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第102章

第102章

        夜半，茶楼里的人都走光了，唐漪浑身湿透地回到了九殿下身边。

        那人举目无亲地就那么等在那里，唐漪回来之后，九殿下的神色终于释然了一些。唐漪一言不发地请罪，随后便带着殿下回了深宫。

        九殿下察觉到那人心情不对，一时间也没有开口去询问他这几个时辰的去向。第二日，唐漪干脆没有起床，九殿下摸摸索索地走到了他的床前，发现那人正在细细地发抖。

        “阿方？”

        他伸出手指，缓缓地触碰了一下那人的肩膀，谁料对方却一把攥住了殿下细细的手腕，他的声音悲哀、绝望，带着行将就木的悲凉，良久，他只吐出了一句话。

        “殿下，离开南郡，离开珠州。求您了，殿下。”

        楚攸愣住了。

        三天后，一场诡异的瘟|疫席卷整个南郡。

        这种瘟疫闻所未闻，且爆发突然，一个月之间竟有超过半数的百姓纷纷中招。感染者先是浑身酸痛无力，随后逐渐皮肤溃烂、满身流脓乃至于面目全非，最后起坐不能，死于极度的痛苦之中。

        药石无医。

        又过了一个月，人们终于发现是城中的井水出了问题。可瘟疫的蔓延早已造成巨大的动乱，甚至连三成的宫人也未能幸免。原本富饶的都城，顷刻间尸横遍野，终于有一天，十殿下也不幸感染。楚攸不听劝阻，拖着孱弱的身躯也要去看望他可怜的王弟，十殿下原本奄奄一息地躺在污血点点的白玉床上，看到楚攸过来，却还是忍着巨大的痛苦坐起了身子，这个原本风神俊朗的少年皇子，如今已经面目全非，楚攸看不见他的样子，万般忧虑之间，他竟然试探性地握住了弟弟的手。

        一瞬间，十殿下身上的脓肿、溃烂、痛苦，迅速消弭。

        十殿下惊呆了，一旁刚刚赶来的唐漪也惊呆了，周围没有宫人，楚攸感受到了少年突然蓬勃的生命力，他下意识地松开了手，试探性地问了句，“刚才这是…”

        “痊愈了…”十殿下难以置信地看着镜中自己完好如初的样貌，“九哥…我…我居然痊愈了？！”

        这时，二人不约而同地注意到，九殿下的原本白皙的脖颈上，多了一处小樱桃大小的溃烂，就像是瞬间出现，似乎冥冥之中，他不但化解了十殿下的病痛，自己也承担了极小极小的代价。

        十殿下和唐漪震惊地对视了一眼。

        楚攸还没有彻底弄清楚发生了什么，唐漪却突然一紧张，直直地跪下了身子。

        “还请十殿下…万万不要声张！”

        少年愣住了，还是点了点头。

        当晚，唐漪发现，楚攸身上那一块樱桃大小的溃烂，已经迅速痊愈了。

        太不可以思议了…唐漪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白玉做的人，心头的震撼感一直消弭不去。原来世间真的会有这种天生能解奇毒的药引，他懵懂、无知，却也纯善、弱德，万一…万一被外面那些人知道了，那他会是什么下场？

        唐漪走到月光下，狠狠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光，悄无声息地哭了起来。

        他唐漪不是什么风尘仆仆的过路客，他是百越万虫谷的人，也是被精心挑选出来的“蛊|根”。百越之地崇尚蛊术，任何人从百越入境珠州都会受到彻底的盘查。于是乎万虫谷的大护法便想到了这个阴毒的注意…他精心挑选出七十二个身强体壮的少年弟子，在他们体内种下一种名为黄泉蛊的幼年蛊虫，蛊虫刚开始时只是米粒大小的一团，边境上的蛊师查不出来。

        这些“蛊|根”被分批送往珠州的都城南郡，他们各自分散开，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慢慢等待身体内的蛊虫长成，黄泉蛊是一种极其凶残的蛊虫，在成长时会慢慢蚕食宿主的精血，所以这些少年弟子在南郡时也要受到万虫谷安插的眼线的紧密监视。唐漪逃走了，他放弃了万虫谷的弟子的身份，带着还未长成、也无法剔除的黄泉蛊，阴差阳错，逃到了九殿下的长明殿。

        然而他隐姓埋名，也才换回来了几年的清净。

        七十二个少年子弟，到最后由于蛊毒的侵蚀，也只有九个人活了下来。这九个人体内完整长成的黄泉蛊也寥寥无几，他们还是找到了唐漪，他在万虫谷名号叫做“小天枢”。老护法惊喜地发现，这个孩子身上竟然长出了完整的黄泉蛊，蛊虫正在他体内安详地沉睡着，等待被唤醒的时刻。

        “小天枢，你说你真是个幸运的好孩子。”老护法的眼睛泛着幽幽的绿光，“再晚一刻，等这畜生觉醒了，你这身子也就不能要了。”

        “别拿去害人。”唐漪徒劳地祈求道，他想到了九殿下，想到了莺莺，又想到了这南郡的万家灯火，那一瞬间他突然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英雄主义，“求求你了，哪怕让它烂在我的身体里，让我七窍流血暴毙…别拿去害人！”

        他们自然不会让唐漪如愿。

        唐漪眼睁睁地看着，那黄泉蛊的毒素被分成了好几份，被小心翼翼地投进了南郡的水井里。

        唐漪本来下定决心要带着九殿下逃离珠州，但是整个南郡已经被重兵封锁，王宫里已经有人感染了蛊毒，偏偏这个时候，他却发现九殿下竟然是能肉身解蛊的人间药引。

        他不会坐视不理的。

        唐漪将头深深地埋在手臂中，无声地颤抖起来。

        第二日，莺莺进宫来看望九殿下，她烧了一锅又一锅热水，将长明殿里里外外擦洗了三遍。唐漪从她的神情中看到了担忧、紧张，也看到了不屈不挠的对抗感，他突然看到，莺莺白皙柔美的后脖颈上，竟然凭空生出了一块溃烂！

        “莺莺！”唐漪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你…是不是感染了？！”

        莺莺手里的水盆“哐当”一声掉到了地上。

        唐漪只感觉到一阵心痛。

        九殿下慢慢从正殿中移了出来。

        唐漪看向他，他似乎也在看向唐漪。

        半炷香的功夫之后，唐漪终于决定再让九殿下试试。果不其然，在刚刚接触到莺莺身体的那一刻，所有的溃烂点瞬间无影无踪。楚攸的身体只是承受了一点点微弱的代价，此刻，他自己也终于明白了。

        三个人在长明殿中，沉默了许久许久。

        “不能说出去。”莺莺最后终于坚定地发话了，“阿方说得对，不能讲出去…万一…”她伸手握住了九殿下的手指，“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没法和去了的娘娘交代。”

        烛光闪了闪。

        唐漪细细地观察那个少年的表情，他先是惊喜、兴奋，现在又转成了迷茫、沉默。唐漪知道，他一定不甘心。

        “我想去救人。”

        良久，他终于坚定地、一字一句地回答。

        “你不能去。”唐漪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臂，“我不会让你…”

        宫门突然被叩响。

        大门吱呀打开，十殿下带着随从，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

        “九哥…”他的头冠歪了，脸上是纵横交错的泪痕，他颤抖地抱住楚攸，“九哥！我母妃她…我母妃她就要不行了！”

        唐漪听到自己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骤然破裂。

        拦不住了。

        楚攸少有地进入到了真正的皇室寝宫中，宫人也好皇子也好，已经有半数以上被感染。他看不见东西，只是行了行礼，便轻轻搭上了新国主的手腕。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看着这一幕。

        国主登基不久，只是一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他这才发现，这些年他已经许久许久没有好好看过这个眼盲的弟弟。他看向楚攸，那个少年人白皙、脆弱、风华绝代，凤眸低垂，仪态万千。他不理解楚攸的身体中是盘踞着怎样的一股力量，只觉得那一瞬间犹如清泉激荡，自己身上的毒素已经被净化得干干净净。

        这么多年，众人第一次从那个失意的皇子脸上，读到了“成就”二字。

        一时间众人肃穆，王太后突然下令，所有的宫人、皇子、公主、王妃，对着这满目虚无的年轻皇子，尊重一拜。

        唐漪看得触目惊心。

        一个时辰后，楚攸又去到了四殿下楚寻的寝宫里。

        彼时那个跋扈无礼的四殿下，今年来已经长成结实魁梧的年轻将军，正帮着皇兄操练军马。突然的感染让他迅速消颓了下去，他硬扛了七天之后，才被人发现已经全身溃烂，痛苦不堪，只能终日泡在药浴的汤池里以稍稍缓解。

        楚攸走进他，那股浓重的草药味道之下掩盖不住的恶臭的溃烂感让他微微蹙眉。四殿下精神涣散地靠在那里，他看向楚攸，那个少年单薄、坚定、认认真真。恍然间他的眼前闪过多年来他势单力薄地蜷缩在一个角落里的画面，突然心中一惊，浓厚的愧疚感氤氲而起。

        如今自己竟然要被他不计前嫌地相救么？

        “九弟…”他喃喃自语，一滴泪滚落腮边，“四哥…错了。”

        烛光忽然一闪。

        楚攸愣了一下，手指在微微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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