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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 试戏(3)


陆烟汀在会客室等了将近两个小时,这期间,他看着别人进去,又看着他们出来,每个人在里面呆的时间是不等长的。他试图从他们的表情中得到信息,但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平静的,就好像只是进去坐了一会儿,神情和仪态都相当自如——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的演员,早已习惯这样的模式,但陆烟汀很清楚,他还做不到这一点。

        之前他演过的所有角色,都是一开始就敲定了的,公司出面给他谈拢,他甚至有的时候还没有拿到剧本就已经定了角色。最初出道的定义本就不是演员,陆烟汀尚且缺乏应有的心理素质,他悲观地预感到,如果这个角色最终不是他的,他是会万分失落的,尽管在娱乐圈的这几年,他早已经对失落习以为常,可失落即使伴随着疲惫,依然会再次无力而又失去控制地袭来,这是世间最叫人无奈的事情。

        只是陆烟汀坐在会客室等待的期间,又忽然有些释然。

        他知道现场坐着的,站着的,进去了的,还没进去的人,都和他经历过同样的情绪,在这个圈子里没有人会是轻松的,而他们由于一开始走的就是演艺道路,或许吃过更多苦头:被换角、试戏失败、没有戏可演等等,这都是可能发生的事情。陆烟汀能从他们不时思索的神态中发现这一点,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有忽暗忽明的光,映出了能让陆烟汀产生共鸣的色彩。

        我们谁得到这个角色,都是好的。

        陆烟汀将头倚靠在墙面上,静静想着。

        “陆烟汀先生在吗?”

        王胖胖反应很快,拍了他一下,抬起手示意:“这儿呢。”

        陆烟汀站了起来,会客室的人都向他投来目光,他点点头:“我是。”

        工作人员对他礼貌道:“请您进来吧。”

        陆烟汀走进屋内,工作人员在他身后关上了门。屋内的摆设很简单,大部分是空了出来的,靠墙的位置一张桌子坐了五个男人,正中间的那个就是郭凯。他和图片上一样,长相要显老些,有些不修边幅,头发乱糟糟的,耳后卡着一根笔,眉毛紧紧拧着,似是常年都不曾舒展开。他比起旁边衣冠楚楚,西装革履的人来说太过另类,厚厚穿了好几层颜色不一的衣服,整个人看上去显得十分混乱,一下子就将陆烟汀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他同样也在观察着陆烟汀,陆烟汀站到他们面前自我介绍完毕,他还上上下下审视了陆烟汀好几个来回,才沉沉给了声“嗯”。

        陆烟汀有些想笑,但他忍住了,他此时才真正意识到:当初曲如屏演的真是入木三分。

        陆烟汀眼睛的余光瞥到不远处有个男人坐在角落里。这个男人很面生,但相貌俊气得很,应该也是位演员,只是他看上去还太年轻了,不像是评判陆烟汀的人。

        难道说,这是另一位角色的已定演员?

        陆烟汀没来得及细想,就听见郭凯言简意赅地开腔:“来,第一段。”

        郭凯是烟嗓,声音沙哑,发沉,透着闷气。

        ——“现在,我就是郭凯。”

        曲如屏把头发抓乱,穿着肥大邋遢的衣服懒懒坐在沙发上,他的音调甚至都发生了变化,让陆烟汀听得犹如梦中。

        只见过照片和视频上的郭凯,陆烟汀莞尔道:“还挺像那么回事儿的。”

        曲如屏却不苟言笑,眉毛挤在一起,惜字如金道:“来,这段。”

        他在剧本上一点。

        陆烟汀那时是不知道他演的是多么惟妙惟肖的,心里还有点小埋怨:曲如屏把他弄得很紧张,面前的这个人是熟悉的,却又是陌生的,让他十分不自在。

        他变得拘谨起来,咳嗽了一声,调整了下状态。

        ——“我第一眼看见他,就希望他可以救我。”

        这是原著中所没有的台词,是郭凯为宋卿饶这个角色写的独白,出现在试戏的剧本上第一页,直到第六页,内容非常多。曲如屏跟陆烟汀讲戏的时候提起过,让他把语速放慢一些,同时,情绪要体现在语气和微表情的控制中,不要给出太过张扬的感情,因为郭凯过去拍过一些练习短片子,曲如屏是看过的。

        他告诉陆烟汀:“郭凯喜欢更内敛的表达方式,我们在几天内获得大进步是很难的,这时候不如投其所好,先够到对方心里的及格线。”

        于是陆烟汀的第一句台词说的极其平淡,他是有些放空的,垂着手站在正中间,神情甚至有些冷漠。

        “那会儿还在上小学,是回家的路上,在母亲的车后座上看见的他。”陆烟汀慢慢将眼睛抬起来,平淡冷漠的语气,只是目光微微茫然,“母亲叫住了他,让我喊他哥哥,我很害羞,发不出声音,他就对着我笑了一下,摸了摸我的脑袋。”

        很局促地,陆烟汀露出了一个幅度很小的笑容。

        只是这笑容转瞬即逝,他再度恢复了平静,一板一眼地叙述着,仿佛是别人的人生:“我那么小,是什么都还不知道的,只是常常央求母亲让我去找他玩耍。后来,因为两个家庭交好,他又比我大些,对我很是照顾。他接我上下学,给我买零食,和我一起写作业,还带着我在院子里玩……”

        这分明是愉快的回忆,可他却看上去不那么高兴,眉眼间满满的是挥之不去的阴霾。

        陆烟汀的声音弱了下来,到了尾部又突然尘埃落定,分量重了下来:

        “他是个那么精彩的人,我很明白。”

        他将眼神投向郭凯波澜不惊的眼睛里。曲如屏告诉他,切忌将这段表演沦为演讲形式,他是来演戏的,台词功底固然重要,但微表情的控制、神态的变化和肢体动作才是最重要的,一定要分得清主次。

        陆烟汀的喉结上下滚动着,他的眼尾渐渐舒展开。

        “我很黏他,也从未吝啬过表达我对他的喜欢。在什么都不懂的年纪,我们就经常亲亲抱抱,我想……”到了这里,他有意停顿,舔了下嘴唇,嘴角抿着笑了一瞬,“我想他也是喜欢我的。”

        ——不要怕他打断你。

        总共要试两段戏,不是所有的人都会获得同样的时间,也有人根本不会有第二场戏的机会,而第一段内心独白戏,台词太长,导演是不会让你表演完的,可能会中途打断你让你跳着演,也有可能突然斩断一段内容。这都是正常的,但结果未必就悲观。你需要做的就是服从安排,迅速找到情绪的切入点。

        陆烟汀记得他问过曲如屏,那要是被打断,真的不是他不满意我吗?

        曲如屏跟他举了个例子,他以前有一次一个角色,试戏的过程中被导演打断了三次,那场完整的戏最后演的七零八落,并且导演的脸色始终很臭。他以为他完了,然而这个角色最后还是给了他。

        什么都是有可能的,导演在这个过程中只是个看客,不必被看客影响情绪。

        “只是母亲并不喜欢我玩闹,她总是要我用功读书,可我并不是个聪明的学生,我能感觉到我并不是她的骄傲,但她还在期盼着奇迹发生。”

        陆烟汀背部绷紧,冷汗直流,他面色苍白,声音发虚,仿佛罪犯在被告席上忏悔着自己的罪状:“我已经不可能会让她感到快乐了,因为我和父亲一样——”

        突然,他的瞳孔放大,神经质地盯着空中的虚无。

        “——爱上了男人。”

        ——你可能无法理解这种感情,稍微有点代入感的话,你可以这么想:一个omega,喜欢上了另一个omega,在现在这个社会受到的歧视基本等同于过去第二性别里男人和男人的爱情。

        为了方便他想象,曲如屏给他放了很多视频,是几对OO情侣小视频,他们在视频里详细描述了恋情给他们造成的困扰:亲友们的不理解,陌生人的歧视以及社会的恶意。其中一个omega在说发现自己喜欢omega的时候,双目瞪大,露出来忏悔又惶恐的神情,陆烟汀印象很深刻。

        “最需要爱的年纪里,他是唯一一个肯爱我的人。在上小学的年龄段,我性格活泼,对他最为依赖。后来上了中学,我逐渐变得内向,同龄人认为我太过冷漠孤僻,都不喜与我交往。”

        陆烟汀的神情再度恢复冷漠,就仿佛在说无关紧要的事情。

        在他的理解里,宋卿饶本质上是对除了侍南以外的所有人都持有可有可无的态度,他性格最大的缺陷就是冷漠,为了保护自己,他选择只爱一个人。

        “其实这没什么,我只喜欢他一个,我只对他好。我清楚母亲的底线,始终都在小心避让她的雷区,同样我也理解她的痛苦,即使她并不是个好的妈妈,情绪反复无常,让我对她又敬又怕。”

        这些台词陆烟汀早已滚瓜烂熟,他克制了语速,此时此刻他就是宋卿饶,在谈到母亲的时候,害怕,惶恐,敬畏,却又是包容的,他微微蹙着眉,双拳紧握,仿佛抑制着自己因为母亲带来的痛苦。

        “但我还是心存侥幸,克制不住地去和他接触。他还像小时候那样包容我,纵容我,我到底还是把他拉下水了。”陆烟汀神情微微恍惚,每当谈起与心上人的过往,他总会露出有点茫然的窃喜,“第一次亲他,是我主动的。我们约好了等他中考过后一起去旅游,他还告诉我,说有话跟我说。于是我一直盼望着那天的到来。”

        他的眸子黯了下去。

        “只是我没有等来那一天,因为母亲发现了我的秘密。”

        ——在演到情绪越激烈的戏时,你反倒可以越平静。

        放空一些,抽离自己。

        陆烟汀问曲如屏:你的意思是,人在极端悲伤难过的情况下,其实并不会歇斯底里,要死要活是吗?

        大悲无声,曲如屏回答他,你可以演出失声的感觉。

        为此,曲如屏给他示范了几次。

        而此时,陆烟汀就张了张嘴,他像是干呕般反复张合着唇,伸缩着脖子,却一声都未曾发出,半分钟过去了,他痛苦地满头是汗,爆出青筋,最终缓缓地,缓缓地,木讷地发出干涩的声音:

        “她把我按在墙上打的时候,我在哭,在尖叫,她好像完全疯癫了,扇着我的脸,质问我,凭什么,她凭什么。她可能想问的是,她凭什么会有这样的丈夫,又会有这样的儿子。”

        陆烟汀有些疲软地将声音放低,垂着眸子道:

        “我的兄长比我要优秀很多,只是跟了父亲在美国,她一直想要的都不是我,我是知道的。如果可以,我也希望兄长可以跟着她,她实在是个很可怜的女人。我对不住她。”

        郭凯始终一言不发地盯着他,陆烟汀无法分心去揣测他的意思,他再次将目光对上郭凯,心里其实有些犯怵。他竭力让自己保持着一定的节奏,说话的尾音不颤抖,不总去想被打断的可能:

        “到了大学,我变得圆滑,不再像过去那样不会处事,也有了很多朋友。我想我已经放弃了他,但我还是选择了他的学校,甚至是他的专业:那个完全不适合我的专业。”陆烟汀将自己再次沉浸到角**绪中去,每当他提到“自己”的性格变化,总会表现出一种抽离自身的淡漠感,事实上,他认为宋卿饶对自己是满不在乎的。他不在乎自己的悲喜,性情,遭遇,他将自己完全视为一个躯壳。

        ——但谈到侍南,他就完了。

        曲如屏跟陆烟汀强调,侍南就是宋卿饶的死穴、致命的弱点,是他无法割舍的羁绊,你在任何时候都可以平静,但只要谈到这个人,你必须得给出反应。

        于是陆烟汀的呼吸变得急促,他说着话,像喘不过气来一样,发出细微的抽噎声:

        “他知道我来了之后,主动找我,接触我,次数很频繁。我总是对他很冷漠,大多时候选择避而不见。我已经向上帝求过宽恕,不再喜欢男人。可我又盼着他能救我。最终我还是沦陷进去了……”

        陆烟汀再次站直了,一点一点,把背脊挺直,肩膀却塌着。他说:

        “我这辈子都完了。”

        然后就是重头戏,陆烟汀开了个头:

        “我们在一起了五年。我……”

        ——“可以了,就到这儿。”

        郭凯低下了头,拿着笔在本子上记录了些什么。他身旁的几个人交头接耳在交流着,声音很小,陆烟汀并没有听见。

        全身的弦瞬间崩断,陆烟汀的脑子里甚至飘荡着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台词:

        我对他不好,我知道。我的压力很大,很痛苦,除了他,我不知道还能对谁发泄。我记得他对我说过一句话,说他是我的恋人、朋友、亲人,是我生命中所有的角色,他太累了。可我害怕和他交流,甚至怕承认爱他。我总是掩饰自己,不够坦诚,每次解压的方式都是对他大吼大叫,在别人面前温文尔雅,体贴善良,把所有的阴暗面都留给了他……我明白事情总是会失控的,但我内心太过依赖他,崇拜他,我在等着他拯救我。

        我没想到的是,这次他不打算再要我了。

        他走的那天,我没有反应过来。他对我依然和从前一样。他拖着行李,上了车,我常常会梦到那天的场景,我知道他再也回不来了。回过神后,我就疯了,我去找他,求他,求他别不要我,我只有他。我的人生都没有希望了。他拒绝了我,他……

        没了。

        这些内容全都没有了。

        陆烟汀调整着呼吸,眼睛酸涩无比,本来酝酿好的情绪尚且无法抽离。他抿了抿唇,等待着郭凯的下一步指示:是让他离开,还是演第二段。

        结果并没有那么让人绝望,郭凯甩了甩笔,对他说:“五分钟准备一下第二段。”

        他话刚落,角落里的男人就站了起来,朝陆烟汀走来。

        他伸出手来,微笑着跟陆烟汀说道:

        “你好,我是游景阳,是侍南的扮演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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