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说话的艺术

应许从小就热衷于观看电视相亲节目，男的站一排，女的站一排，舞台中央的光头主持人精明地引导形形色色的男女说出惹人争议的话语，台下站在摄像身后的编导满意点头，这期收视率又稳了。

        但应许最喜欢看的，从来都是忍耐了无数广告与悬念之后答案揭晓之前的最后一刻。

        热爱在宝马车上大哭特哭的1号女嘉宾能接受一穷二白的打工人吗？

        自小缺爱渴望家庭温暖的2号女嘉宾会嫁给带着妈妈上节目的妈宝男过上一胎五宝的甜蜜婚后生活吗？

        3号女嘉宾的热泪盈眶究竟是剧本要求，还是情不自禁呢？当无数镁光灯与镜头对准她的脸时，她真的能分清什么是剧本，什么是心底真正的渴望吗？

        这些困扰了应许一整个童年与青春期的问题，终于在今日以一种离奇曲折的姿态给了她答案。

        答案从她翻开那本结婚证开始，她盯着结婚证内页的出生日期好一会儿，终于想起来在哪见过了。

        “你证件上的出生日期也是这一年对不对？到今年我们的年龄设定都是36岁。”应许戳了戳身边正在翻看上一轮留下的线索的言夏。

        “对。说起这个，我的笔记本上前几页还写满了你的名字。”言夏递来一本笔记，上面潦草似狗爬的字迹依稀能被辨认出“许应许”这个名字。

        应许愣神，差点没想起自己在这个世界还认了对父母冠了个姓。

        言夏显然误解了，他迅速澄清：“这是原角色写的字，我的字没这么丑。”

        应许感叹当帅哥不容易啊，偶像包袱重千斤。

        “王尔拿到的纸条上的线索也很关键。”言夏补充。

        小王发现邻居每天上班前都会亲吻自己的女友，应许默默捧哏。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推测……”

        “你一直对我念念不忘。”说这话的是应许。

        “我们是青梅竹马。”说这话的是言夏。

        两人对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这该死的没有默契”的无语，几秒后他们再度同时开口。

        “于是我就婚内出轨了。”

        “我们要一起私奔。”

        言夏没忍住，笑得眉眼弯弯。

        应许汗颜，什么是说话的艺术，这就是。一段猫嫌狗憎人神共愤的不伦恋情一下子被言夏升华成了青梅竹马破镜重圆而后破除万难私奔的极致浪漫。

        都市八点档秒变青春回忆录，言导表示演员小应只要按着剧本走就好。

        于是在几个小时之后的晚餐桌上，当言夏握住应许的手，说出那句真心相爱的经典台词后，应许脑海中忽然响起“叮咚”一声，而跳出那句陪伴了她少女时光的再熟悉不过的话：

        “恭喜男女嘉宾牵手成功！”

        那一刻她仿佛梦回小时候潮湿闷热的夏天，她搬了个板凳挪到小卖部门口蹭空调蹭电视。门外长年嘎吱作响积满了灰的电风扇晃悠着慢慢摇头，电视里3号女嘉宾终于结束了漫长的等待，迎来了属于自己的“恭喜男女嘉宾牵手成功”。她泪眼盈盈地、热切地期待着这位命定的白马王子牵上自己的手。

        应许感受到言夏的手心在微微冒汗，两人的手看似交叠实则他只是虚浮地悬于自己的手腕上，没有人告诉过他吧，他一紧张或者害羞时，耳朵就会变得通红。

        她凝视着言夏的手，如同那年夏天她长久凝视着那俗套的、剧本拙劣的相亲节目。

        命运给这位镇长夫人安排的拙劣剧本是贯穿一生的等待。等待被牵手，等待被带走，等待结束背德的折磨，等待昔日恋人如同白马王子般从天而降将她解救。

        应许垂眸，轻轻抽离了被言夏握住的手，而后将手覆盖在他手背上，十分用力地回握住了他。

        既然言导看起来又紧张又生涩，不如就让演员小应来代劳吧。

        “是我要带他走。”屋内静得就算一根针落地都大声，应许的声音就是万千根银针扎落入地板。

        被等待的戈多永远不会出现，出走的娜拉头也不回狂奔，演员小应闪亮登场，在命运的眼皮底下公然挑衅，撕毁了镇长夫人的台本。

        “我们要一起私奔。”

        应许回头，冲言夏无声地眨了眨眼。

        ……

        当然，这小动作当然不止言夏一人看到了。存灿灿捂着心口，状似虚弱却动作迅猛地起身，如同老鹰捕获猎物般三步并作两步，爪子狠狠攥紧已经离开餐桌的王尔和重鸽。

        “去洗手间吗？带我一个。”存灿灿冲入王尔和重鸽中间，如同养鸡场主人一手拎一只鸡一般拎起重鸽和王尔光速离开现场。

        没人注意他们到底去的是洗手间，还是洗手间旁边几步的大门，也没人注意到言夏握在手中的手机，屏幕显示的是通话中。

        餐桌边剩下四人依然端坐着。

        小王笑了，笑得让人鸡皮疙瘩直起汗毛倒立，他悠悠道：“这么多年，你们是我见过最有意思的一批了。”

        应许恍惚，此情此景仿佛学生时代的班主任们嘶吼“你们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她一恍惚就会满嘴跑火车，这次开跑了一句，“那怎么办，你会把我们烧死吗？”

        小王刚想回答，却被人抢白了，只见周周阴森森笑着露出八颗大牙，“咯咯咯”得停不下来。

        好家伙，纯情女高中生走了，女巫来了。

        女巫周周轻飘飘扫视一圈在座几人，最后视线停留在了应许身上：“刚才是你问出的问题吧？”

        应许礼貌答应。

        “他烧不死你们的。”周周的嗓音骤然压低，仿佛瞬间换了一个人般开始断断续续地念诵，声音极轻，就算坐在身边的言夏也听不真切，只能分辨出“烟”“意识”这些模糊的音节。

        小王无情打断了周周发疯：“小镇的五十周年庆典要开始了，我们理应一起出席的，还记得吗应许？”

        没等应许作答，小王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补充：“就是今年庆典可能会有些冷清，毕竟……毕竟下午的那场马拉松实在是炸死了许多镇民呢。”

        应许为这一瞬间自己想到的可能性而头皮发麻。言夏藏在身后的手机切断了通话，手机屏幕上却疯狂地一条接一条跳动着消息。

        小王起身整了整领结，绕过长长的餐桌走至应许身前，附身向她伸手作邀请状：“我们该出发了，请吧。”

        应许感受着自己脖颈僵硬得咯吱作响的声音，和言夏将手搭在自己肩头传来薄薄的一层温暖，她定了定神，起身迎面直视小王。

        “走吧。”她这样说道，对着前方也向着后方。

        走吧，我们离开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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