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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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秉钧醒来时,天际阴沉如墨。
也不知如今是何时辰,他又昏迷了多久。
明州连日暴雨,洪水泛滥处处汪洋。
他自西北秘密返京,本想趁夜冒险横渡明江,却在江边突遇数十刺客。
拼斗半夜,在将刺客砍杀殆尽时,背后悄无声息飞来一箭,深深刺进他原本就重伤不愈的后心口,刹那剧痛,让他不慎扑入汹涌洪水。
转瞬间,不待手下施救,他已被滔滔洪流裹挟着失去踪影。
仗着一身好水性,他在洪水中随波逐流,即将力竭之时,借着天边微弱晨光,竟瞥到了一座石头山。
拼力游到山下,最后关头他却手脚抽筋无力上岸,几欲被洪水再度卷走。
危急关头,有人奋力从滔滔洪水里扯了他一把。
只是他一到岸上,强打精神将腹中泥沙拼力咳出便晕了过去,自始至终,也没看清楚救他之人形貌。
如今他醒来,后心口火燎刺痛,一呼一吸便如凌迟,眼前一片昏沉。
模糊的感知里,身周是突兀的山石杂草,他俯卧一堆湿烂的树叶之上。
滴滴答答的雨水,将他探过头顶的胳膊打得冰凉。
用力仰头看,一块破旧的门板,两头搭在一旁斜横的树枝上,勉强为他撑起一方避雨所在。
喘息几声,他硬撑着继续打量四周。
左前方一丈开外,山石野草掩映处,忽地隐约有声音传过来。
他立刻侧耳细听。
“……等过了这夜……自会有……属下驾船前来相救。你们可要想清楚了,是现在得罪……还是等明天看看再说。”
声音太低,也是他不熟悉的外乡口音,他只含含糊糊听清了简单几句。
这声音甚是沙哑,但勉强能听出说话的是名女子。
“若是不信,你们可认得这个?这可是明州军政司的令牌!如今处处洪涝……”
他听到此,心一动,右手勉力回撤摸向腰间。
果然,自己那块用来掩饰身份的令牌已不在。
“……不怕死尽管来!”
这忽而声调高了许多的最后一句,他听得清晰。
不待多想,他已用力抓住手边一块锐石,浑身紧绷,以防有事发生。
但悉悉索索了好一会儿,几道重重的脚步声略带犹疑地渐渐远去了。
看来这声音沙哑的女子,借着他的令牌狐假虎威,果真唬退了欲要趁火打劫之徒。
这女子,倒是有几分急智。
略有几分轻快的脚步声慢吞吞靠过来。
他合眼一动不动,手里,将那锐石握得牢牢。
“妈妈,他还没醒呀。”
细细的清亮童音,传进他的耳。
但他却只听清楚了“妈妈”二字。
“不要说话。”
沙哑的女子声音,声调奇异。
他听见却不知是何意思。
清亮的童音短暂回了一个字,便再无声音。
“好险啊,亏得唬住了那些人。只是狐假虎威一次还行,等他们饿得失去理智,怕是什么也不顶用。”
沙哑女音说得甚是拗口,慢吞吞费力地一字一字往外蹦,却是他能听懂的口音,但带着他从不曾听闻过的奇异声调。
等这沙哑的女音重复几遍后,奇异声调慢慢消减,而是渐渐带上了这明州一地的乡音,她在……学说话。
学说话。
他心中一动。
这声音沙哑的女子,该是来自明州之外。
“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这女子继续喃喃。
难道从洪水里扯了他一把的人,也是这女子?
忆起那滔滔洪水,他不敢置信。
阖眸,他一动不动。
“……千万记得要报恩啊。”
这沙哑声音慢吞吞地,有些拗口地说着明州乡音。
他倒是不知自己此时该不该醒来了。
陶三春一遍又一遍地学着这拗口的怪异乡音,又随时警惕地瞪着身前,这一身泥渍血污的男人。
男人一脸泥渍看不清面容,身穿灰墨色的紧身束衣,匍匐在湿烂的树叶上。
他身上衣衫撕烂了好几处,但最严重的,是左肩下方,后心口的一片狰狞血色。
她不懂医术,也知这男人受了极重的伤。
她从洪水里将他费力拖出,若不是他还能下意识地咳吐出泥沙,她还以为自己白忙了一场。
正是盛夏的天气,上山逃难来的百姓,大都蜷缩在山顶破旧道观里。
她和孩子穿越来这未知的异乡,已两天了。
不过是假期里一次普通旅行,她和孩子上山游玩,毫无任何预兆忽地大雨倾盆,娘儿俩便再也找不到了来时路。
在这顺山势攀爬的石路上,突兀地出现了大约百余人,冒着瓢泼大雨夹裹住了娘俩一起往山顶跑。
最终跑到了山顶一个破旧的道观前。
这些人穿着拖沓繁杂的古时衣裳,哭哭喊喊,哀嚎中夹杂着拗口难懂的异乡言语。
这些话她偶尔能听懂一两句,但倘若人说得快了,她却是一个字也听不清楚。
她四顾茫然,五内俱焚,搂紧孩子,缩在泥水大雨里咬紧牙关,不敢与任何人对上视线。
认真听,努力听这拗口异乡之音,她籍着能听明白的一字一语,慢慢拼凑出了如今情况。
暴雨成灾,于此地来说,十室九空,万劫不复。
这百余人,竟没有几个是相互认识的。
这一日里,她从前只从洪水故事里听到过的惨烈,如今在她眼前一一上演。
绝望哀嚎的灾民,侥幸逃生却失去了一家老小,失去了容身家园。
没有干净的水源,没有果腹的食物,山洪依然肆虐,头顶雷声轰隆。
无有任何生机的绝望,到了极处。
灾民里,有同她一样抱着幼童的妇人,有因为来山上进香幸运保住性命的老妇人与年轻女子,最多的,却是六神无主、正值壮年的男子。
这些壮年的男人,或许将会是往后几日最大的危险来源。
不敢吭声挨到天黑,她又静静听了半宿亲人离散、家园被毁的哀嚎。
等到深夜人们渐渐昏睡,她抱着孩子偷偷下山,转到乱石堆积的山阴处,藏身在了紧挨着洪水的巨石杂树间隙里。
如今她和孩子身陷这看似无解的绝境。
可天定无绝人之路。
她还有三瓶水和一些充饥的食物,危急时刻能顶事的药物也有许多。
这次出来游玩,她的陶旦旦先是发烧,她随即又被磕伤膝盖,如今来看,竟非坏事,却是恰好让她得以积攒了这许多的有用药物。
她不知如今流落在哪里,所处的,又是一个怎样的时代,但为今之计的第一要务,是她和她的陶旦旦要先活下去。
她需要学会这里的方言,还要尽快寻找一些用得着的东西。
仗着自己水性还算好,她抓紧时机从洪水边上捞些可用之物。
有破旧的衣裳,有开裂的门板,有趁手的木棒……
但也仅限于水边不危险处,其它,她还是很小心,更不像其他人那样,去捞些吃食。
如今他们身上外穿的,便是她从水里捡来的粗布破衣,不要说颜色,只浑身上下的狼狈,她都不敢细看,幸亏她孩子不计较,肯乖乖地躲在衣裳之下。
如果雨停,洪水终究会慢慢退去。
凭着她包裹里的吃食,三五天之内,她不怕孩子给饿着渴着。
只要耐心等,小心防范,只要能保证安全,暂时没什么好担心的。
可是,这才过去短短一日,这洪水边的乱石间,她原本以为无人会光顾,如今却已有好几拨人来过。
虽都是为了寻找食物,但沉默打量的视线,一次次扫过她与孩子,她忍不住地胆战心惊。
这看似安全的洪水之边也不安全。
但她和孩子又能躲去哪里?
天边渐渐暗下,漫长的一日又艰难地熬了过去。
陶三春双眼酸涩难忍,头也昏昏沉沉,十指僵麻,双腿更是一动便疼得钻心。
她怕自己左腿膝伤复发化脓,从胸前费力地掏出两粒药塞进嘴里。
两天一夜没有喝过水,嘴里连吐沫也是粘的。
强行将药咽下去,她只觉得食道如被硬石剌过,那种僵痛让她忍不住闷哼了声,猛力一咽,只硌得她喉口发麻。
这该杀的世道!
要是在她家乡,别说是这洪水滔滔,就算是那场曾经席卷了全人间的疫情,也被隔离在她家乡之外。
世道再乱,她的家乡,也是那世外的桃源,生活无忧,安居乐业。
她突然泪如雨下,哽咽难忍。
身后有双暖暖的小手抱住了她颈子。
她忙抹去脸上泪水,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心情,笑着转头。
笑弯弯的月牙眼,不见丝毫身处险境的恐慌,红嘟嘟的小嘴巴很认真地紧紧抿着不说话,胖乎乎的小手,轻轻拍着她的颈子。
她的陶旦旦啊。
迎着这双纯净的笑眼,陶三春只觉得暗色的天转瞬间都蓝了。
先警惕地看看依然昏着的男人,她半转过身,从紧捆身后的包袱里掏出半瓶水,让陶旦旦喝了几口,再将瓶子塞回包袱里藏好。
又摸出一块面包来撕开包装,塞进陶旦旦手中,低声要孩子赶紧吃,她重新转回身,将小身子继续遮挡得严严实实。
她一边时刻注意周边的情况,一边想今后的出路。
刚刚也是她警觉,匆忙间从这男人腰间扯下的令牌果然起了些作用,将一拨不怀好意的壮年男子吓退。
可一次如此尚可,若等这山上的灾民真到了无食的绝境呢,到那时,这令牌还能起作用么?
她需要真正的靠山,需要真正能帮她和孩子的人。
深吸一口气,先将孩子安置在离这人一丈开外的石下自己玩,她一瘸一拐地慢吞吞走近这依然昏迷着的人,趁着略暗的光线,再次看向他背心处的伤口。
她救他上岸来已将近一天,这狰狞的伤口已不再流血,但皮肉外翻,伤处覆满暗褐色血块,处处表明这伤势的严重,甚至可说是生死之间。
救他?
可她不会医术,连他伤口也不敢细看,更不敢去伸手碰触,怎样救,拿什么救?
她下意识地摸摸自己胸口,食指拇指用力摩挲。
就算是能救醒他,他能立马站起来帮她守护安危,能继续唬退快要失去理智的那些灾民吗?
可若仅仅依靠她自己,又该如何保证安全呢?
她想起那块如今装在自己包袱里的银色令牌,四品将军,该是很大的官职了吧?
倘若他真的是四品将军,那么他的失踪,该是会引起重视,该是会有人来找寻吧?
但这狰狞的后心血色,却又让她犹豫不决。
该是如何的打斗,才能形成这样的重伤?
若是有人趁机想要他的性命,她如今同他一处,岂不是会受牵连?
右手拇指用力搓摩,几乎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为今之计,她必须要找一个真正的靠山,以应付或许会来的危机,护好母子安全。
“救命之恩,似乎当涌泉相报?”
她摸摸自己胸口藏着的药,盯着快融进夜色的那可怕伤口,喃喃叹口气。
赌一把。
“若真的救了你性命,你千万要记得报恩啊。”
她握握拳,生怕自己后悔,从怀中飞快地掏出药掰下两粒,蹲下身子凑近这人。
刚要想该如何将药给他吃下去,一双幽幽凤目慢慢睁开,静静望向她。
沉默肃杀的铁血之气,从这一双黝黑眼瞳里,慢慢展延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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