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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第62章


然而,  然而。

        在接下来无比漫长的几秒钟里,陆别尘又一次归于沉默。顾慎如看到他眼里那层薄薄的笑意消失了。

        “林小土,你真的那么想?”顾慎如刷地的站起来,  狠命甩开他的手。

        刚止住的眼泪重新涌上眼眶,又被她硬生生咽回去。

        她再也不等他说什么了。她等不下去。

        “要是这样,那不如这一次我来说!”一字一句,  那是她听到过自己最冰冷的声音,  让她自己都害怕,  “从现在开始,  我们就不要再见面了!你不要我,就别来烦我!”

        话音落下时她已经不再看他一眼。金属的拐杖噔、噔地敲着地面,  拖着她一步一步往外走。

        她走得很慢很慢。

        因为还在挣扎,  控制不住地还想再等一次。等他开口,  等他挽留。

        他只要说一个字,  她就原谅他。她真的愿意。

        但是身后只有雨声传来,  忽近忽远。

        于是她狠了心将脚步加快,  拼命忍着不回头看。

        雨声不停,  她不自控地哭得胸腔抽搐,又一次感觉喘不过气,直到身后终于传来那个沉哑的声音。

        “呗,等等。”

        她听见了,仿佛胸腔都被打开,  氧气涌进来将巨浪平息。哭累了的嘴角立刻转变成向上的弧度。

        嗯,这还差不多。

        然而还没来得及转过身,她感觉到一个凉凉的东西被塞进手里,  低头一看,  是伞柄。

        “雨大,  你带把伞。”沙哑的声音就像钝钝的刀切进耳朵里。

        她几乎能感觉到他深深的目光就在身后,像是最后一次看着她。

        顾慎如觉得难以置信,在一瞬间里浑身开始发抖,但又下意识地全力控制着自己,因为她不能回头再看身后的人,一眼都不能。

        她把手里的伞狠狠扔出去,用的力气之大以至于伞砸在窗户上发出嘭通一声巨响,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但她还是没有回头看,而是撑着她的拐杖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几乎像逃跑。

        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在顾慎如踏出房间的一刻,黑色折叠伞掉落在墙角,伞骨弯折,凌乱松散,看上去像一只破碎的影子,实际上也是一只破碎的影子。

        陆别尘站在原处没有动,眼睛从空洞敞开的房门望出去,看见走廊对面,粉末剥落的墙壁随着顾慎如离开的脚步嗡嗡震颤,显得异常凄凉。

        镜片后,他的目光仍旧像深海一样平静。无望而认命的平静。

        一直等到走廊里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听不见了,他幽黑的眼睛才在顷刻间变成火烧一样的红。

        就像火山在海底爆发又在海底熄灭,不留痕迹的地动山摇,不为人知的轰轰烈烈。

        那一股盘桓不去的预感在这一刻落到实处——胸腔终于被挖掉一块,留下一个灌满风的洞。

        脚步声消失后,陆别尘很快转身来到窗前。在拉开窗帘之前他停滞了几秒,最终只抬手掀起一条窄窄的缝。从这条缝里他可以重新看见顾慎如的身影,看见她走在通往医院大门的那条长长的路上。

        她拄着拐杖,但是走得飞快,脑后半长的马尾在细细的雨里跳跃。

        陆别尘的镜片上蒙了一层雾,不断地起落、起落。他就透过这层雾看着她,走远、走远。

        他安静就得像一尊白玉雕塑,但不会有人知道在这一刻,他的身体正同他疯狂争抢主导权,试图替他做出反应——

        胸口的洞不断收缩将血泵入,像要淹没理智,手已爬满青筋,像下一秒就要破开面前的窗,起伏的喉咙收得很紧,时刻准备喊出一个名字,腿和脚都在发力,像要冲出去,要飞出去……

        可他还是安静得像一尊白玉雕塑,舍得放任自己向她延伸去的,就只有深水一样的目光。

        其实他没有骗过她,一次也没有。他只是将一个苹果切成了两半,给她红的,留下青的。

        其实他也真的骗了她,因为他两手空空,根本没有苹果。

        刚才顾慎如问起他今后的打算,问他是不是要走。他不回答,是因为还没想好。

        只有他自己清楚,这个本来应该很干脆的决定已经一次又一次不受控地拖延。他给自己定的期限从陪她到手术成功,推迟至完全康复,又到比赛结束。他放不下,想一直陪着她。

        但他不敢。

        他还没想好具体该怎么办,但是很清楚什么是不可以的。

        她说“同甘共苦”,他不能。

        他要的是她一生都没有苦。她的生命将会安宁而漫长,精彩的平淡的都好,不要有苦。

        这也许是一个狠心的决定,但他本来就是一个自私的人。这已经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想要的,她已是他唯一在乎的人。

        什么才叫不苦,要不后悔、不遗憾,没有突然的离别和情爱的中断,要不愁明日、不念旧时。

        作为一个病人,他或许就是苦。

        不想有一天,她因为选择和他在一起而后悔,更不想她因为无法继续和他在一起而遗憾。

        他不愿意成为她愁的那个明日,或者是她念的那个旧时。

        可要是和他在一起,她将会有很大概率遭受这两者其中之一。

        癌症的随访期是终身,所以,即便目前已经暂时痊愈,直到死他都仍然是个病人。一个病人需要面临的,是复发和转移的各种可能性,以及其他许多无法预测的情况。

        顾慎如说,“你才二十几岁,有什么病不能好”。

        想到这里时陆别尘笑了,因为她的天真莽撞和勇敢善良都是这样令人痴迷。

        她就像一只来自天空的鸟,他想要她一往无前飞跃每一座山,永远不为地面的浮尘迷失方向。

        很遗憾,他自己恰巧就是那一片尘。

        他将自己的名字改成“别尘”,是对她漫长的祝福,和更漫长的告别。

        没错,他的确靠着年轻的体魄和极好的运气熬过了第一次发病,但那又如何呢?

        虽然在医学理论上复发的概率微小,但事实就是癌细胞随时都有可能卷土重来,毕竟它们最喜欢的,也是年轻并且强壮的肉体。

        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多么渴望衰老,渴望尘埃落定的暮年和充满希望的来世。

        他当然可以心怀侥幸,但哪怕只有一丝风险,他不能允许自己把这个风险交给她来承担。所以如果要赌,他就退出。

        否则呢?万一输掉的话,要让她缠绵在病榻前,陪他经历漫长、痛苦并且丑陋的死亡,最后再亲手将埋了他么?只是想想就心疼得要命啊,他怎么能。宁愿她在那种时候头也不回地将他抛下,可是,谁都知道她不会愿意。

        偏偏从不知什么时候起,她也爱上了他。她的爱意就像一头幼兽第一次捕杀比自己大的猎物,那么冒冒失失,又那么奋不顾身。

        他在二十多年的生命里只有过一次贪婪,就是允许她以这样的方式爱上自己。

        叫他怎么办才好。

        回到那个危险的赌局。退一步说,即使他足够幸运,可以一直陪伴她照顾她,但是当她想要孩子的时候又该怎么办?

        他的不幸写在基因里,可以通过血脉延续。同类型致病基因的携带者终生累积的发病风险在百分之三十左右,是一个让普通人闻风丧胆的概率。

        虽然可以通过产前基因筛查来预防,但治疗性引产将会是心理和生理上的双重噩梦,并且再重来几次都是同样的危险。

        当然还有试管的选项,在胚胎植入母体前完成筛查。可是这样一来,那个可怜的母亲就需要无数次走进医院进行检查、促排,在手术台上完成取卵和植入,中间可能遭受腹水一类小却麻烦的问题,更不提还要为最终的结果担惊受怕,而这仅仅只是受孕的过程……

        陆别尘感到不公,也不解。

        为什么他的女孩不可以像别人一样拥有一个健康的伴侣,在想要孩子的时候顺其自然地成为一个快乐的小孕妇?她会有些懒,有些馋,但没有什么好担忧的事情,在十月怀胎之后她会变成一个慌张的新手妈妈,带着点可爱的小邋遢,她会很喜欢婴儿,但极度恐惧纸尿裤,也会一边惦记产后训练一边贪恋冰淇淋,她会比孩子更像孩子。

        为什么不可以是这样。

        窗外雨仍在下,镜片上雾气散去,陆别尘将眉紧锁。

        在他的视线中,顾慎如还走在通往出口的路上。她的背影瘦却笔挺,薄薄的衣衫透出美感与力感并存的线条。即便腿上带伤,她整个人看起来也仍然充满生机,健康而又蓬勃。

        这样一个女孩,就算拄着拐杖也能行走如风,就算一直下着雨,她火一样的黑发也能在空中飘舞。

        就是这样一个女孩,她为什么不可以得到这个世界上一切最好的。

        他想给她所有最好的,可惜他没有。所以他只能以深水一样的目光,从遥远的地方看着她,想象自己变成一条河在她脚边流淌。他会穿越四季去往她要去的地方,然后在她找到幸福的那一刻完成他的使命,走向枯竭。

        现在,他就是那条河了。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竟有转为雷雨的趋势,好像是这个夏天在离去前对尘世的恋恋不舍。

        远处的顾慎如没有伞,后衣襟被雨淋得紧贴脊背。她越走越慢了,一辆路过的越野车粗鲁地将水溅在她身上。为了躲避,她踉跄几步险些摔倒,然后有些不敢乱动地栖在路旁调整拐杖。她把肩膀瑟缩起来,看上去一下缩小了一小圈。

        陆别尘看见这一幕,薄薄的镜片忽然又起了雾。他手中的窗帘在紧张拉扯下缓缓绷紧。

        是啊,谁不知道,这个顽强厉害的女孩也有柔弱的样子,也是一只胆小的可怜虫,是一个幼稚的小朋友。她有一个无论怎么藏都一定会露馅的,无辜又脆弱的小灵魂。

        凉气四溢的窗外,顾慎如勉强再走两步,之后又停下来低着头擦脸上的雨水。她的手一直不停地擦,好像脸上不止有雨水,脑后蓬松的马尾也终于耷拉下来,无力地贴在她的后颈上,在雨中萎缩。

        突然间夜空中一闪,然后就是轰的一声闷雷炸开。顾慎如终于摔倒了,一个趔趄跪坐在地上。她像是有些生气,把拐杖扔了出去。

        然后,她不知道是不是感觉到身后远处的目光,慢慢地回过头来。她朝他看,一只手还停留在眼睛的位置,抹了一下又一下。

        那一刻,窗后的陆别尘将手撑在玻璃上,指尖因用力而变得惨白,

        他的镜片上雾气愈发的浓,好像深水在沸腾。

        他看见雨中的女孩化成一朵伤心的花,在回首的一刹那点燃了翻滚的水。

        是否有人知道,当火山在海底爆发,火焰会熄灭,但岩浆会冷却凝固、层层堆积,最终破出海面形成岛屿。

        是否有人知道,河流的尽头可以是枯竭,也可以是火山与海,就那样毫无征兆地烧成一团,连成一片。

        它们想要卷走她,想要熔化她。

        那是从温柔深水中喷出的爱欲,是再也没有办法束缚的,源自本能的渴求。

        要死就死在她手上,要生就生在她身旁。要赌,将一切赌上。

        这样的贪念侵袭,在一瞬间里将所有理智碾碎,让白玉雕塑崩裂,露出里面疯狂跳动的血肉灵魂。

        这一次,陆别尘终于失去对自己的控制,在那股冲动的席卷下转身捡起墙边摔坏的黑伞,大步追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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