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初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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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夫、壮汉、还有他们家大人,加起来一行十余人,再带上她与她儿,趁着寂静深夜里朦胧的月色,悄无声息地出了这破旧的道观,顺着坑坑洼洼的石子路,向着停船处疾步奔去。
相比前一日略小了些的滔滔水声,洪水很明显的略退了些。
走过曾救了李陶氏的那附近,再往下奔了几步,陶三春便看到三条小船随着洪水来回晃动,每个船上有一前一后两个划桨人。
“娘子小心地滑。”壮汉平日里看似大大咧咧,却很是细心照顾他们母子。
先将自家大人引到船上,他转身一把将元哥儿抱起,先递给一个划桨人,再将她一托后腰也送到了小船上。
她脚落船上身形一晃,仓皇地去抓划桨人举着的船桨,却被一只手一拉复又一按,便坐到了小船中央的挡板上,对上的,是她儿好奇的眼睛。
“陶旦——元哥儿。”她喊她儿,“抓紧了船,别东张西望的。”
私底下的陶旦旦,人前的元哥儿,用力点头,乖乖地握住了船上的扶手。
船下水流湍急,小船摇摇摆摆,她提心吊胆,一手紧拉着船挡,一手抓住了儿子的胳膊。
走得太急,应该提前将儿子和她绑在一起的!
眼前人影闪过,一身黑衣的人坐在了她的对面,顺便将元哥儿拢进怀里。
元哥儿仰头对着这人好奇地打量一番,眨了眨眼。
“多谢……大人?”
陶三春迟疑地先道一声谢,却不敢肯定这个暂解了她忧心的好人,到底是不是壮汉口中的那位,她只见过背影、却从没见过相貌的“大人”。
那大人背影高大,即便是背上伤痕累累,她也曾暗叹过那位大人着实有一副实在好的身材。
可眼前这人,相貌普通,除了一双眼幽邃乌亮很是出彩,月光下略带坑洼的黝黑肤色,脸上沧桑的皱纹,看上去就是田间耕作的普通中年农夫,放人群里如她一样,绝对找不出来。
唉,她总以为每一个好身材的美人儿回过头,都是秋香而不是春花的。
“陶娘子好像有些失望?”
他粗粝沙哑的声音一出来,她登时不再迟疑了,这就是壮汉王大夫他们口中的大人嘛!
只是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娘子刚刚与我们出来的匆忙,却也记得把一块面饼和五两银子偷放在了那老道人身边。”
他幽邃的视线望着她,不再提刚才那句话,只淡淡地道:“娘子似乎对那老道人很是另眼相待。”
“……他年纪大嘛。”她硬着头皮,低声回答。
“不是娘子为了谢他的泉水?”
听了她的答案,他居然轻轻一笑,只是嗓音实在粗粝,这笑声着实难听的紧。
“谢自然是谢,怎能不谢呢?”
她迟疑了下,终究有些不甘心,也想抓住机会,便含糊地道:“滴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嘛。”
只是说完,朦胧的月光下,她一眼瞥到了他眼眸中的似笑非笑,她心里一咯噔,暗道一句糟,有些后悔自己冲动了。
在这似笑非笑的注视下,她不由忐忑起来。
滴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
他玩味地瞅着这有些坐立不安的娘子,将视线如她所愿地移开,望着船下的湍急水流,静默一刻。
摸了摸怀里元哥儿短短的头发,他慢吞吞地开口:
“陶娘子,那天清晨,娘子为何会冒死将我从洪水里拖出来?如果傍晚不是我吓退了那些宵小,娘子可还会拿药救我?”
她一惊,微微张唇,却没说出话来。
“娘子不是一直在猜,我是不是那受伤的人么。”
“当初我肯赌一赌,将最后的药给了大人,其实就是以为大人是受了伤也肯保护弱小的那位……壮士的。”
她低头,瞅着自己儿子傻呵呵地拿小脑袋蹭着头顶的大掌,有些无奈地说了实话。
反正她觉得以自己的心眼儿,同这些个整日里勾心斗角杀伐果断的古人一比……
还是算了吧,就别把自己看得多么多么聪明了,在人家眼里,她或许和翻跟斗的小丑根本没区别。
“那为何娘子却又对王大夫他们绝口不提——那日曾救我之事?”
“大人没告诉他们,我又哪里敢说?”
她想了想,又低声道:“大人的伤口和那天不一样,我其实也不是那么肯定。”
“娘子见的伤口少,所以分辨不来。”
他笑咳一声,牵动背后伤,不由眼角抽动,只是脸皮僵硬,并不明显。
“……哦。”她干巴巴附和一声。
“娘子是心疼那药白给了?”他忍着笑,不想再扯动伤口。
她忙摇摇头,很坚决地不承认。
开玩笑,她能赌徒一般地献药,为的,不就是为了同他们扯上关系,好谋一条在异乡的出路吗?
如今既然他肯直白说出来,她自然是要打蛇随棍上,多谋一点点好处嘛。
怎会心疼那药白给了呢?
当初他也算是当做靠山,庇佑了她们母子一日安全。
“那娘子怎这般的……不情愿?”
“……我只是突然想起来一事。”
她抓着儿子的小胳膊,垂眸望着仰靠在这位大人怀里已经睡着了的儿子,身子随着底下的小船起起伏伏。
“大人当时就不怕我也是坏人吗?大人又不知我的底细,却敢吃我给的药,大人难道就不怕我不是在救你,而是在害你吗?”
这几日,她不是傻子,轻易便能瞧得出壮汉等人对他的百般守护。
那道观大殿,除了他们自己人还有她和她儿,也就是那位老道人可以进去打扫打扫。
……如此严密的保护,他该是处处注意自己的安全才是,却怎么会随随便便她一句“要是你肯信我,就试试看”,就乖乖吃了她的药呢?
她的确是百思不得其解。
“娘子害我了吗?”他问。
“不敢!”她忙回答。
“娘子当初肯冒着险好心救我,又送我药救命,我为何不能冒险相信娘子就是好人呢?”
他终是不肯正面回答她的疑问,只沙哑一笑。
“娘子后来在道观前其实就认出了我,所以才继续赠药,但却也没主动提及头一天曾经救过我一回的事,这却又是为何呢?”
因为她想搏一下啊。
“因为大人当初没给报酬就跑了啊。”
她壮着胆子回答道:“我以为大人是想赖过那一回,少付点报酬呗。”
“嗯,倒是该再补上娘子一些报酬。”
很痛快地承认了这事,轻轻摸摸元哥儿小脸蛋,他道:“我帮娘子办进京的路引,如何?”
她一愣。
“娘子明明讨厌那李陶氏,却还会忍着去搭理她,不就是想看看她的路引么。”
他说得甚是轻描淡写,仿似如话家常。
“娘子家既然已无法回去,又打定主意要去京城,我帮娘子找个身份办了路引,娘子就当是带着孩子重新开始,如何?”
“……自然好。”她沉默片刻,点头承情。
她表面平静,心里却翻起惊涛骇浪。
这异乡的人,都是这么的心眼多眼睛利吗?!
“娘子进京后想做些什么来养家糊口?”他却似是没瞧到她的沉默,只继续聊天一样往下问。
“……到时候看看再说?”
她和孩子的未来,便如这月夜下迷茫的世界。
看似水波渐渐平静船行极快,可船桨之下的湍急山洪,小船颠上颠下,让人不由自主地起伏仰合随波逐流、心跳急促。
惟恐船翻的恐惧,一直如影随形,提心吊胆当下已是筋疲力竭,她又哪里还能分出心神来考虑以后?
未来,在她心里,是一片茫然。
“娘子到京后如暂时不知作何生计,可前去——”
船身猛地一晃,打断了他的未竟之语
她急忙一手抓紧船挡,一手紧紧握住她儿的胳膊,心一下子高高悬起。
“无事,该是水底下有什么东西挂了一下。”
他一手拢住元哥儿腰,一手同样抓在船挡上,眼神平静无波地瞥一眼黑沉沉的水面,平声道。
她却说不出话,只用力抓住她儿。
人都说逆水行舟,一篙不可放缓;水滴石穿,一滴不可弃滞。
她与他终究是相识的时间太短。
即便有或许的救命之恩,但他们同样帮她和她儿逃离了洪水、饥饿的围困,便是公平合理的相互交换,他不欠她什么,她也理直气壮地不觉得欠了这些人什么。
等天近黎明,他们从洪水的包围中艰难地冲了出来,到了依然一片泥泞狼狈、却终于退却了洪水的明州城。
在城中只略作休整,这位大人一行人便如突兀地出现一般地,又在一个深夜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留给她的,是一个由明州军政司开具的路引,和一个商队上京时,她和她儿可以一路同行的承诺。
数日后,明州城周边洪水彻底退去,她和她儿坐在一辆马车里,随同载满货物的商队一起出了明州城的城门,一路北上。
踏出城门时,她掀开马车的帘子,望着这片她第一次跨出也或许一辈子将不再踏进的陌生之地,静默无语。
马车之外,道路已经半干,无数被一场洪水毁了家园的流民涌向了明州城。
蹒跚的人流里,她甚至看到了李陶氏的身影,一个人,形单影孤,失魂落魄。
可是,形单影孤失魂落魄的又何止一个李陶氏呢?
这苍茫的天地之间,三三两两狼狈的百姓或南或北踽踽而行,有还家的,有离家的,有去寻找失散了的家人的,有将家人永远送进沉眠之地的。
人世间的悲欢离合,一场大雨,一场洪水,一场始于惊雷的梦。
于她,却是一生一世的,永不复还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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