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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014章 理丝缠金锁


从良月斋离开以后,翊臣吩咐他贴身的书童隐墨先将车驾到龙津桥一带。龙津桥是热闹民间集市,每日五更交晓便已开市。他思量周全,先想到要为合欢置办些衣服簪粉之类的用物,再准备些干粮果品,好快马加鞭地赶回边关。

        合欢衣衫破敝,翊臣自然体贴她难堪,一上车便从随携衣服匣子里取出了一件干净的素色银丝绡外披递给了合欢。合欢欲要披衣,无奈周身是伤,动辄生痛,只好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将那外披盖住身上露出的地方。

        “别着凉了。”翊臣心疼不过,方坐到她的身旁,替她将那外衫披好了。

        合欢身形娇小,翊臣的衣服披在她身上自是十分宽大。这衣服被龙脑香熏过了,带着微苦的清馥,清馥中还染有他的气息,一丝淡淡的,洁净的气息。不知不觉地,合欢目光一动,一只手已轻轻地扶上了一边的襟领,有些怜恤似的。

        “怎么?还冷么?是不是着凉了?”他说着说着,竟清朗地笑了起来。

        “没,没有。”她摇了摇头,忙将手缩了回去,又惴惴地扶上了,像是欲触而不敢。

        “我不是坏人。”翊臣又道,仍带着那清朗明亮的笑。

        “我知道,真的知道。”合欢望着他的眼睛,心中恋慕已生,情生如絮,她自己亦很恍惚。于是低头,又避过了他的目光和形影。乍瞥见自己凌乱的头发,懵懂间,又生出了好些不安,从没有这样笨拙过的,半晌才从随身系着的小荷包里摸出了那把用了多年的的月牙桃木梳子。她欲要自己梳,抬手又痛,想起方才的情形,未及踌躇,先生恍惚。

        未等她言语,翊臣已自她手中接下了那梳子,又扶她坐正了,方缓缓地梳了起来。翊臣许久未帮人梳过头来,故而下手很轻,就怕碰疼来她。木梳钝柔的梳齿沿着发丝生长的方向细细而下,没有缠结,也没有犹豫,不大一会儿,这一头的长发就恢复了本来的秀色了。合欢低下头牵过了一缕自己的发丝,只是痴痴地一怔,那发丝便从她清纤的的指间流了去,像过去的岁月,又像她这一晌的凝思,谁说的清呢。在二人身体幽微的离合间,这柔柔的发丝也堕无风,在他的心上,眼中,引起了一阵希窣的情意。

        “你叫合欢?”他柔声问道。

        “是。”她坦应道:“这是被卖入良月斋以后,才有的名字。我七岁就被卖到了良月斋,只记得从前姓尹,其他都不记得了。”

        他欢朗一笑,应道:“我姓郭,名翊臣,冯翊的翊,臣子的臣。以后,你可不要再唤我公子了。”那声音同他的笑容一样的温暖明亮。

        “翊臣,翊,臣,真好的名字。与,与你很是相配呢。”她微低下了头,又道:“是宁海侯郭家的大公子,皇后的兄长。”

        “是。”翊臣亦不加掩饰,然后顿了一顿,恍有些迟疑地,小心地询道:“你在意么?还是,担心?”

        “不。”月樨隽淡安宁地地摇了摇头:“你是什么样的身份,于我并不要紧。可你的身份,于我又十分要紧。”

        翊臣破颜一笑,停住了梳头的手,直言道:“我家中都是很开明的人,并没有门第俗见。况我已经成年多时,一切事情,都是自己做主的。”

        翊臣顿了一顿,又耐心道:“以后,你就不要再叫合欢了罢。你可知,合欢虽美,却枝条纤弱,经风一吹,就零落成泥了。”

        “好啊!。”她再高兴没有的了。

        初升的晴光透过窗纱洒了进来,在这一片温暖的包裹之中,她越发困倦了,只一会儿,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见她睡着了,翊臣便将窗纱小小地拉开了一角。汴京城真是热闹繁华,才只这个时辰,街上往来的人烟就已见稠密了。看着这一副太平盛世的景象,想到边关的情形,翊臣不禁忡忡地忧心了起来。

        原来此次翊臣乃是受濮王之托,秘密回京调查一些事情的。两个月前,濮安懿王赵允让在一次与边境流寇的对战中负了箭伤。那弓箭上喂有剧毒,濮王妃任矜娘不顾自己的安危将濮王体内的毒液尽数吸了出来。濮王在病榻上缠绵了半月有余终得以康复,而矜娘却香消玉殒了,濮王与矜娘伉俪情深,自是悲痛不已。军医发现那弓箭上的毒药乃是汉地才有的三花三叶毒,濮王一惊之下怀疑此事与朝中有关。待得雁门关一带的流寇暂时压制下来以后,濮王忙派他的心腹爱将兼知交好友翊臣悄悄地回京暗访此事。翊臣来京已半月多,此事已查出了些眉目,他昨夜去良月斋只是想确定一些事情。为保行踪隐秘,昨夜他本不该轻易出手的,但当时那样的情形,他又怎能袖手旁观呢。事到如今,他也知道自己的行迹恐怕已经暴露了,为今之计,只有快马加鞭地赶回边关,否则,叫人举报一个擅离职守之罪可非同小可。若真如此了,濮王定不忍叫他蒙屈,到时必会挺身说明一切。但那样一来,打草惊蛇,再想彻查事情的真像就难上加难了,他们在边关的处境也会更加险象环生。翊臣想到濮王命悬一线时的凶险;任王妃年纪轻轻就撇下濮王与幼子曙儿撒手而去的悲剧;濮王扶棺痛哭时的悲恸凄怆。他越想越愧,越想越气,神色也凝重了起来。

        走着走着,车外越发地热闹了,这马车也越走越慢。过了一会儿,隐墨忽停了下来,大声道:“公子,到了龙津桥了。”

        隐墨这一喊,竟把她惊醒了。翊臣望了望一脸惶然的她,忍俊不禁,他应道:“隐墨,你先找找这附近哪有绸缎庄和胭脂铺子。”

        “是。”隐墨正准备勒马驱车,却有三个身着玄色劲装的男子朝着他们走了过来。他们身上都佩着一样的兵刃,其中为首的一个向隐墨一抱拳,和颜悦色地问询道:“请问,这可是郭公子的车架。”

        隐墨心知这京中人事复杂,他眉目轻扬,冷冷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对方见隐墨面色不善,笑道:“这位小哥莫要误会了,郭公子何等英雄,难道凭我们三人便能找他的麻烦了么?是在下的主人有要事要与郭公子相商,特地派遣在下等来请郭公子。”

        隐墨心里依旧是提防的,他还是用那冷峻的语气问道:“你家主人又是谁?”

        那人笑道:“这个就不方便透露了,郭公子去了便知。不过请放心,我家主人是郭公子的旧交,一点恶意都没有的。”

        “你不说清楚,凭什么要我家公子同去?你可知我家公子。”隐墨忽急怒了起来。

        “好了,隐墨,别说了。”隐墨还未说完,就被翊臣打断了。翊臣思量道,对方既能探明他的行踪,定非等闲之辈。此去虽吉凶未卜,但躲也是躲不过的,不如去见见,随机应变吧。翊臣掀开帘子,从车里探出了身子,泰然道:“我同你们去就是了。”他说着便从车上跳了下来。

        “公子。”隐墨皱着眉头唤道,他又是焦急,又是不解。

        “翊臣。”这时她也爬到了车门口,她痴痴地望着翊臣,双黛如愁,愁也缠绵。

        翊臣望着她,心中没来由地就是一痛。他恐她担忧,故而神色依然。他转向隐墨交代道:“我去去就来,你们到南薰们等我。隐墨,你照顾好小姐,车中有些银两,你陪着小姐去置办一些衣服簪粉,再买些吃的。”

        “公子。”隐墨望着他,含着泪点了点头,眼中尽是关切与担忧。

        “好了,十八岁的人了,男子汉大丈夫,不兴这样哭哭啼啼的。”翊臣拍了拍隐墨的肩膀,安慰道。

        翊臣从颈上取下一根金锁链放到了她的手心里,握紧了,然后望着她蕴藉道:“从此,你便唤作月樨吧。月桂叶厚而硬,凌寒不凋,开时繁花压枝,香漫十里。还有,你我初见的那一夜,月色正好呢。”

        “我等你。”月樨将金锁紧紧地握住了,她抬眼楚楚地一盼,清意凝波,柔肠都断尽。

        “郭公子,请吧,车架就在前面候着呢。”那人客气地摆摆手道。

        翊臣舒展眉目,望着月樨笑了笑,便随那人去了。这一笑,在月樨的眼中,真是明如昭日,暖若三春。

        翊臣走后,隐墨陪着月樨买过东西后便驾着车缓缓地向南薰们去了。月樨靠在窗边,一面迎着日光,将手掌一张,那金链子上就垂下了一枚小小的金锁。那金锁是祥云状的,下方还挂着四个小巧可爱的金铃铛,金锁其中的一面是福禄寿喜团花纹,另一面是“岁岁如意”四个篆字。日光之下,锁片上隐隐地现出了几处孩童的齿痕。这是他小时候就带着的吧,这样想着,月樨心里流荡起了一股依依眷恋的温情。

        月出曾皎兮,熏风自南来。芳郊已绿遍,草木虫嘤嘤。

        蝶影与莺声,不知将逐着这漫天的香絮游尘去向何方。

        月樨将掌心紧紧地合上放到了胸前,然后仰起头向着这晴明的日光暖暖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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