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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相里北


相里北是位策划,同时也是位很迷信的策划,他有一个被同事们诟病许久的习惯。

        每天早上起床前,他都会拿起床边的玩偶投出一个圆滑的抛物线。如果玩偶成功被投进几米之外的洗衣篮,他会放心地神清气爽起床上班。

        但如果投偏了,他的全身细胞会在瞬间进入警备状态,如同刚下蛋的老母鸡保护自己的孩子们一般,坚决不挪窝。

        不怪他迷信,实在是习惯的力量不可抗拒。手机掉厕所里,走路上裤子破了,朋友受伤失忆,和妹妹吵架……每一件令他不堪回首的往事在发生当日都萦绕着“今天没成功投进玩偶”的阴影。

        随着他逐渐成长,这个习惯的频率开始渐渐降低,他认为最近自己已经戒断了投掷玩偶这个幼稚的行为。

        直到今天,相里北心血来潮,灵机一动,再次摸起手边的玩偶画出一道优雅完美的弧线。

        没扔进。

        他麻木地给上司打电话,顺滑流利地如实阐述着今天无法上班的原因。

        上司沉默,半晌电话那头传来轻柔的声音:“你灵机一动?”

        “我灵机一动。”相里北供认不讳。

        “今天你要值班,不可以请假,半小时之后没见到你就扣考勤分。”上司冷酷回绝了相里北的请假要求,“我今晚和你一起值班,真倒霉了我给你兜着,还有……”

        “您说。”相里北谦卑接着话茬。

        “……下次不要再灵机一动了。”

        相里北表示理解,毕竟最近出问题的副本数量直线上升,策划不得已只能安排值夜班。策划本来人就少,他请假一时也找不到同事替换。

        他走去食堂,回忆着自己上一次倒大霉的精彩时刻。

        那是高中毕业前老师给他们做职业规划,他前面排着同班同学重鸽和言夏,重鸽亮出一身腱子肉表示自己不去副本里抡鬼就可惜了,言夏老端水人了觉得去哪都无所谓。

        轮到了他的时候,老师温柔细致地问他:“相里北,你以后是想去下副本呢,还是去当策划呢,还是想去其他职能部门呢?”

        相里北无比警惕:“我想去哪就能去哪吗?”

        老师依然温柔细致:“我们会根据每位学生的意愿和平时成绩进行分配哦。”

        相里北细细观察一番,觉得这位老师面相还算和善,遂放松警惕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我去哪工作都行,只是……”

        “只是什么呢?”老师循循善诱。

        “只是千万别让我去当策划!策划狗都不当!”相里北慷慨陈词,越说越带劲,“上班如坐牢,加班如吃饭,还天天被骂,让我去当策划还不如……”

        “不如什么?”老师翻阅着相里北的成绩单,清一色的a+,幽幽问道。

        “不如去清洁部扫厕所!”相里北振臂高呼,为自己的激昂演说进行总结陈词。

        老师“啪”一下重重地合上了成绩簿和电脑,语气却仍轻柔得不像话:“了解了,我们一定会根据学生自身的意愿来进行妥善分配的,下一位。”

        如果相里北稍加注意,他一定会疑惑为什么老师说到“自身的意愿”时竟是如此咬牙切齿。但他没有,他只是如同一只终于脱了笼的鸟一样扑棱扑棱冲向在外面听壁脚的言夏和重鸽。

        言夏和重鸽正齐刷刷意味深长地望着他。

        “你知道刚才面试你的老师是谁吗?”言夏问。

        相里北老实答不知道,但他最受不了言夏卖关子,凶神恶煞地催他快讲:“谁,如实招来!”

        “狗都不当。”言夏言简意赅。

        “什么狗都不当她到底是谁……”相里北说到一半突然急刹车,面色惊恐抬头和言夏对视。

        “言夏的意思是刚才面试你的那位老师就是策划,还是级别很高的那种。”重鸽怕相里北没听懂,特意给他解释了一遍。

        “我懂了!我听一遍就能懂!不像你要解释好几遍!”相里北气急败坏迁怒重鸽。

        重鸽嘿嘿一笑,不怀好意地继续添油加醋:“而且她是特意来面试你的哦,年级第一。”

        年级第一相里北当即两眼一翻昏在重鸽壮实宽厚的臂弯里。

        后来面试结果的邮件发来了,每个人都有两个选项可以选择,相里北抱着一丝希望打开邮件,几秒后再次陷入无尽的沉默。

        他的第一个选项是策划,第二个选项是清洁部厕所清理员。

        在旁围观的言夏和重鸽发出了惊天动地的笑声。

        那一天早晨他投了十次玩偶,没一次投进的。

        后来那位面试他的老师成为了他的顶头上司。

        相里北闭眼把脑海里的回忆甩掉,赶在最后一分钟冲进办公室成功打上了今天的卡,转头开始和同事们进行晨间茶水间八卦活动。

        “时图南走了?”相里北拆了袋挂耳,拎起热水壶慢悠悠地冲咖啡。

        “刚下班,昨晚有个副本的贞子卡电视机里了。”同事嗅着咖啡香气满意地眯起了眼睛,想起时图南离开办公室时满脸沧桑和虚浮的脚步,暗自庆幸昨晚不是自己值班,“你去翻下他昨晚的值班记录,这几个副本今晚还得你来跟。”

        “贞子卡电视机里了管我们什么事?”相里北一脸惊恐。

        “后续剧情推动不下去,时图南得进副本把贞子拽出来,还好他懂日语,不然都没法和贞子交流。”同事满脸惨痛地回忆着刚才看到的值班记录。

        “为什么……她会被卡在电视里……我们可以投诉道具组吗……”相里北一想到自己今夜有可能和贞子女士见面,就气若游丝,面如死灰。

        众所周知,相里北艺高人胆大,斗得过异形,打得赢安娜贝尔,丝毫不怵林中小屋太平间酒店走廊尽头最后一间房等经典地点,但他永远无法抗拒来自东方的神秘力量。

        简而言之,相里北害怕包括贞子僵尸纸人等一切在内的东方猛鬼。

        “为什么被卡电视里?还不是执行部刷副本那帮人整出来的问题!”同事一说到贞子被卡的原因就变得义愤填膺起来,“不知道哪个缺德的想出来的办法,把贞子喂胖了她就不会出来了……”

        于是一群人定期组团去副本里喂贞子。

        同事一想到昨晚时图南好声好气哄着贞子说“你不胖你只是长大了”的场景,皱成苦瓜的老脸上又情不自禁泛起了微笑。

        相里北代表全体策划唾弃贞子喂养计划发起人。

        “说起来,今天你怎么这么悠闲,她没给你分任务吗?”同事好奇问道。

        相里北瞅了眼上司依然空空荡荡的工位,陷入了沉思。他想起了今早没被投进洗衣篮的玩偶,还有上司那句“真倒霉了我给你兜着”,陷入了更深的沉思。

        就在这时,办公室门被推开了,有些年岁的木门发出了“嘎吱——”悠长的声音。

        上司面无表情地跷着单脚站在门口,单手拄拐,右脚打着厚厚的石膏,头顶还包了块巨大的纱布。

        “相里北,来扶我一下,谢谢。”上司开口,是温柔的声音,魔鬼的语调。

        同事悄无声息开溜,相里北认命般朝上司走去。

        等相里北终于艰难把上司搀扶到了工位前,他犹豫了片刻,还是没忍住开口道:“那个……”

        “我上楼的时候前面的人踩空了楼梯,往后摔下来。”上司看出他想问什么,干脆回答。

        “您被撞到一定很疼。”相里北痛心疾首。

        “我躲过了。”上司无情打断。

        “恭喜恭喜。”相里北无脑捧哏。

        “然后我自己踩空了楼梯。”

        直接从三十级台阶上滚了下来。

        “所以相里北,我有一个问题。”上司以慢动作将自己的四肢小心在工位上舒展,顺便伸手去够角落里的一袋薯片。

        “您请。”相里北眼疾手快抓过薯片袋,有些犹豫是否应该阻止病人进食垃圾膨化食品。

        上司托腮瞧着相里北磨磨蹭蹭拆薯片的速度,颇为不满,她边探身伸手去抢薯片,边抛出了这个自己想问很久的问题:

        “你的这个倒霉……是会传染的吗?”

        相里北一激灵,手一抖,硕大的家庭装薯片整袋洒在了上司身上。

        洋洋洒洒,零零散散,有如天女散花。

        办公室静极了,静得都能听见隔壁道具组给电锯杀人狂磨锯子准备道具的声音。相里北余光瞄到同事正隔着几排电脑偷偷给他比大拇指,接着又冲他惋惜摇头。

        同事竖起大拇指表示“兄弟,你是这个”,但又十分惋惜认为“天凉了相里北明天不用来上班了”。

        相里北一直认为,迷信这件事讲究的就是一个“信”字,信则有不信则无。

        于是他这一天的白天就在反复念叨着“不倒霉不倒霉我不信我不信”之中度过,直到同事们陆续下班离开,暮色降临,又来到了他与独腿上司的独处时刻。

        独处时刻还算温馨,他和上司一人一张躺椅窝着,共同分享一包新拆的家庭装薯片,并排在电脑前挑电影看。

        相里北笃信,只要2547108副本的贞子能顺利回到电视里,2547109副本的凶宅别再塌房,2547110副本保持一贯的安静低调没有存在感,今晚就一定是个沐浴在电影海洋中的美好夜晚。

        “看《真爱至上》吗,还是《圣诞夜惊魂》?”上司咔哧咔哧吃着薯片,翻着片单问道,“今天是平安夜,想有点仪式感。”

        “《圣诞夜惊魂》吧,我就爱看动画片。”相里北斯斯文文地捏起一片薯片,他健康清淡的饮食习惯令他对膨化食品敬谢不敏,“现在好像很少有人信上帝了,这几年圣诞节也没人过。”

        “托真理的福。”上司冷笑。

        “你不信真理?还是你是无神论者?”相里北好奇。

        “我有不信的自由。”屏幕上在放片头前的广告,上司半躺在椅子上,双手揣在毛毯中回忆道,“在我小的时候,真理还不会出现在教科书上。”

        “餐厅不会大张旗鼓地宣传真理信徒就餐八五折,电视剧的片头广告不会轮播真理的教义,大学录取的必要前提也不是真理史成绩a以上。”

        “有人说,信与不信都是我们的自由。”上司平静地观赏着片头的广告,内容是虔诚的真理信徒一家如何度过幸福的一天。

        “可是,失去选择的自由不是自由。”相里北接话。他也同样蜷缩在自己这张躺椅里盖着毛毯,长手长脚伸展不开显得有些滑稽。

        向下的自由不是自由,失去选择的自由不是自由。这是相里北毕业成为策划的第一年,他满心怨怼与不满的时候上司对他说的话。

        上司似乎也想起了过去的事,不由得微微愣神。半晌,她重开了一个话题,“说起来,你这个扔玩偶的习惯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这次轮到相里北愣神,他视线失焦地落在电脑屏幕上,难得地沉默了许久,久到上司想再去拆一包零食时,他开口了,“我有一个朋友。”

        我朋友一般就是我自己,上司在心里默默吐槽。

        “我有一个朋友,这个玩偶是他送我的生日礼物。”

        朋友也有可能是前女友,上司迅速调整猜测方向。

        “在我们一起进的第一个副本那天早上,他来我房间,我们开始玩扔玩偶的游戏。”

        “他当时没扔进,就开玩笑说了一句,今天可能要倒霉了。”

        “后来呢?”上司听得入迷,推了推相里北让他快讲。

        相里北好笑地看了眼上司,把她冷冰冰的手重新塞回毛毯里,又给她的毛毯往上掖了掖怕她冷着。

        “后来他刚进副本就被鸟屎砸头上被我们所有人看到了。”相里北说故事环节草率结束。

        “没了?”上司不可思议望着他,“你就骗鬼吧,这鬼都不信。”

        相里北不置可否,转头开始认真看起电影来,任凭上司如何威逼利诱,他就是油盐不进再也不蹦一个词。

        后来他的朋友在荒无人烟的地方被找到……相里北摇了摇头,不愿再想下去。

        也许是“骗鬼”这个词击中了命运不知哪条线引发的震颤,咫尺之遥的2547108里的贞子小姐再一次因为被卡在电视里而崩溃了。

        “她说她爬不回去了。”上司以一口流利的日语和贞女士进行了远程通话,其间重复着“你真的不胖”“给你换台大电视”“我们马上来”等骗鬼话术,“你赶紧进去一趟给她塞回去。”

        相里北耷拉着一张苦瓜脸却找不出任何理由拒绝,刚想认命进副本时,2547110副本专线的电话响了,他如同脱缰野马一般冲去接电话。

        “喂,策划部吗,这里是2547110副本现场外,出大事了!!”

        值夜班的两人都被电话里焦急的语气吓得心里发毛,上司腿脚不行只能去就近的副本解救贞子,留下相里北一人直奔现场。

        2547110副本入口被放置在郊外一片渺无人烟的空旷田野上。相里北赶到的时候,发现已经围了一大群人,有程序、后勤、行政,还有……急救部的人。

        他心里一惊,拨开人群往最中心跑去,耳边传来其他同事给他解释情况的声音。

        2547110号副本,又名“真理小镇”,在12月24日晚11点59分出现了自毁现象。不是策划从外部启动的销毁程序,而是在副本里的某个人或某一群人,把副本给毁了。

        他终于走到入口处,身旁全是急救部来来往往的医护人员和救护车,地上躺着几个不省人事身受重伤的人,其中一个浑身焦黑,了无声息,像刚被雷劈过的样子。

        相里北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他嗓音沙哑问道:“都还活着吗?”

        来自上司的电话突然响起,他动作机械地下意识接起,“2547110自毁了,急救部已经在现场救援……”

        冬夜的风呼啸着席卷过空荡的田野,医护人员抬着担架走过相里北身侧,担架上的人身上草草盖着一块布,一动不动。

        “我刚查了下这个副本这次的参与人员。”上司飞快地打断他的话,却在说到最后一个名字时迟疑,“存灿灿,王尔,重鸽,应许,还有……”

        相里北像是感知到什么一般,下意识向身旁望去,风掀起白布的一角,露出担架上那人的脸和止不住洇血的胸口。

        “……还有言夏。”上司说完后电话中陷入了无止尽的沉默,只留风声作响。

        相里北深深地凝望着担架上的人,想起他没有讲完的几年前的故事结尾。

        后来他的朋友在荒无人烟的地方被找到,胸口被捅着一把极深而锋利的刀。他们把他送去医院,向一切神明祈祷他能从死亡手中被救回。

        后来他的朋友醒了,醒来望着许多面露喜极而泣与欢欣的脸,充满疑惑与不知所措地问道,“我是谁?”

        相里北嘴唇翕动,仿佛回到了朋友苏醒的那一天,他也是这样如梦游般混在人群之中,望着他的脸,轻而又轻地回答他。

        “言夏,你是言夏。”

        湿意在相里北脸上蔓延,他分不清这究竟是融化了的雪花,还是时隔多年穿越而来的,来自极寒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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