢?她现在不就是一个亮闪闪的电灯泡吗?
季青舟如释重负,她丢下饭盒,翩然离去。万众期盼的喂饭戏码没有出现,围观众人失望地叹了口气,唐殊盯着季青舟的背影,不知怎么回事,心里好像也有点失望。
关彤也不知有没有察觉到周围的气氛,捏起筷子夹了块肉:“赶紧吃饭吧?一会儿该凉了?”
唐殊一怔,玩笑似的用左手推开:“你这是真瞧不起我啊?今天这顿饭要是被你喂了,我还真就成了残废,快点放那儿吧,肉不肉麻?”
关彤的手指一僵,脸上却笑嘻嘻的,故作生气地把饭盒一摔:“早晚饿死你!”
距裴子肖被逮捕已经过了十几个小时,这男人好像已经变得神志不清,吊着受伤的胳膊,趴在审讯室里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如今眼睛里总算有了一点活人气。
“那枚戒指我查过了,顾河死前,裴子肖的确没有戴着,反而顾河死后他出入各地都经常会戴在手上,而且从顾河死亡那天的监控来看,他
手上是戴着婚戒的,死后却不翼而飞。”杨拓和几个人在监控室看着裴子肖,把消息讲给唐殊听,“还有,裴子肖和顾河的关系真不如传说中那么好,听说两个人大学的时候就算是朋友,裴子肖总被顾河压着那么一头,毕业后又在他手下做事……”
“那枚戒指,完全可以算作主权的宣示。”季青舟轻声说,“你死后,你的妻子、公司——一切都是我的。”
唐殊盯着裴子肖半晌,看着他那萎靡不振、半死不活的状态,忽然对杨拓嘱咐:“去把徐茜也带过来,我怀疑裴子肖不会轻易招认,中途可以让他们见一面,没有交流的那种,不过你要记得给徐茜一点‘提醒’,裴子肖这条船已经沉了,看这两个人会不会为了自保供出什么来。”
杨拓应声离去,可刚走到门外,却撞见了一个年轻姑娘。
她神色惶恐却坚定地望着杨拓,看清他身上的警服后才小声问道:“请问……裴子肖被抓了吗?”
杨拓打量她:“你是?”
“我叫鹿露。”姑娘咬了咬嘴唇,眼圈忽然红了,“我是顾河的女朋友。”
裴子肖一睁开眼,就有一根烟递到了眼前。
他幽幽地抬起头来,唐殊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就这一次机会,不抽算了。”
裴子肖轻笑一声,接过烟,吸了大半根才开口:“警官,我认罪。”
唐殊瞟他一眼:“你认什么罪?”
“杀人未遂啊。”他
的笑容越发嘲讽起来,“看在我认罪态度良好的分上……”
“裴子肖,我们也不想在你身上浪费时间了,更不想听你这些没用的说辞。”唐殊冷冷打断他的话,“除了这次的杀人未遂,还有涉嫌人口非法交易、故意杀人两条罪名吧?”
裴子肖漠然地盯着他:“我不承认,你们有什么……”
“没证据把你关在这儿吗?没证据我是来找你开解心理阴影的?”唐殊吊着一只胳膊,挑着面前的几份资料,“我看看从哪儿说起才好,先从这枚钻戒吧。”
一听到“钻戒”两个字,裴子肖的表情明显扭曲了一瞬。
唐殊把钻戒的照片推到他的面前:“从你外衣口袋里搜出来的,这钻戒是徐茜与顾河的婚戒吧,你怎么解释?”
“你也知道我们两个的关系,我有她的钻戒怎么了?”裴子肖很快冷静下来,“她对顾河早没感情了。”
唐殊忍不住笑了:“不要脸的话能被你说得这么冠冕堂皇,厉害。我问你,这可是徐茜和顾河的婚戒,三年前的款式,现在很难买到,顾河死前乘坐电梯时手上还戴着,怎么死后就落到你手里了?”
裴子肖的脸一阵青一阵红,竟也还能强撑着继续辩解:“顾河给我的,他死前我们在天台谈心,他说自己不爱徐茜了,这枚钻戒不算什么,干脆就给我了,不行吗?”
唐殊冷眼看着他,快要被这男人死皮赖脸的大无畏精神
折服时,却听见耳机里传来监控室的声音,是个陌生的姑娘:“他说谎!那戒指不是婚戒!是顾河买给我的!你算个什么东西?”
审讯室里一时间都是这个姑娘愤愤不平的怒骂,季青舟眉头一皱:“可以了,先别说了。”
“我凭什么不说?”鹿露仿佛上了头,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转头对季青舟一吼,看样子马上要对着季青舟喷起来,却不想季青舟偏过头,冷冷扫了她一眼。
那目光像是裹着冰碴的刀子,鹿露瞬间被吓得哽住了,一句话也不敢说。
“唐队。”季青舟接过话来,“这人是鹿露,就是徐茜提到过的那个,可以带着她和裴子肖当面对质吗?”
唐殊一点头,没过多久,季青舟就带着鹿露走了进来。
与裴子肖对视的那一瞬,这个看上去兔子一般软绵绵的姑娘忽然又露出了愤恨到狰狞的神色,可在唐殊和季青舟的面前却又不敢表现得太过明显,她竭力忍住眼泪,伸出手来,无名指上赫然是和徐茜款式一模一样的钻戒!
裴子肖一惊,眼见着就要从椅子上跳起来,却被旁边的警察按了下去。唐殊似笑非笑地瞟他一眼,却还是转而问鹿露:“顾河为什么挑选和婚戒相同的款式买给你?”
“他说等公司的事情结束后,要和我开始一段崭新的婚姻,我也特地要求他必须找到和自己第一段婚姻相同的婚戒买给我,才算真正重生的爱
情。”小姑娘大言不惭,用着一种自以为能将所有人都感动的语气说着,还流下了几行酸泪,“虽然款式相同,但戒指里面刻着我和顾河的字母缩写,两枚戒指都是G&L,不信你们看!”
裴子肖目瞪口呆地看着鹿露,他思来想去,也没想到自己会败在这件小事上。
对比了戒指上的缩写后,唐殊把玩着戒指,直接丢到了桌子上:“你要不要也看看?”
趁着裴子肖失魂落魄的工夫,季青舟无视鹿露的梨花带雨,问道:“那你为什么要带着顾河公司的钱逃跑?”
“顾河知道裴子肖在和那个姓龚的假意资助福利院做违法勾当后,几次劝他回头,裴子肖当然不想放过赚钱的机会。”鹿露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继续仇恨地瞪着裴子肖,“顾河就把公司所有的资金全都转给我,告诉我等风头过去了再交还给他,他能解决这件事……可没想到第二天他就、就死了,我家也不敢回,学校也不敢回,晚上还被几个男人跟踪,一定是裴子肖想要找人取钱,杀我灭口!我一直躲到现在,观察着裴子肖的动静,那天还在电视上看到他和龚元合作进展顺利的采访……”
裴子肖听得一头雾水,他还没从之前的打击中回过神来,只能铁青着脸看向鹿露:“我什么时候找人跟踪你了?我连钱在你那儿都不知道好吗姐姐?”
鹿露给了裴子肖一个“你的鬼话傻子
才信”的鄙夷表情,裴子肖差点没背过气去。唐殊与季青舟对视一眼,彼此心里都清楚了什么。
裴子肖竟然会不知道?徐茜竟然没有告诉他?
看来这对情人还真是各怀鬼胎,彼此都留着一手,想必他们也十分清楚对方的为人了。
“你不知道钱在她这里,可你的情人徐茜却比谁都清楚。”唐殊又给他火上浇了一桶油,“顾河死的第二天,徐茜就来这里报案,说公司的钱都被鹿露转走了……我还以为你们两个都商量好了?”
裴子肖额头青筋暴起,下意识地反驳:“不可能!”
唐殊一挑眉:“不可能?徐茜现在就在我们这儿,带你去看看?她一听你被抓了进来,顿时急不可耐地表示会配合调查,也不知道你头上现在被泼了多少脏水。裴子肖,你是不是太过信任这个女人了?”
裴子肖被按着肩膀,站在另一间审讯室外,隔着内不透外透的玻璃,看着徐茜一身光鲜亮丽地坐在里面正言辞激烈地辩解着什么,似乎委屈万分的样子。
起初裴子肖似乎还有些激动,额头几乎都要贴到玻璃上,可渐渐地,他看着徐茜一边拼命地摇头,一边摆着手,哭得妆都花掉,他眼中愤怒而痛苦的神色却一点点消失不见了。
他虽然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可她每一次张口,所吐露的每一个字,他好像都清楚是什么。
因为他实在太了解徐茜了。
大学时相识,
她美丽娇艳,像是带着毒的花朵,每次接近都让他觉得芬芳扑鼻,难以割舍,他心甘情愿地舍弃了尊严,每天跟在她的身后,任凭她颐指气使。
可她还是嫁给了别人。
那男人凭着一点小聪明和还算殷实的家底有了一家小公司,他在创业初期,顶着无数的压力,几乎睡在公司,把公司当作家,一切努力却被那男人在外的花天酒地败坏得干干净净。
男人勾肩搭背地安慰他,没关系,还能东山再起,我们亲如兄弟,携手并肩有什么不可能?他在痛苦中挣扎,某天深夜,徐茜却泪流满面地推开了他的门,诉说结婚几年来的悔恨,诉说男人花心成性夜不归家。
那一刻,看着她依赖而悔恨的面孔,裴子肖只觉得他所丢失的一切,都要卷土重来了。
他比顾河聪明,比顾河优秀,他有什么不可能?
“所以当顾河得知与龚元的这笔合作涉及人口拐卖、器官贩卖后,他无论如何也不同意,你们二人起了争执,你设计把他找上天台,将他推了下去?”唐殊又递给裴子肖一根烟,已经冷静下来的他麻木地接过,却露出了一个有些诡异的、扭曲的苦笑。
“不只是我。”裴子肖低低地笑出声,眼中布满了血丝,“还有徐茜。”
审讯室外,盯着监控器的几个人也是一愣。
唐殊冷冷地看着他:“你有什么证据?你在推卸责任?”
“顾河是真的有抑郁症,
他每晚睡觉前都会吃点安眠药。”裴子肖深吸一口烟,笑容也更深了些,“可那天晚上由于意外,顾河回家后没有喝徐茜放了安眠药的牛奶,而是直接通过徐茜被我约上了天台,我也只好带着几瓶酒上了天台,既然没有安眠药的效果,就灌醉他,是我和徐茜一起把他推下去的,哦……他死前还挣扎来着。如果你们不信,我这里还有和徐茜联系的短信,什么时候下药、该买多少酒、什么时候一起来天台,都写得清清楚楚。”
说着说着,裴子肖扶着额头又嘻嘻哈哈笑出了声,他斜着眼睛打量着唐殊:“警官,我们两个应该会被判死刑吧?”
唐殊没搭理他,起身就走。裴子肖的笑声却越来越大,他将脸贴在桌子上,好像一条搁浅在沙滩上濒死的鱼。
有了冯玉的录像、裴子肖的口供,龚元的罪名自然也是板上钉钉的事儿,较比于裴子肖,龚元倒是不再挣扎也不吵嚷着找什么律师,毕竟人证、物证都摆在眼前,再天花乱坠的理由也无法为自己开脱了。
十四个孩子,加上冯玉的儿子,整整十五个。
当问及孩子去处的时候,龚元只能磕磕巴巴地回答:“我、我只能尽力联系到那些买主,配型过的孩子们估计是……是回不来了,其他的我也不知道……”
唐殊甚至不想多看眼前这个恶心的男人一眼,言简意赅地问:“除了裴子肖,还有其
他人跟你合作进行这些勾当吗?”
龚元欲言又止:“我说了能减刑吗?”
唐殊气笑了:“你觉得自己还有资格谈条件?”
龚元吓得连忙垂下头,内心中自我挣扎了很久,才抬手抹了把脸,下定决心似的:“警官,我说实话,一年前我还没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做这些事,虽然来钱快,但实在是险,但自从认识了林沉后……他前前后后帮我牵线搭桥了不少,十四个孩子,有八九个都是在他的帮助下顺利出手的。”
审讯室内有一瞬的寂静,唐殊死死地盯住龚元,目光中仿佛带着血气,他一张口,声音也变得嘶哑起来:“你说谁?”
监控前的季青舟等人也变了脸色。
龚元干脆破罐破摔:“林沉,就是林沉。警官,一年前那阵人体器官贩卖的风头过了后,林沉出现了,他聪明谨慎,还能干,我觉得跟他做肯定行,一直到现在……”龚元吞下唾沫,胆怯地看着唐殊,“他还说,向你和季小姐问好。”
唐殊走出审讯室时,正撞见了匆匆赶来的杨拓与季青舟,杨拓本想追问林沉的事情,却发现唐殊的脸色格外难看——虽然没什么表情,却明显让人感觉到他已经变成了个炮仗,一碰就炸的那种。
季青舟的嘴唇一颤,到底还是没有开口。
三人在诡异的气氛中对视了几秒,唐殊毫无温度的目光从季青舟的身上滑过,好似她是个根本不存在的空气
人,直接转向杨拓:“龚元交代了他和林沉见面的几个地点,大多都是没有监控的,可也有那么一两个漏网之鱼,他说自己不知道林沉的面貌,每次见面林沉都戴着帽子和口罩,所以看照片也无法确定,总之你们先按照这个线索查,福利院那边也好好安顿一下。”
一连串的抢白让杨拓再也无话可说,他本想再嬉皮笑脸地缓和一下气氛,可看着唐殊的表情却连个屁都放不出来了,只能一点头,转身就走。
唐殊看了下时间,终于把视线再次转到季青舟的身上。
他很少露出这种近乎阴沉的神色,仿佛那个曾经给她做饭、掐了她的烟、一天几遍唠叨着吸烟有害健康的温柔男人是个似梦似真的幻觉。
季青舟心中轻叹一口气,觉得这事实在是麻烦。
赵局说得没错,只要关乎林沉,唐殊的什么理智、冷静全都能被丢到九霄云外去。
“你认识林沉吗?”唐殊缓缓开口,却又换了一种问法,“或者说……林沉认识你?”
事到如今,季青舟觉得再隐瞒也没什么意义,干脆大方承认:“对。”
唐殊呼吸一窒,脑海中又浮现了季青舟电脑里的那些资料:“所以你以顾问身份来到这里,其实是为了林沉的事情?”
季青舟一顿,以防万一,还是谨慎地回答:“这种事情其实还要赵局……”
唐殊却直接打断她:“所以你莫名地执意要为我进行治疗,也
是因为我与当年那个案子有关?”季青舟还没来得及回答,唐殊却根本不给她时间,继续近乎逼迫地追问,“你是真的想帮我治病,还是想从我这里问出一些有关案件的信息?”
后面几句话实在有点不知好歹,起初季青舟还念着他情绪不稳拼命告诉自己宽容,此刻却也觉得,无须再忍。她面无表情地睨了唐殊一眼,在他的注视下心烦气躁地点起了一根烟,这才慢吞吞地回答:“唐殊,有些事追根究底的实在没意思,你只要知道大家都是为了你好就行,刚刚质问的那种语气,听起来实在让人心寒。”
唐殊勉强一扯嘴:“你误会了,初衷是什么我并不在意,只是我特别讨厌什么事都藏着掖着,哪怕最开始的时候你们和我说得一清二楚,找来这么个年轻有为的心理专家是为了更好地剖析我、为当年那件案子的侦破出点力,连带着治治我这看似无药可救的失眠,我欣然接受,你大可不必……”他一顿,终于还是没有继续说下去。
大可不必这样瞒着我。
话不投机半句多,季青舟轻笑一声:“为什么不点明,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当初是谁为了抓到林沉独自行动,追得他满山跑,差点连命都丢了?你不守规矩在先,还怪我们有所计划?”
唐殊一愣,脸色忽然有些发白。
季青舟说完也不再看唐殊一眼,掐了烟转身就走,虽然面上平静,
心脏却跳得一下比一下用力,有种说不清由来的慌乱。
一方面,她理解唐殊的感受,作为当年案件死者的亲哥哥,这件事的确不该对他瞒得这么密不透风,况且她隐瞒得的确是过于刻意、滴水不漏,以至于真相揭开时唐殊才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
可另一方面,她又觉得自己没错。
思来想去,季青舟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看着眼前川流不息、人来人往的街头,她越发烦躁,又心烦气躁地摸出烟打算点上时,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呆愣在了原地——
长期独处的自己,有多久没经历过这种情绪剧烈的起伏了?
每天起床、外卖、治疗病人、看书……她的生活像是被圈在了那个偌大的屋子里,与世隔绝,只通过窗户看着外面日升日落,春夏秋冬。
她多久没为一件事真真正正地开心过,又为了什么人踏踏实实地伤心过,愤怒过?
季青舟匪夷所思地摸着自己被气得发堵的胸口,想起唐殊那副欠揍的面孔,不由得扪心自问:这哥们儿——他配吗?
赵局这边一屁股刚坐到办公室的椅子上,就听见门外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他还没来得及说请进,杨拓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就急匆匆地推开门,直奔他而来。
赵局咬牙切齿地看着他像进了自己家似的抽开凳子,稳稳当当一坐,心想着是自己老了没威严,还是平日里真把这些个臭小子纵容得一点规矩都
没有了?
杨拓心思根本没在赵局身上,自然忽略了他铁青的脸色,连个弯儿也不转,直接问道:“赵局,季青舟和林沉什么关系?”
赵局沉着脸,抿了口茶。
龚元的事情他听说了,归根究底这算是坏事中的一点好事,至少林沉这个人,终于开始浮出水面了。
可谁能想到这穷凶极恶的罪犯真不懂忌讳,还借着龚元的嘴明目张胆地和别人问好?
眼见着赵局不说话,杨拓更是急了:“您没看见唐儿那个脸色,简直能吃人了,刚才我走的时候他还在和季青舟对峙,要不是一向知道唐儿的为人,我还真怕他俩大庭广众之下就动手了。”
赵局一口茶呛在嗓子眼:“这事儿不怪青舟,我让她保密的。”
杨拓一拍大腿:“您瞒着我们干吗啊?嫌我们累赘直说不行吗?”
赵局被这臭小子顶得脸红脖子粗,伸手定定地指着他:“你还好意思说?啊?你和唐殊,一个追着林沉满山跑,小命差点不保,一个满世界翻林沉的消息,还挨了个枪子儿!亏着这事儿唐殊不知道,你也回来了,否则你和唐殊抱团过日子得了,两个没头没脑的大老粗,太配了!”
杨拓下意识地摸了下自己的小腹,记忆里的痛感火烧似的灼痛了他,他自知理亏地“嘶”了一声:“我这不是想着早点抓着那浑蛋,唐儿也不至于日思夜想的,否则他还真被折腾得没几年活头了。”
“滚!给我滚出去!看见你俩我就上火!”赵局气得灌了大半杯的茶,胡子直突突,“为什么不让你们知道?一是林沉出现的消息还不确定,二是一旦你们这些愣头青得了信儿,一个个又狂躁得不知东南西北,到时候搞出个团灭,你让我这老脸还要吗?”
被劈头盖脸狂喷一顿的杨拓觉得实在有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赵局顺了几口气,缓下语气:“既然都知道了,那索性就说清,我也把丑话说在前头,谁再私自行动,别怪我不客气!该有的处分一个都不少!”
杨拓耷拉着脑袋:“是,赵局。”
赵局一摆手:“滚,赶紧滚,再让唐殊那小子给我滚进来,我有话和他说。”
一个小时后,唐殊也满脸发青地从赵局的办公室走了出来,胳膊下面还夹着一沓资料。
在外等候多时的杨拓心急火燎地迎上去:“怎么样?”
唐殊心情实在是复杂得难以言喻,他要笑不笑地勾了下嘴角:“季青舟走的时候,你看见她是什么脸色了吗?”
杨拓一愣,随即摸着下巴回想了下:“虽然她脸上一向没什么表情,但依我看吧,有没有生气倒不清楚,不爽是一定的了——你们俩到底说什么了?”
“没时间跟你解释,我走了。”唐殊捏了捏鼻梁,整个人颓了好几分。
杨拓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到底怎么回事……”
唐殊根本没有搭理他的心情,一路走
到外面,开车直奔季青舟的工作室。
正赶上下班的时间,街道上乌泱泱堵了一片,喇叭声此起彼伏,唐殊叼着一根烟在嘴里却没有点燃,看着眼前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的长路,这堵车的间隙,耳边响起了赵局之前的话。
“我请人家来,人家听我的话,对你们这些——特别是你这种一听到林沉就头脑发热不守规矩纪律的小崽子保密,辛辛苦苦瞒到现在,倒被你指责一番?”
“林沉是青舟父亲的得意门生,出了这件事老季心里不知道多苦,当年该配合的调查都配合了,林沉的资料就是他们提供的,事情过了这么久,现在就算不来帮忙也算合情合理,我好言好语地给劝来了,整天跟着忙里忙外也就算了,还给你安排治疗,你发什么脾气?人家青舟是欠你的吗?”
回想起他当时一气之下的那副德行,配合着赵局掷地有声的指责,唐殊都快怀疑自己是个畜生了。
其实不用赵局解释清楚,那时眼看着季青舟冷下脸,转身就走的时候,他就已经清醒了八分,觉得这股火气发得实在没有必要。
我是不是有点自作多情了?他想,就算不是赵局的命令,她想瞒着我,又有什么不对?
在你心里,我到底是什么人?
堵得水泄不通的车流终于开始蜗牛似的移动,唐殊回过神来,一下丢掉嘴里的烟,颇有一股子快刀斩乱麻的架势。
有些事情,该问的还
是要问。
季青舟回到工作室,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发呆。
屋子里到处干干净净,还保持着上次唐殊来过时的样子,那个平日里她爱不释手的咖啡杯里面,是半杯已经凉掉了的蜂蜜。
她似乎已经忘记自己生活时,这屋子乱七八糟的模样了。
上次两个人去超市买的菜都丢在了唐殊的车里,此刻冰箱中除了一些垃圾食品外别无他物,她拿起手机翻来覆去地想点个外卖却不知道该吃些什么。
这时,门铃声响起,季青舟一愣,心中像是有点预感到了什么似的,板起脸来起身去开门。
可门外站着的却是一张太阳花似的笑脸,提着两大袋子零食的陈冰。
“工作室里的囤货不多了吧?这次半个月的都管够!”陈冰提着东西兴冲冲地挤了进去,却没听到季青舟的回答,一转身,发现季青舟正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
“姐,怎么了?”看着这种眼神,陈冰顿时有点发毛。
季青舟没什么兴趣地瞟了地上那堆零食一眼,忽然问道:“你……不是会做饭吗?”
陈冰愣住了,他似乎在反复琢磨着“做饭”这两个字到底是怎么回事,也不知过了多久,看着季青舟像是有那么点期待的眼神,才试探着开口:“我说的那个做饭吧,其实是泡面……要不我……我试试?”
作为一个说到就要立刻做到的行动派,陈冰立刻跑去附近的商店买了大批的蔬果蛋肉,又踌躇
满志地在网上找了一系列图片看似美味可口的菜谱,里里外外忙活了将近一个小时,一股难以言表的味道充斥着整个屋子。
其实从中途陈冰直接把带着碎壳的鸡蛋倒进没熟的冷油中时,季青舟就已经预见这一结果了,只是看着陈冰那初尝新鲜事物越发神采飞扬的脸庞,她也实在不好打扰。
一盘盘看不出形状色彩的玩意儿被端上了餐桌,陈冰心里也一直打鼓,眼见着季青舟面无波澜地拉开窗子透气,随即又伸出一个大拇指对他锲而不舍的精神表示赞许:“做得好,咱们出去吃吧。”
陈冰一脸挫败。
看来做饭这种事儿,也不是谁都可以胜任的。
两个人来到了附近的一家比萨餐厅。
今天不知是什么日子,一张最大的桌子上挤了十几个孩子,大的小的都有,乱七八糟的零食和饮料摆了一桌子。陈冰扫了一眼:“有点吵啊?打包还是再找一家?”
季青舟的舌头被速食产品长年累月地摧残,不大能尝出个酸甜苦辣,实在没什么兴趣,干脆把手机丢给陈冰让他随便买点什么就结账的时候,大桌上的一个红棉袄小姑娘突然看了过来。
正是之前爱悦福利院碰到的那个。
姑娘与季青舟对视一眼先反应过来,她几乎是一瞬间认出了季青舟,露出了一个清清淡淡的笑,随即不顾身边还在吵闹的孩子们,跳下椅子朝她走来。
“姐姐。”小姑娘甜甜
地叫了一声,“怎么在这儿看见你了呢?”
她身上仍带着那么一股不属于这个年龄孩子的早熟,纵使头发用七彩绳扎了两个羊角辫,却还是有一种小身体里塞了个大灵魂的感觉。
季青舟蹲下来打量她:“你怎么也在这儿?”
小姑娘朝着大桌的方向扬了扬下巴:“有个孩子过生日,院长就带我们出来吃点好的。”
季青舟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因为之前发生的事情,冯玉也要接受自己应有的惩罚,而新上任的院长则是个比较年轻的女人,乍一看也是普通至极,说不出是好是坏。
“都是没爹妈的孩子,不知道过这个生日有什么意义。”小姑娘有点不耐烦地叹了口气,干脆拉着季青舟坐到一旁,“姐姐,冯院长怎么样了?会坐牢吧?”
小姑娘真是语出惊人,季青舟有些惊讶地看着她:“你……”
小姑娘笑了笑:“也不是什么秘密,稍大一点的都知道了,我之前就觉得那个姓龚的爸爸不对,看我们女孩总是色眯眯的,现在想想,我不够出色算是幸运的,否则被挑走的就是我了。”
季青舟突然不知道说什么了。
已经发生的事情虽然已经过去,却不能被抹平,尤其是这些还处在成长期的孩子,世界上所有的东西对于他们来说都是新鲜而有趣的,第一印象往往会决定未来的一生,世界以什么姿态展现给他们,他们就有着怎样的三观。
爱
悦福利院的事情令人震撼吗?当然了,十四条孩子的性命,冯玉的孩子至今下落不明,这条消息要是散播到了社会上,保不准会在微博热搜上挂个两天,供群众慷慨激昂地痛骂。
可对于身在其环境中的孩子们呢?
他们善恶还未成型,只能隔着福利院四周的一堵堵高墙来看着外面的天空,喜怒哀乐爱恨情仇都无法切身感受,别人听来再震惊的消息,对他们来说也只是一个听过便忘的故事。
没有人去教他们了解什么是爱,他们便也不懂什么是爱。
小姑娘一张面孔娇嫩得好似花朵,而眼中的光芒却是暗淡的,她远远地看着围着桌子,用手抓着比萨和薯条的孩子们,嘴角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她好似在说,我没有机会触碰到外面繁花似锦的世界,便也只能勉勉强强地融入这不尽如人意的生活。
这种随波逐流般的心灰意冷,竟然会出现在一个如此年幼孩子的面孔上。
这样的孩子似乎唤醒了她记忆深处的某个画面,男孩站在她的面前,同样的笑容,同样的眼神。
季青舟思来想去,终觉无法,她不是救世主,这也不是什么结局美好的童话故事,伤痛和灰色的记忆有些可以靠时间抹平,有些却永远存在,并不是简单几段经历、几句励志的话语便可扭转。
院长招呼着小姑娘去吃饭,她又朝着季青舟甜甜一笑。正打算离开,季青舟却忽然
又想起了什么似的,从包里抓出一把糖来。
小姑娘转头巴巴地盯着她。
“喜欢吃糖吗?”季青舟抓过小姑娘的手,将糖果摊在她的手心,“如果喜欢,记得自己去争取,如果你足够努力,会有一天靠着自己的能力去买喜欢的糖果和巧克力,它们永远都不会从天上掉下来,砸在你的手里。”
小小的手掌柔软而冰凉,小姑娘一把抓住糖果,也不知听没听懂,说了句再见,就奔向大桌了。
这时,提着两袋比萨的陈冰愁眉苦脸地走了过来:“姐,还吃不吃啊?”
季青舟回过神:“你不是都买完了吗?”
“啊?”陈冰一头雾水,“我的意思是……唐殊哥不是还在外面等着呢吗?他说给你带了饭啊?”
玻璃窗外,刚好走下车的唐殊一言不发地推开比萨店的门,人群中一扫,直接朝着他们走来。季青舟脖子都僵了,她面无表情地看着陈冰:“怎么回事?”
陈冰理所当然地回答:“他刚给你打电话问在哪儿,我就接了……你们不是约好的吗?”
话音刚落,唐殊已经走到了面前,他神态自然,仿佛之前和季青舟的那一场争吵根本不存在一般,先是朝着陈冰一扬下巴:“上车吧,送你们回去。”
季青舟只诧异了短短一秒,就立刻明白了唐殊的来意,虽然有点尴尬,可想起他之前那副理直气壮,自己好像委屈了他似的德行,仍然觉得意难平,
只保持着最基础的礼貌,微微一笑:“没吃呢,一起吗?”
唐殊睨她一眼,那点泄露了情绪的小动作尽收眼底。
看来还是没消气。
于是,他咧嘴一笑:“行啊,一起吃,先送你们回去吧。”
季青舟无语。
他到底是来干吗的,好像看不出一点愧疚之心呢?
回到工作室的陈冰一手比萨一手米饭,“中西”合璧大快朵颐,还时不时特别狗腿地朝着唐殊一笑,大声称赞其神厨转世,随后不忘暗里贬低一句季青舟生活不能自理,把有奶就是娘这亘古不变的“道理”诠释得淋漓尽致。
季青舟没工夫搭理他,此刻吃完了小半碗米饭的她,看着对面同样不紧不慢吃着东西的唐殊,想破了脑袋也没明白——他是来道歉的还是就单纯来送个饭,顺便蹭吃蹭喝?
这位来意不明的大爷像是没有察觉到她的视线,又不动声色地给自己添了小半碗的汤。季青舟觉得琢磨他的心思既无趣也心累,干脆放下筷子,径直走到电脑前开始工作。
可刚刚坐下没多久,一杯热好的牛奶就推了过来。
唐殊像是个随手做好事不留名的活雷锋,放下牛奶转身就走。
季青舟盯着那个杯子许久,生怕里面被下了什么不知名的毒药,半天过去才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
可接下来唐殊的所作所为似乎越发朝着“不可思议”的方向发展。
她拿出本子来却没有摸到笔,唐殊那边像是后
脑勺长了眼睛似的递过一支笔;她杯子里的牛奶空了,唐殊又眼疾手快地给她添上了一杯……
屋子里的空气诡异得过分,直到陈冰离开,季青舟动也不敢动,透过电脑屏幕打量着在沙发上看书的唐殊,刚看了几秒不到,唐殊竟好似感应到了什么一般,淡定地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季青舟头皮都要炸开了。
唐殊却语气亲切地询问:“怎么了?”
季青舟长出一口气,随即一言不发,关掉电脑朝着门外走去。
家里太闷,她需要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的、正常的空气。
不想她刚刚走到门前,就听到了后面的脚步声,唐殊顺手拿过一件外衣递给她:“去哪儿?要我送你吗?”
季青舟摸到门的手顿时僵得像块石头,她消耗了整晚的耐心终于到达极限,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你到底想干什么?”
唐殊直视着季青舟,有什么说什么:“逗你开心,这还不明显吗?”
季青舟明显被堵得说不出话,随即匪夷所思、不慌不忙地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你确定是逗我开心,不是惹我心烦?而且我以为你今天来,是有特别的话要说,比如道歉什么的?”
唐殊轻晒:“干巴巴的道歉多没劲儿啊,花点心思难道不好吗?你想吃饭我给你做了带过来,你想喝水我帮你倒,你想出门我陪你……”
季青舟被感动得“面无表情”,一把推开房门:“我很开心
,谢谢,请问现在可以走了吗?”
唐殊却抱着双臂,倚在门旁没有动。
季青舟似笑非笑:“怎么了?难不成要我找个八抬大轿吗?”
好在两人相处了一段时日,唐殊早已习惯了她这本质上没什么恶意的毒舌,勉强也能当作耳旁风一听就过,他垂眼看着她半晌,忽然开口:“你为什么不问我今天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对着你发火?”
季青舟一时没反应过来,只觉得两个人又绕回了这个问题上,颇为头疼:“你也觉得自己莫名其妙?你无缘无故数落我,我还要去探究你的内心活动?”
虽然她也觉得没道理,回来时前因后果想了一路,最终也只能归咎于这事儿的确触到了唐殊的“逆鳞”,自己这么翻来覆去的折磨除了添堵,再无好处。
可他就怎么突然问出口了?按照一般人的正常套路,这种没头没脑的争吵在双方都有觉悟后,难道不应该齐齐装傻,轻轻揭过吗?
看着眼前没什么表情,眼中却分明写着“不解”二字的季青舟,唐殊心中的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像是春日破冰的河流,蜂拥而出,冰面一角崩裂,沉寂了整个冬日的河水便越发势不可当。
唐殊低声道:“因为隐瞒我的人是你。”
门还敞着,冷风吹足了整个屋子,季青舟眼皮一动,也不知自己是被冷风吹僵了,还是被这句话吓傻了,她雷打不动似的盯了唐殊好几秒才反
应过来:“什么?”
“赵局的命令我可以理解,他要你帮忙隐瞒,你当然不能拒绝,这是做人最基本的诚信道德。”
季青舟一嗤:“那你还……”
“可当龚元说出你和林沉曾相识的时候,我会有一种连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唐殊问,“如果换作别人,我会觉得合乎情理,可为什么因为是你隐瞒了我,我会觉得无法接受?”
季青舟继续沉默不语地看着唐殊。
人对情绪变化的敏感度是天生的,因为从出生开始,它就如影随形,是身体中的一部分,所有人对喜怒哀乐的辨识似乎都有一种近乎默契的敏锐。
一个陌生人阴沉着面孔与你擦肩而过,若他的五官足够狰狞,呼吸足够粗重,你仅一眼,就能察觉出他的愤怒与不甘。
一位熟悉的朋友强颜欢笑与你交谈,纵使他嘴角扬得再高,眼睛笑得再弯,你还是能从眼神或各种细微之处中察觉他痛苦绝望的端倪。
最重要的是,气氛的变化。
就像此时此刻,季青舟分明察觉到身边的气氛变了。
唐殊还是那个唐殊,只是不同于工作时的干脆和犀利,私下里有些神经质的温柔与唠叨,他露出了她曾经并不熟悉的一面,他像是深夜里林中的鹿,安静而柔和,执着而沉稳地等待着一个答案。
空气中的味道似乎也改变了,仿佛一种能融进大脑中强烈的、甘甜的药剂,不知不觉中,神经都为之
震颤。
——为什么,只因为是你?
某些预感好似得到了呼应,超市中,她远远看着他撑着推车时那忽然在心中涌现的幸福,争执时久未感受的情绪起伏……
都是因为什么?
季青舟微微愣住了,身体中锈迹斑斑、蒙尘的齿轮接二连三地转动,答案呼之欲出,那几个简简单单的字在唇齿间徘徊,可不知为什么,仅一瞬间,她的大脑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短路。
大概是因为唐殊这番掏心掏肺的倾诉和追问太突然,也或许是因为她虽然是个没什么表情的面瘫,可感情经历的空白让她对这种事情难以启齿……总之七七八八的原因解释到一起,最好的说明就是——脸皮薄。
而且……
意识到这个问题的季青舟思绪忽然清醒了八百分,随即也产生了另外一个疑问——面前这个男人,H市分局刑侦队大队长,办案时雷厉风行,刀子把手臂划得鲜血直流眉头也不皱,可他今天七七八八绕了这么多弯子,到最后竟企图把自己想说的话从她的嘴里套出来?
季青舟默默地看着眼前这双漆黑漂亮的眼睛,只觉得此人在她心中从此又多了一个标签——老谋深算。
可在心理战术方面,季青舟觉得自己怎么也不能丢同行的脸,于是她又露出了自己那个典型的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缓缓地回答:“因为我们已经算是生死共患难的战友,互相坦诚一点是应该的?”
之
前短短几十秒的沉默,两个人的内心都在经历着一番枪林弹雨的激烈战争,试图仅通过对方的眼神来试探其真实的想法,屋内的气氛真可谓是一波三折,紧张刺激,却没想到被季青舟这个不按套路的回答毁得干干净净。
唐殊愣了半天没反应过来,这个欲言又止的表情被季青舟看在眼里只觉得十分够劲儿,而唐殊想过千万个结果,却没有想到会得到这种不痛不痒的回应。
季青舟意犹未尽地欣赏着唐殊的表情,终于再次享受到了掌控局势的喜悦,没什么表情地问道:“请问还要陪我出去散步吗?”
明白自己先被反套路了的唐殊深知什么叫作“越挫越勇”的道理,眼见着面前的人分明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他干脆把话挑得更明白点:“那你介不介意战友再变得更亲密一些?”
季青舟愣怔住。
这难道不是在比谁更不要脸吗?
到底还是个姑娘,纵使脑子里想得天花乱坠,但能不能说出来的确是关乎脸皮这一回事,趁着季青舟愣神的工夫,唐殊把外衣往她身上紧紧一裹:“不说我就当你答应了。”
季青舟一个激灵:“什么?”
唐殊咧嘴一笑:“我要开始追你了。”
季青舟扶着门的手一松,不经意间,房门“哐当”一声关得严严实实,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山崩于眼前波澜不惊的季医生虽然极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可足足撑开了有一倍大
的眼睛还是证明了此刻她心中的慌乱。
说好的一千种套路呢,这缴械投降得也实在太快了点吧?
清晨,季青舟破天荒地在手机铃声响了二十秒后就睁眼醒来,她苍白着一张脸,不紧不慢地走下床,直接走向料理台的柜子里摸咖啡,却摸到好几排冰凉凉的玻璃罐子。
她神色一僵,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愣了一秒后,她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柜子,赫然发现自己那些从各处买来收藏的咖啡豆、咖啡粉都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一罐罐槐花蜜和各种养生茶。
季青舟无声痛骂昨天晚上离开前说是要简单“打扫”一下厨房的唐殊,又在屋子里无头苍蝇似的转了几圈,翻箱倒柜,发现这人竟然连一袋速溶也没给她留下。
季青舟把牙齿咬得咯咯响,只能返回柜前翻找了半天,这才挑出一罐口味重、味道苦的茶。
她鲜在这个时间醒来,也不知多久没有好好欣赏过清晨的光景,可窗外那些还没抽出新芽的光秃秃柳树实在无趣,她倚着桌子,手捧着热茶,思绪忽然就飘得远了些。
她想起昨晚唐殊说“我要开始追你了”时候的神色,心跳忽然就又漏掉了一拍。
她不说自然也没人知道,其实她对“爱情”这种事情,很是陌生。
儿时生活在父亲身边,偶尔会被带去国外,季教授是个聪明开朗的长辈,这一生教书育人,受人爱戴,唯一对不起的人,
可能就是自己的女儿季青舟。
他备课、演讲、做实验,整天忙得不可开交,唯一能给季青舟留下的东西就是一本本从学校中带回来的书,好在她天生好静,多少也继承了父亲的高智商,许多东西都能看懂个七七八八,不懂的就等父亲回来一条条问清楚……日子久了,季青舟觉得自己对书本的爱都有可能远胜于对自己的亲爹。
因为外表出色,在情窦初开的年龄,季青舟也受到不少男生的追求,可这些有着明确恋爱目的的少年兴致勃勃地告白,却又无一例外灰头土脸地离开。
原因很简单。
年纪尚轻却求知欲旺盛的季青舟总是会直白地询问对方:“什么是恋爱?”
春心荡漾的小男孩自然就会结结巴巴地解释:“一起吃饭,看电影,总之就是……做一些很快乐的事情。”
季青舟一听,毫不掩饰自己的嫌弃,斩钉截铁地回答:“这一点都不快乐,还很无聊。”
男孩通红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而接下来单身多年的经历也是因为,当对方说起恋爱的快乐时,十有八九都是这一套。
日子久了,她甚至觉得爱情是一种烂俗和无趣的东西。
所以当她面对唐殊那意味明显的追问时,当唐殊平淡而坚定地表示“我要追你”的时候,她觉得,这可能也只是一种不可控的情绪表达欲。
而自己那漏掉了一拍的心跳,想必也是同理。
季青舟端着杯子享受着
清晨惨淡的日子,一边绞尽脑汁地为昨晚意想不到的心跳自圆其说,还不停安慰着自己或许唐殊就是三分钟热度,保不准昨晚就已经忘了到底说过什么。
忽然,大门处传来了细微的响动。
季青舟一愣,下一秒就看见唐殊提着两袋子早餐走了进来,还非常自然地问了个好。
她瞪着眼睛看着唐殊像进了自己家一样,开始在桌子上摆早餐,终于忍无可忍地问出声:“你是怎么进来的?”
话音刚落,她突然反应过来,钥匙是自己给唐殊的。
唐殊用一种“我没听到你刚才说的话”的眼神默默瞟了她一眼,又把牛奶热好,一拉椅子:“吃饭。”
季青舟却还处于迷茫的状态。
怎么回事?不可控的情绪表达欲呢?三分钟热度呢?
她思来想去,不知是自己不对,还是唐殊别扭,刚斟酌着词语想要问出口,却听唐殊淡淡地道:“如果你觉得不自在,大可以拒绝。”
气氛僵了一瞬,季青舟垂下眼,不晓得自己该怎么说,其实并没有觉得不自在。
她深吸一口气,不久前找的无数种理由在这一瞬间灰飞烟灭。
她要怎么开口告诉他,自己其实还没做好准备?
不想短暂的沉默后,唐殊竟然再次先发制人:“你没拒绝,我就当作你是答应了。”
又和昨晚一样的套路。
唐殊靠在椅子旁,抱着双臂看着她,一字一句地道:“来日方长。”
这四个字仿佛定心丸
一般,季青舟那紧张到难以言喻的情绪一扫而光,她表面上故作平静地走到了餐桌旁,无声无息地抿下牛奶,算是接受了这种润物细无声的好意。
唐殊余光瞟着她的神色,也不由得微微一笑。
另一边,早起的关彤忽然在楼下看见了许久不露身影的早餐摊子,那里有唐殊最喜欢的黑豆豆浆和杂粮煎饼。
她兴冲冲地跑过去,要了两杯豆浆和两个煎饼,一边给唐殊打电话:“唐儿,你爱吃的那家早餐摊子出来了,除了豆浆和煎饼还要什么吗?”
那边回答了什么,关彤的笑容突然一点点暗淡下来,最终变成了一个紧抿的弧度。
不知过了多久,电话挂断了。
面前的大爷递过热气腾腾的早餐,关彤呆呆地接下,却半天没有动弹。
她刚刚是不是听错了?唐殊在电话里说了什么?他说的是“我和青舟已经吃过了,不必,谢谢”?
青舟?他们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亲密了?
身前身后的人来来往往,关彤不知站了多久,袋子里的早餐都已经变凉。正提着一兜子蔬菜的顾韩看见她这副模样,不由得凑过去,有点担忧地问:“关彤?没事吧你?不去上班吗?”
关彤猛地回过神来,看着眼前的人是顾韩,这才勉强露出个笑:“买点早餐,你……”她一咬牙,将手里的东西递过去,“你吃了吗?”
顾韩穿着一身有点旧了的宽松运动服,整个人杆子似的被
套在里面,他瞄了眼关彤的神色,有点不好意思地拒绝:“你买了两份啊?不是要带给同事的吧,我哪能要啊?”
等了好一会儿,关彤都没有回答,这时顾韩才发现她的眼圈有点红。
“拿去吧。”她强颜欢笑地又把袋子向前递了递,“我以后可能都没必要给人家带什么早餐了。”
顾韩显然没料到她会突然大庭广众地红了眼,立刻手忙脚乱地接过早餐:“吃,我吃还不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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