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033章 落花时节又逢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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翊臣带着月樨和隐墨离开京城的那一天正是五月初三,端午的前两天。他自升国长公主府赶到南薰门时,月樨和隐墨早是在那里候着了。月樨已换上了一身浅紫牙白的叠纱轻衫,宵雾流云牵缠着月夜幽昙,在着浅紫的衣身上缭绕尽致,翩跹化梦。衫子下是一条藤色菱花纹百褶垂纱裙。她左耳边沉沉地堆着一个挽髻,髻上只簪了一朵丝绢白昙花,昙花下粼粼轻璨地垂着数片银叶流苏,在风中,不语自楚。翊臣的目光徐徐落下,一时竟有些痴了。
“公子,快走吧!”隐墨急唤道。
翊臣回过神来,方觉有些失礼尴尬,月樨眼波轻轻地一偏,唇边眼底即漾开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轻灵的笑意。
长公主的侍从们奉了长公主的命,定要将那汗血宝马留给翊臣,翊臣想到濮王还独自在边关凶险的处境中翘首以盼他的音讯,且这一路上若是又生了什么变故,那长公主的一番筹谋也都白费了,于是也就不再推辞了。翊臣收下了那匹宝马,并将自己的这一匹马交给了长公主的侍从,他只说是暂借,日后回到京城他必亲自登门归还宝马并向长公主致谢。
“公子,请你的人到底是谁啊?”上路后,隐墨连忙问道。
“这个……”翊臣想了想,迟应道:“还是回到边关以后再细细说吧。”
“那,公子。”隐墨嬉笑了起来,一面便过头,打趣似地,问道:“那这位小姐呢?公子可以说么?”
翊臣望了望月樨,只见她正微微侧着脸望着窗外呢,好似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似的。他轻声一笑,旋道:“你几时变得这样多话了,快仔细看着路。”
隐墨坐在马上,一撇嘴做了个鬼脸。“驾”的一声,他一挥鞭子,那汗血宝马便如弓箭离弦一般,猛地奔了出去。
这宝马一放开了跑,车里便是一阵剧烈的晃动。月樨没有防备,马车一晃,她自是向前一倾,翊臣忙挽住了她。二人皆是一怔,接着又是一晃,慌乱中,竟抓的更紧了。在这摇摇晃晃的境地中,不经意的四目相对,摇荡又回的目光中,既有思量,又好像试探,都还有些庆幸,望外而不安的。
“隐墨!”二人就这样清凝了一会儿,翊臣方似怒又非怒地喝了一声。
隐墨哪里在意,只调皮地笑着将那缰绳一收,那马自慢慢地安稳了下来。
长风骤起,吹得二人皆是一阵清凉爽落。有一片落叶随风飘进了车窗,悠悠扬扬地落到了月樨的发间。月樨欲要摘去那落叶,翊臣已近到她身侧,轻轻地替她取了下来。
“月樨,你的伤,好些了?”望她抬手艰难,他自又想到了她的伤。
“好多了,只是一些淤伤,略略休息会儿便好多了。”月樨应道,目光辗转着,就又低了下去。
“到边关,少说也有半月的光景,一路颠簸,累你受罪了。”翊臣此话才出,一颗心便沉了下去,再望她时,也没有那样的
“不怕。”月樨温笃地摇了摇头,而后抬眼静望着他。交睫的一刹,二人就有了某种默契,曲曲折折的过去与往后,再不消多言去解。
这马车悠悠地晃着,一夜少眠的二人都渐渐地有了困意,不大一会儿就偕靠着车璧睡着了。翊臣朦胧有绝,又小心地将她头上戴的银簪取了下来,唯恐在睡中车马摇晃会伤了她。她虽已睡识朦胧,但亦有所察觉,不知不觉地,已伸手牵住了他,他亦回应,温存无话。
不知过了有多一会儿,在这仿佛舟摇的车中,翊臣又迭迭撞撞地荡入了那梦乡。
“汐音,汐音!”他在梦中疾呼着,那素衣如雪的背影却离他越来越远。他不顾一切地追上去,塞北平川,长烟落日,却是怎样也追不上。但见梦中人向他回眸一睇,灿然笑着,仿若生时,却又飘忽,终随着停不下来的马蹄,翻飞起的白羽战翎,跌下了万仞深渊。
翊臣又奋力一追,终被挡了回来,他知道,就算在梦中他也知道,那是生死的结界。
“翊臣,翊臣。”那亲昵的呼唤又出现在了身后,他慌忙回头,只见汐音正望着他,穿着生时最爱的那身白色战衣,活泼的脸上颤着笑。
“翊臣,我走了,走了……”这样说着,她的形影已越来越模糊。翊臣待要去追,却怎样也走不动,只得立在原处垂泪,看着她的身影,再一次,又再一次地消失在自己的泪光里。
“你不要自责,不要自责哦。这一次,我是真的走了……”
声音也同她生时一样,那么清澈,开朗。
一片片洁白的羽毛自天光里如灵如忽地飘了下来,落在了他的眼前。那羽纱上的血迹已经不见了,照应着他心上的那道伤口,他向天冥问,却只有生死无界的念望回应着他。
“汐音,汐音!”尚有余温随风,暖暖地就迎面吹了来。
翊臣猛地一睁眼,他一低头,却见月樨正恬然地靠在他的肩上安睡着呢。
是物方生方死,方死方生,而生死之间,为何尽是明知无望却又无法浅置的牵念呢?他想不透。
窗外熏风迎眸而来,翊臣觉得鼻眼酸楚,忙侧过脸,轻轻地撩了撩月樨额上的散发。
这天傍晚,三人便到了汝州城了。翊臣思量着汝州繁华,离京城也近,且这匹汗血宝马又实在打眼,谨慎起见,还是备些干粮和别的用物,在城郊寻个隐蔽的地方歇了的好。
不用翊臣吩咐,隐墨也知道翊臣的意思。他自驾着车循着人少的街巷走。不知走了有多一会儿,隐墨竟停了下来,更转身雀跃着唤道:“公子,公子。”
“什么事?”翊臣探出窗子一望,只见此处人迹清疏,静而不僻。着眼处只一座未着漆的院子,这院子木门半开,简落有致。院子门口立着一对铜绿斑斑,纹样高古的花樽芙蓉灯,门上的柳木匾上曲折萦回地书着“缘是缘何居”几个萧狂似草又狷骨如碑的大字。数百步之外有零星的人家灯火,偏是这点零星的灯火,在这将黑未黑之时,给这清街远陌添点了一些暖人的人间烟火气。
“呵,这。”翊臣一下子又惊又喜,原来这“缘是缘何居”五个大字正是花隐居士白羡姝的手迹,这两个古雅的青铜花樽也与他一向的妙赏风度相和。
这白羡姝不是长居洛阳么,怎地到了汝州了?翊臣无心多虑,只是欣喜。他转过头,笑道:“月樨,此地有我结交多年的一个挚友,他名唤白羡姝,有一个别号,又称花隐居士的,白兄他……”
翊臣话音未落,已有人从他背后拍了他一下。
“真是翊臣啊,那看门的小童说你来了,我还以为他看错了呢。”说话的是一个女子,她眉如柳叶,眼潋春水,唇上点着鲜赤色的口脂,手中摇着一把缀满了绢花的丝扇。她虽已四十有余,但夭韶俏艳并不输妙龄。她穿着一件紫绀色的衫子,一条嫣紫色斜纹绡褶裙,衫子上是月夜藤萝的印花,那连蔓如锦藤萝间还翩跹着数只夜蓝,银白的蝴蝶。她头上梳着垂环分肖髻,髻上簪着一朵大大的丝绢紫阳花。
“是啊,花姐姐,好久不见。”翊臣笑着招呼道,原来这女子正是花隐居士白羡姝的妻子花如绣。翊臣本来唤她白大嫂,她不高兴,偏要翊臣唤她做花姐姐。她性情豪放直爽,又喜谑浪,时常与翊臣说笑游戏。白羡姝本就风流旷达,不拘世俗之见,且他深知妻子外表虽不羁,内里却深情专一,翊臣与他一见如故,也是人品正直,磊落坦荡的君子,故而他并不在意,甚至称赏于二人之间的友谊。
花如绣一偏身子便瞥见了车中的月樨,她笑眼一昵,便道:“好清致的美人!”
月樨见此人对一个青年男子十分热络,行为不拘常理,本有些惊异,但看她言语豪爽,毫不做作,又觉得和善可亲。
翊臣忙向月樨引见道:“月樨,这是花姐姐,是我那挚友的夫人。别害怕。”
月樨轻点螺首,淡淡含笑着,礼貌道:“花姐姐好。”
“这多时不见,花姐姐可是越来越不正经了。”隐墨却是调皮。
“你这个混小子,倒敢嫌你花姐姐不正经了,信不信我打你。”说着花如绣便举着花扇朝隐墨身上敲了几下。
“花姐姐,你怎么还真打啊。”隐墨一面笑,一面告饶道:“花姐姐我错了。”
“如绣,你又欺负他们小孩子。”这时候,白羡姝也过来了,这是个形容清癯的中年男子,他身着葛衣,头戴网巾,修髯及怀,很是仙风淡逸,温文雅度。
白羡姝夫妇迎着翊臣三人坐到了屋后的竹槛草亭中,这“缘是缘何居”虽处陋巷,进来以后却是地方轩阔。翊臣向四处望去,只见那矮屋的窗棂间犹有一片濛如织雨的嫣色摇荡着溢了出来。
白羡姝吩咐家童们款置酒菜招待翊臣三人,又着人将这亭中石桌上的菊花琉璃灯收走了。
翊臣饮了一口那豆青瓷小杯中的花茶,笑道:“白兄还是从前的习惯,总不愿叫旁的气息染了这菊清。”
原来白羡姝自出心裁,先是将白琉璃制成开合不一舒卷各异的长瓣菊花以为烛台,又在那质地极纯的白烛中埋下了长长的一段菊蕊。这白烛每燃,便有那若有似无的南山之清萦绕周身,沁入心神。
白羡姝只会意着点了点头,没有多话。
只过了一会儿,就有三四个小童将菜品端上来了。这些菜品色色别致,盘盘精细,均不是寻常名目。众人皆伸筷夹菜,唯有月樨未动。恰花如绣正坐在月樨身侧,未等翊臣动手,她已向月樨碗中舀了一勺豆腐羹,又在碟中夹了一箸香蕈火腿丝,一块鸭脯肉。一面道:“好妹妹,莫要客气,我啊,最怕旁人客气了。”说着,又笑了起来,总是体贴月樨初来,恐她尴尬。
月樨却也解意,一面称谢,一面已吃了起来。
翊臣心下顿安,遂与白羡姝夫妇随意叙起了话,一畅契阔之怀。
豆腐羹中的豆腐是浅黄色的,看上去弹滑韧爽,豆腐之外又有豌豆虾仁等佐料并芡粉勾的稠稠的汤汁,还有些细碎的金黄颗粒散落其中。隐墨吃了些许,一面点头,一面啧啧赞道:“真奇了,这豆腐较那上好的玉脂豆腐更加滑嫩,入口也不易散,食之反有蛋香。这汤汁也奇,也不知放了什么,食之竟如蟹膏的醇厚之鲜。”
原来白羡姝平生除了花木园艺以外,便是在烹饪上用心,也最乐意将这其中的巨细同人分说。他解释道:“这豆腐不过是将加了藕粉的蛋液蒸炖成型后再切成小块而成的,名唤豆腐实则不是。汤汁里则是掺了些蟹酱,这蟹酱是取去年十月上等的蟹膏并蟹肉搅拌成泥后,再佐以姜蒜迷迭香等料,密封窖藏起来。三个月后即可取用,或炒或炖,或作蘸料,都颇有秋月风味。”
月樨在一旁小口小口地舀食着羹汤,白羡姝一面说,她就一面就默默地记着。
另有一道蜜冻鸭脯,酸滑软韧,食之五味皆有,且无荤腥之腻。隐墨尝过后又向白羡姝询问具体。白羡姝悉心解道,这所谓蜜冻,原是取新鲜的酸木瓜,佐以饴糖,酿成果酱。再取精肥的鸭脯肉炙烤,熟至八分便出炉,冷却后再上覆一层酸木瓜果酱便是这蜜冻鸭脯了。
又有香蕈千丝盅,火腿松仁卷等菜点,皆是入口惊艳,见所未见。隐墨每食一道都要赞一遍,白羡姝也不吝口舌,一一详细地向他说明了做法。故而这一顿饭,足足吃了有一个多时辰。
用过饭后,白羡姝又说有上好的琼苏酒,欲邀翊臣花间对饮。花如绣则拉着月樨,喜欢个不停。翊臣与知己好友难得一会,若就此别去必是万分的遗憾,想来此处偏僻,便是留宿一晚也应无碍。于是翊臣便决定今夜当与白羡姝畅怀一叙,明日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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