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番外（忘川篇）

我生命中第一眼看见的人是溪客，在她那双极淡的眼眸中，我第一次看清了自己的面容。

        我知道的第一个名字是她，第一次绾发因为她，收到的第一件礼物是她给的，第一幅画是她执手教我的……

        她在我的生命中占据了太多太多第一次，多得我的所有记忆都被她填满。

        她待我极好，好得丰苔吃味。

        但我知道，她不是不爱丰苔，只是爱与爱是有区别的。在她的心里，每个人都有严格的分区，爱人是爱人，弟弟是弟弟，朋友是朋友。

        我那个时候不懂，一个人是怎么能做到将她见过的所有人区分开来。就连卖花生的凡人，都被区分为卖炒花生的王二和卖煮花生的刘四……

        毕竟，在我心里，她一直是个不太正经的神仙。

        她做过太多不正经的事情了。比如，她不爱吃胡萝卜，但是看到山野的兔子吃得香甜，她就把自己幻化成一只兔子。结果，第一口她就把自己熏晕了过去，徒留我和丰苔无言以对。

        再比如，她听闻了凡人说“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回来后，就把自己幻化成一条鱼，在我本体的忘川河中游来游去。不久，便如同一条死鱼，漂浮在水面上。

        这样的她，我是如何也无法将之与正经二字联系在一起。

        直到她说要去人间界给我采一朵太阳花回来，她去人间界的次数太多了，去的原因也稀奇古怪，或者因为想念人间界糖葫芦的味道，或者因为人间界某个山头的柿子熟了……

        我不知道她是否也曾像想念糖葫芦、想念柿子一样想念过我，但这一次再见，已经是百年后。

        我在她带回来的太阳花里，第一次闻到了血腥味。

        那时候，我才发现，她原来是个极正经的神仙。

        她苍白的脸色、睡着时紧蹙的眉头，无一不让我担心。我甚至不敢告诉她遁世神的偷窥。

        我知道她还会离开，她的心太软，人间界的凡人、那些被奴役的妖，都是她放不下的。

        我从来没有想到，分别会那么的猝不及防。

        用五枚莲子换我来这世间一遭的她，本来就元气大伤过。若非靠着从混沌诞生的底蕴，靠着日日夜夜的修炼，她如何能与那些神界的神祇抗衡？

        我不止一次设想，等她平安归来之后的事情。却从未想到过，最后的一面，竟是让她连最后四枚莲子都给了我。

        神祇的大掌扑向我的时候，我甚至已经做好了为她拖住一个敌人的准备。

        可是，我看到的竟是她奋不顾身地与神祇同归于尽。

        漫天的血雨，让我的视线一片鲜红。我从未想过，会那样失去她。

        我们有太多的事情没有做，她承诺过我的，终有一天带我去看人间界的灯市，去听人间界的说书，去看人间界的千山万水……

        我想摇着她的肩膀质问：这些你都忘了吗？

        可是，我竟然连她身躯撕裂后的血肉都留不住。

        她的血肉，才被我捧在掌心，就化成了飞灰。

        丰苔撕心裂肺的哭泣着，他是溪客的伴神，从混沌诞生时就相依为命。

        我知道他恨我，在溪客用最后四枚莲子换我性命的时候。

        但他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哪怕是祖龙递给我一枚金色的果子，告诉我那是溪客为我准备的功德道果时，他都没有对我说出一句恶毒的话。

        “吃了它，你可以去到你想去的任何地方。”祖龙这么跟我说。

        他不知道，我是那样的绝望。

        倘若，溪客不将毕生功德之力凝聚成这枚道果，是不是就不会走到形神俱灭的那一步。

        我想告诉她，我哪里也不想去，我也不想遇见什么比她更好的人。

        但我知道，她听不到了。

        祖龙重新忙碌了起来，众神之战中被损坏的孽镜台、轮回台，一件件都需要重新修补。

        丰苔也投入到了修复之中，他冷冷地对我说：“姐姐穷尽毕生之力，只想给你一个不需要苟且求生的世界。你要眼睁睁看着她的努力白费吗？”

        我知道，他和溪客一样，都是极冷静极理智的神仙。

        哪怕遭逢溪客的以身殉道，他也能很快地站起来。

        而我，能看着她的心血白费吗？

        我收拾起自己的悲伤，与他们一起努力。我把自己的本体，当做承载轮回台和孽镜台的载体，似乎只有这样，我才能离她更近一点。

        我在青冥重楼上绘满了她曾教过我的所有神纹，这样，如果有下一次神战，就再不需要她倾尽毕生所有。

        直到十八层地狱都被安置妥当，我仍旧不能释怀。

        我成为自己本体的禁脔，哪怕我已经拥有了行走世间的可能。

        丰苔将浸润了她的血雨的神界碎片封印了起来，他将所有与她对战的神的尸体收集拢来，一起放在那座巨大的神界碎片封印之中。

        我知道，他是在学着人间界的规矩，想用这些神的身躯为她陪葬。

        但是，规则越来越混乱，众神的怨念笼罩着这块碎片，久久不散。

        祖龙满脸疲惫的回来，看到这块碎片时，他的脸色有着溪客殉道时的艰涩。

        “她的最后一丝真灵被困在这里。”混乱的地方已经自成一体。

        众神死后的怨念环绕，哪怕是丰苔，也无法将溪客的那缕真灵带出来。

        丰苔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愧疚。

        我们一起寻找解决的办法。

        终于，在一个黄昏，我发现了轮回秩序的漏洞。

        原来，若以庞大的功德相护，哪怕只剩一缕真灵，也能够有轮回转世的可能。

        倘若，溪客没有凝聚那枚功德道果，她是不是早就轮回转世了？

        我不敢想象，这数万年的时光中，她的那缕真灵经历过怎样艰难的时刻。但我知道，一个难以想象的机会摆在我的面前。

        就算是一场不知结局的豪赌，我也是愿意的。

        当年，溪客殉道前，青莲神国化为妖界，成为妖的家园。庞大的功德之力，凝聚成了一枚金灿灿的功德道果。

        那么，我是不是也能如此？

        我不敢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丰苔。

        我知道，哪怕他恨我恨得咬牙切齿，也一定会阻止我这么做。

        他和溪客太像了，他们都是冷静理智又心软的神仙。

        我驱使着自己的本体蔓延，溪客的九枚莲子被我安置在不同的方向。我清晰地感知到一个神国在成形。

        我心中一阵窃喜，虽然我的心脏已经被巨大的力量撕扯成几瓣，我的五脏六腑皆遭受重创。

        可是，比起她的轮回转世，这又算得了什么？

        随着神国的扩展，果然有金色的功德之力降临，从一缕两缕，到如瀑布汪洋。

        我知道自己赌对了。

        我听到了天道降福的声音。

        “我愿意。”我毫不犹豫地献祭了所有的功德之力。

        丰苔来了，他的眼中盛满了错愕。

        我在他的眼中，看到了自己仅剩的一颗头颅。

        “谁让你这么做的？”丰苔的脸色很臭，比他以前背着溪客与我争执时还要臭。

        可我，一个将死的神，怎会怕他的脸臭？

        “丰苔，下一世，换我护着她。”我看了看本体上越发稳固的轮回台，“这里，交给你了。”

        我知道，自己熬不住了。

        这是我唯一能留下遗言的机会。

        “谁管你！你要敢死，我就砸了轮回台，砸了孽镜台。”他哭喊道。

        我笑了笑，我知道他不会。等我陨落后，我本体筑成的神国，也终将化成承载轮回秩序的界。

        这轮回的秩序，不仅仅是我的希望，也是溪客毕生的努力。溪客是他的姐姐，就算为了溪客，他也一定会守好这轮回的秩序。

        我的意识越来越模糊，我似乎看到了一个从未出现过的发光的入口。

        真好，我终于能够与经历她所经历的。

        我跨入发光的入口，意识终于沉眠。

        来世，我一定能等来与她的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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