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对不起

医生进去后，李渺手脚发麻，心里乱作一团。

        那医生的话一刻不停地在他耳边重复：李念的心脏在上次的手术后并没有恢复好，这次抢救之后，要尽快换心，让他想办法找到供体。公立医院等不到，可以去私立医院看看。

        李渺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手术中”这三个字，不自觉地双手握拳抵在嘴边，牙关紧咬着关节，无声地抽泣，心里一刻不停地祈求老天

        求求你，不要带走她，她还那么小

        对不起，是我错了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等待的每一秒都是煎熬，李渺感觉自己的喉咙被一只隐形的大手死死扣着，吸进去和吐出来的每一口气都痛得他止不住流泪。他感觉自己就像离了水的鱼，慢慢地开始缺氧，他想挣扎，却就像被钉在了座位上一样动弹不得。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下去的，直到楚楚戴着呼吸机被有惊无险推出来，他才终于深吸一口气，紧揪着的心才慢慢松了下来。

        李渺这才发现邢彦初一直没走，甚至一路无言，陪着他把楚楚推回病房。

        把楚楚安顿好，看到她身体指标良好，他终于如释重负。

        转头看着身后的邢彦初，他想感谢他，却不知怎么开口。

        谁也没想到，两人再次相遇，竟是在这样的场景。

        眼前的男人刘海利落地梳了上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剑眉星眸。高耸的鼻梁与紧闭的薄唇和八年前一模一样，但是与之前不同的是，他周身的气质更加显得生人勿近。

        整个病房的空气都好像凝固起来。

        倒是邢彦初先开了口，声音不带情感地说：“暂时应该没什么问题，这两天要注意观察。”

        垂头看着熟睡的楚楚，他低低地答，“班长，谢谢你，也谢谢周医生。你陪你等了这么久，肯定累了吧，楚楚也你看到了，没事的，你快回去休息吧。周医生那边也麻烦你转告一下。等改天我请你们吃饭，真的很感谢你们。”

        李渺说完之后，病房里又安静下来。几秒之后，邢彦初的声音才又响起来。

        这次的语气却带着不加掩饰的嘲弄和生气，“李渺，你女儿怎么样跟我没有半点关系，我也并不想关心。但你知不知道她是个病人？据我所知她才做手术没多久，你不陪着她成天跑出去做什么？要是今天没有薛棠，没有周远，没有我，你准备让你女儿怎么办？啊？”

        说完，帘子后的隔壁病床传来了翻身的声音，邢彦初看着李渺垂着头绞着裤缝站在那，自觉失态。深吸几口气，他像是终于看透了眼前的男人般，低声嘲弄道：“我记得陆氏集团有自己的医院吧？怎么，和你老婆关系这么不好，还要带女儿出来治病？”

        “还是说，你看她有病就不想养了？”

        “李渺，原来你没有变啊。以前到现在，哪怕你成为了一名父亲，你还是没有学会顾及别人的感受！你也从来就不顾及别人的死活！”

        邢彦初撂下话后，头也不回地出了病房。

        李渺第一次感受到邢彦初滔天般的怒火，怔怔地如雕塑般站在那儿，半张着嘴。

        过了半晌，等到眼泪吧嗒一声落到到地上他才反应过来，委屈地在心里哭着呐喊：

        不，不是这样的，我没有，我没有

        可看着病床上楚楚苍白的小脸，他又觉得邢彦初说的并不假，要是没有他们，自己说不定已经见不到楚楚了。

        他真的不是一个好父亲，他从来就成为不了一个真正的男人。

        李渺红肿着眼，忍不住把头侧到楚楚耳边，无声哭着道歉：“宝贝，对不起，是爸爸”，他看着眼前女儿那高耸的鼻梁，又鬼使神差地改了口，“是妈妈错了。”

        也许当年用他畸形的身子留住她时，不，

        从他大张着双腿，主动坐到邢彦初身上时，悲剧的齿轮就已经开始转动了

        李渺从记事起，母亲就一直嘱咐他千万不要和别的小朋友一起去卫生间，也不要让别人看到内裤包裹的地方，更不要好奇别人的身体

        他一直疑惑为什么幼儿园里别的小男生可以成群结队地上厕所，上学可以聚在一起没有顾忌的打闹，放假了可以去朋友家里过夜。

        他很羡慕，可是妈妈说不行。

        哥哥也已经耗去了她太多的精力，他不忍让她多操心，也不再多问，只乖乖听话。

        直到有次何梅帮李涛洗澡时，他实在想上厕所，忍不住推开了浴室门门。

        直到现在他都记得，李涛和自己是不一样的。

        他没有那朵小花。

        年幼的李渺吓得一下子关上了门，跑回了房间。

        他并不傻，从妈妈过分的叮嘱和自己异于李涛的身体很快就推断出来自己是不正常的。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可他就是多出了一个东西。

        直到何梅给李涛洗完了澡，看到李渺失魂落魄地缩在床角，她才明白刚刚的关门声并不是幻听。

        她知道李渺肯定看到了什么，心里也苦涩万分。

        大儿子刚生下来的时候看起来还很正常，遗传了她的好相貌，漂亮又可爱。可渐渐地，同龄的孩子已经会喊爸爸妈妈了，他却只还是会又哭又闹。

        等夫妻俩终于放心不下，带着李涛做了检查才知道是先天性脑瘫，还治不好。

        夫妻俩不相信，带着儿子四处求医，从小城市到全国各地。医院治不好就去找偏方，大半的积蓄都花了，李涛却还是那样，连人都只认识夫妻俩。

        可日子总要过的，直到何梅熟悉地干呕，才发现又怀了。

        她心里是做过斗争的，她怕孩子生下来，再也没精力照顾李涛，而且那个时候，超生还要罚款，又是一笔钱。

        可李爱林却劝她，生下来的话，等夫妻俩走了，也好有人照顾李涛。

        于是，第二个孩子就在肩负着照顾哥哥的使命下生了下来。

        可抱起孩子的那一刻，何梅却又绝望了。

        那是一个双儿。

        何梅觉得自己前世一定做过什么坏事，要不然这辈子也不会接连生的都是畸形的孩子。

        看着怀里熟睡的孩子，她甚至不知道该称呼儿子还是女儿。

        李爱林知道后，沉默地在医院楼下抽了一包又一包的烟。抽完后，又像平时一样给何梅擦身子，打饭。其余多没说什么，只是第二天就去做了结扎。

        两人就这么心照不宣地把孩子留了下来，更加努力地挣钱。

        因为李渺特殊的身体，平常都是何梅来照料。可她看着李渺一天天的长大成人，两套器官都日渐发育。每次帮他洗澡，她都愈发的难过和愧疚，渐渐地也不自觉冷落了李渺。

        直到现在，看到李渺惊惧地缩在床上，她更加心痛不已，眼泪再也止不住，悲痛地抱住了小儿子。

        她和丈夫一样都没有文化，也只能用仅有的知识给李渺科普他和常人身体的区别。语毕后又是止不住的流泪和道歉。

        知道真相的那个晚上，小小的李渺做了个梦。

        梦里，他坐在沙堆旁，像往常一样一个人默默地堆着沙子，远处是其他小朋友的打闹声还有议论声，“他怎么又一个人在玩啊？”

        “谁去喊他一下啊，要不然王老师又要说我们不带他一起玩儿了。”

        “我不敢，我上次一喊他他就跑走了，王老师还以为我欺负他了把我骂了一顿！”

        “我也不敢。”

        “那我也不敢。”

        渐渐地，议论声又被打闹声压过去。

        没有人来找他。

        哪怕是梦里，李渺也感到一丝难过。

        他装作没听到一样继续堆着沙子，身边却传来一个清脆的女音，“我和你一起玩儿好不好？”

        他抬起头，女生扎着双马尾，有着一张和他如出一辙的脸。

        李渺从梦中惊醒。

        从那以后，他就感觉身体里住着另一个人。她开玩笑地说，她算是家里的第三个孩子，所以是三水。

        三水为淼，她说她叫李淼。

        那天起，李渺和李淼相互依偎，互相保护。

        一直到初二，他们遇见了那个男生。

        他的名字李渺已经记不起来了。但印象中，有个“嘉”字。男生是班长的学习委员，即使李渺模样高冷，不爱说话。男生还是贴了上去，借给他笔记，帮他补习。

        李渺已经在黑夜中踽踽独行太久。哪怕有了李淼，那也是心灵的慰藉，他的身体还是太冷了，他迫切需要一个温暖的怀抱。

        男生的热情像是一团火，李渺最终还是被他打动了。

        他们一起学习，一起跑步，一起去打电动。连李淼也很满意，和男生在一起时，她有时会一蹦一蹦地跑出来占据身体的主动权。

        然后等夜深人静的时候，手舞足蹈地跟他说男生有多好。

        直到那一天，男生缠着他要来他家玩，然后就见到了大吵大闹，鼻涕糊了满脸的李涛。

        男生像是被吓坏了，强装镇定地打了个招呼后，过了一会儿就找机会跑回了家。

        接着，再也没跟他一起玩儿过。

        李淼似乎很难过，从那天起就闷声躲在李渺后面。偶尔和他说说话，之后就静静地缩在角落里。

        而李渺却觉得还好，反正只是回到了原来那样的生活而已，自己一直是这么过来的。安慰李淼后，他甚至还很庆幸，男生并没有把李涛的事情公之于众。

        直到有一天晚上，李渺跟着爸爸在碟片里看到了一种没有脚的鸟。

        因为没有脚，它只能这样飞啊飞，飞得累了便在风里睡觉。这种鸟儿一辈子只可以落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的时候。

        电影结束，李爱林已经睡着了。可李渺呆呆地看着碟片放了一遍又一遍，

        回过神来的时候，眼泪已经铺满了他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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