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绝地逢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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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欣瑶刚从那个噩梦里醒来。
梦里的一切她都能清晰的想起,凄凉如墨的苍穹下,魔女的尖啸声宛如最恶毒的诅咒,她看到她的师姐师妹们,被硬生生的拖进深不见底的黑色沼泽中,又在下一刻,化作恶鬼朝她,朝她们平常最宠爱的沈欣瑶扑了上来。
她还看到,那位会像项源师兄一样,牵着她的手让她安心的师姐,在恶鬼的围攻下使出了引毒穿心,虽然是第一次见到,但沈欣瑶碰巧知道,以传承佛理闻名于世的华藏宗,有一招与其类似的,舍生取义诀。
舍生,就是代表死了吧?
沈欣瑶记得,那位师姐的身体当着她的面化作了飘零的桃花,她的记忆也随着桃色的凋灭戛然而止,而这,也是她始终坚信这只是一场噩梦的原因。
你看,如果不是噩梦,那自己也一定早就被恶鬼们吃掉了吧?
而自己现在平安无事,不就是“噩梦”的最好证明么?
沈欣瑶想说不定现在自己一开门,就能和每天清晨一样,看到被雪山顶的冰凌,和彤雨阁屋顶上半透明的琉璃瓦,折射了两遍的明媚阳光了,也许还有项源师兄英气十足的身影,沈欣瑶猜那一定是易小翔知道自己做恶梦受了惊,才特意大老远把项源拖过来的。
对了,项源师兄呢?
项源师兄怎么样了?
在那个噩梦里,有个穿着黑衣武艺高强的女子,项源师兄为了给大家争取逃跑的时间,义无反顾的选择了殿后,沈欣瑶记得很清楚,项源师兄那记电闪星飞中,除了充沛而纵横的剑意外,还充满了飞蛾扑火般的决意。
飞蛾扑火,也是代表死了吧?
不对,那只是噩梦而已,项源师兄一定和自己猜想的一样,靠在屋外的门框上等着自己呢。
不能让他等着急了。
这样想着,沈欣瑶飞快的从床上跃下,穿过幽暗一片的房间跑过去开了门。
然而,什么都没有。
不,还是有一样东西的,那就是忘川之畔特有的,不含一丝生机的森冷寒意。
也正是这刺骨的寒意,用近乎残酷的方式令她清醒了过来。
——全死了。
项源师兄,还有陪她一起下山的师姐师妹们,都死了。
这不是噩梦,而是自己亲眼所见亲耳所听却无力阻止的,事实。
视线有一刹那的空洞,沈欣瑶木然转过身从新关上门,在黑漆漆的屋子里背靠着门坐到了冰冷粗糙的地面上,她用纤弱的双手抱住,或者说是勒住蜷曲的双腿,把头埋在双臂间无比委屈的哭了出来。
从一开始拼命压抑着的抽噎,慢慢变成歇斯底里的哭喊,再到最后颤抖而嘶哑的抽泣,沈欣瑶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哭了多久,也许,比那个噩梦的时间还要长吧……
接下来的几日,沈欣瑶便是这般浑浑噩噩度过的,她总是会在魔女狰狞的尖叫声中惊醒,然后想着项源师兄俊逸飞扬的身影,亦或是那片转瞬凋零的桃花哭出声来,哭得累了,又带着脑中纷繁混乱的影像沉沉的睡去。
如此这般,循环往复。
不过这样的情况,也只持续了不长不短的,几日。
毕竟再浓烈的悲伤,也是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沉淀的。
这一日沈欣瑶从床上爬起来,呆呆的望着飞舞着灰尘的屋顶出了会神,也许是哭得太多了,眼泪差不多都流光了的关系吧,她这会儿眼眶红肿而干涩,却突然没有想要哭的欲望了,于是她自暴自弃的想,不如整理下最近发生的这些事吧。
明明这些需要动脑子的事情,以前都是项源师兄在做的,她只要跟在他的身后亦步亦趋就好了。
虽说对九幽冥蝶的名号略有耳闻,但鬼族和忘川之畔,对于涉世未深的沈欣瑶来说确实太过陌生了一些,不过陌生归陌生,沈欣瑶对彤雨阁在三界内的地位还是了解的,她相信就算是祈年殿,也不敢如此大张旗鼓的对彤雨阁兵戈相向。
但祈年殿不敢做的事,忘川之畔却偏偏做出来了。
看起来,这些在九幽之下蛰伏了数千年的鬼族,今番入世的确是有备而来,意欲在三界内掀起新一轮的狂风骤雨,只是沈欣瑶想不通,那个九幽冥蝶把项源师兄他们都杀了,为何却独独留下了自己的性命?
难道是自己身上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可沈欣瑶明明只是个在普通不过的彤雨阁弟子,由于生性自由散漫,她的修为才堪堪入了三才之境,在彤雨阁内,她离晋升为精英弟子都还差上好大一截,所以她实在想不明白,忘川之畔不惜得罪彤雨阁而把自己劫来究竟有什么用?
而且如果照这个思路想下去的话,忘川之畔的目标是沈欣瑶,那么害死项源师兄和大家的,不就也成了沈欣瑶了吗?
“不……不是的。”
咬紧唇强迫自己不要再想下去,沈欣瑶迈着懵懂而有些跌跌撞撞的步子来到了门边,一开始她也纳闷,为什么忘川之畔在把她抓来后却没限制她的自由,不过稍微仔细想想也就不难懂了。
这里是有九幽冥蝶坐镇的忘川之畔,凭她这点本事想逃出去简直是天方夜谭。
推开门,花了好久才适应了灌门而入的,仿佛连身体都要腐蚀的寒意,沈欣瑶踟蹰着走进了屋外茫茫的白雾中,脚步声远远的传荡出去显得凄然而空洞。
虽说雾几乎浓到了伸手难辨五指的地步,但常年居于雪山,看惯了漫天冰凌旋舞纷飞的沈欣瑶,还是能在这雾中认得方向,以及辨识出物体的大致轮廓的,比如那座被白雾层层拢起的宏伟宫殿,以压倒性的气势俯瞰着整个忘川之畔。
就如同至高无上的神宫。
沈欣瑶并没有往宫殿的方向走,虽说那宫殿就如同太阳般悬在头顶,但沈欣瑶还是下意识的想要离它远一些,她朝着反方向的白雾最浓之处走去,也不知走了多久,渐渐的,有令人毛骨悚然的哭声回荡开来,或哀怨凄凉,或疯狂尖利,却无一不像魔咒般灌进脑海。
无论生前与死后,哭,都是人这种生灵,宣泄负面情感的最佳手段。
沈欣瑶如此,忘川之畔的万千冤魂厉鬼亦是如此。
不过即使凭借沈欣瑶的低浅修为,在这无穷无尽的怨念中简直不堪一击,她却并未在这样的刺激下迷失神智。
滔滔河水的奔流之音,自迷雾笼罩的大裂谷之下传来,仿佛有千重激流正轰然撞在万仞的绝壁之上,偶尔能从稠密的雾霭间,捕捉到一闪而过的水光,宛如一条披着银色铠甲的巨龙,驰骋在这浓雾聚成的云天之间。
也只有这奔腾咆哮的忘川,才能镇得住这恸哭失声的万千冤魂吧。
可是沈欣瑶并不喜欢这样的地方。
或者说不论是充满压迫感的长乐宫,还是这死亡之地的恶灵嚎哭,亦或是长河崩浪的澎湃巨响,对于此时的沈欣瑶来说并没有区别,现在的她,只想找一个清静的,可以暂时让她忘掉现实,沉湎于回忆的地方。
就像是在彤雨阁时一样。
要知道,沈欣瑶在广大同门的面前,虽然是活泼好动,精力过剩到想安静也安静不下来,但其实呢,她偶尔也是会有令她郁闷的烦心事的,每当这个时候,她总是会独自一人跑到净月湖边,对着那清如明镜的湖水——
打起水漂来。
毕竟以沈欣瑶开朗率真的性格,要她像个铜像似的坐在月下湖畔伤春悯秋,那可太难了对不?
可这里是忘川之畔呢。
想到这儿,沈欣瑶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会对这个地方,本能的产生一种抗拒的心理,很简单,因为这里不是她所熟悉的彤雨阁,没有泛着粼粼微波光影如诗的净月湖,没有在晴日里也轻盈翻飞的六角雪花,亦没有师傅和项源师兄,那带着宠溺的呼唤。
漂亮的眼眶又不争气的红了起来,沈欣瑶很奇怪明明自己已经哭了那么多天了,眼泪却依旧像是不会干涸般召之即来,不过就在她的泪水即将夺眶而出的一刹那,有一抹琴音若有似无,却分外真切的传进了她的耳畔。
那声音听起来悠扬而平和,却不着痕迹的盖过了波涛滚滚的轰鸣之声。
然后鬼使神差的,沈欣瑶就朝那琴声传来的方向走了过去。
或许不该说是鬼使神差吧,也许是这琴声,带着与四周森冷气息截然不同的,飘渺而清明的感觉。
不知不觉的穿过层峦叠嶂的迷雾,沈欣瑶顺着琴声的指引,来到了一座风景秀丽,宛如仙境的峰峦之上,这里有一眼清泉自峰顶汩汩的淌下,自曲径通幽的青翠竹林间款款流过,在被经年冲刷打磨得光滑而圆润的鹅卵石上,划下丝丝缕缕的透明痕迹。
没去想为什么忘川之畔这样的死地,会凭空出现一座用来隐居再适合也不过了的山峰,沈欣瑶随着琴声朝山上走去,山间没有路,她只好顺着泉水蜿蜒的轨迹溯流而上,脚踩过被水浸透的湿润泥土,发出噗滋噗滋的轻响。
愈近,那琴声便愈发的清晰了起来。
空灵的曲调宛如淡雅的清风,拂过耳畔的同时,将遍地的竹叶卷舞得簌簌作响,那些竹叶一片接一片的翩飞而起,以超然出尘的姿态跃上半空,渐渐的形成了一场声势浩瀚的绿色的雨。
沈欣瑶想,能弹出这样的曲子,这一定是个优雅温和的人吧?
然而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沈欣瑶竟从这看似淡泊的音调中,听出些许苍凉刻骨的悲怆意味,就好像把一些悲伤的情愫,潜移默化的涂抹进了云淡风轻的音符之间。
“……”
似乎是乐曲到了高潮之处,在一抹从容的颤音后,那琴声中的悲凉意味愈加的明显了起来,恍如瓢泼而下的冬雨般淅淅沥沥,琴音袅袅不绝,竹影横斜疏淡,再加上半空中婆娑纷飞的竹叶,寥寥几笔竟似勾抹出了一幅云山渺渺的写意图。
或许是听得太过入迷了吧,直到这琴声渐渐隐去了声息,沈欣瑶才发觉自己在一座古朴的长亭外停住了步子。
那亭子位于这座山峰的半山腰,亭上的匾额早已如风华燃尽般模糊了字迹,不过亭外却是星星点点的散落着盛开的野花,幽幽的清香随着清越的琴声飘散开来,芬芳素雅,沁人心脾。
此时此刻,正有一男子端坐于石桌前,微敛着双瞳静心的弹奏着,亭外溪涧中水光盈盈,漫上他临风而舞的一袭白衫,亦勾勒出了他宛如孤崖苍松般,钟灵毓秀的挺拔背影。
霎时间,沈欣瑶竟有些分不清,究竟是水光照亮了他,还是他映亮了这空谷幽兰般的山光水色。
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的背影里,多少带着些浸透了沉痛的落寞。
沈欣瑶不知道,这一眼,让她在今后的时日中铭记了多久。
不过这一刹那,她确实是沉浸在了对方温和浅淡的气息里,宛若醉在了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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