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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第66章


慕蒙故作一脸深沉,仰视着遮青,一字一顿的问道:“你是想气死我吗?”

        这话就很严重了,不过若是换了别人,可能不会极其当真,但遮青不一样,他不安地眨了下眼睛,干巴巴的说:“我……我不想……”

        解释的十分认真,他不想。

        慕蒙差点儿没忍住想笑出来,但还是撑住了场面,目光冷漠神色淡薄。

        “我让你叫一声来听听,你就真的只叫了一声,你倒很会理解我的话。”慕蒙抄着双手抱胸,扬了扬下巴,做出一副略带讥讽恍然大悟的模样,“看来是我太迟钝了,但现在我明白了,你其实根本就不想与我交朋友,不打招呼跑了两次,让你叫我名字又这么吞吞吐吐,一定要称呼我公主殿下来疏远我们的关系,好吧,那我也不强求,就让我一个人伤心好了!”

        她把话说的凶巴巴的蛮不讲理,说完后一仰脑袋,抱着胳膊等遮青的反应。

        遮青简直比想象中的还慌:“不、不是的,我不想惹你生气,也不是不愿意与你交朋友……我其实——”

        “蒙……蒙,蒙蒙,”他舔了舔嘴唇,又轻轻咬住,小心翼翼的一连叫了两遍,低声道,“你别伤心好不好?”

        慕蒙绷紧唇角,高贵冷艳的说,“呵。”

        她这个样子哪里是发火,简直就是一只要顺毛撸的小猫,遮青清澈的瞳仁中浮现了几分无奈,虽然无奈,却也染上一抹极细微的明亮笑意。

        “是我不好,蒙蒙,你若是不开心,就打我两下好了。”他又说。

        打?慕蒙暗暗腹诽,她才不上当呢,他的心是琉璃玉瓷做的,要是她真打他两下,他指不定得露出多可怜巴巴的样子。

        她偏不理他,倒要看看他打算如何哄自己。

        遮青看慕蒙还是不理人,也不知道该如何哄她高兴,又轻轻唤了声她名字,她也不应;苍白干瘪的说我知错了,她依然不理。

        想了想,遮青稍稍倾斜了下竹棍,用顶头那一端很轻的戳了戳慕蒙的肩膀。

        这细微的碰触有些痒,明明并非身体直接触碰,而是这节毫无生命的竹棍,但却带起一阵酥麻的电流,肩膀一直到指尖,竟有些隐隐发软。

        慕蒙第一次觉得,遮青这个不起眼的竹棍竟然莫名有几分可爱,这一刻就像是活过来,仿佛正替它的主人无声的诉说轻哄。

        但她打定主意,就想看看遮青能做到何种地步,便咬牙扛住,神色淡定的憋笑不理人。

        遮青没什么办法,似乎想了很久,最后依然用竹棍轻轻的戳了下慕蒙肩膀。

        他好像完全不会哄人,多少险境都面不改色、遇到再强大的敌人也不曾有任何慌乱的人,此刻手足无措,只能像莫名傻气的小孩子一样,话也不会说,只会用一根破破烂烂的竹棍哄人——如果这也叫哄人的话。

        这戳一戳有种古怪的可爱,慕蒙到底绷不住了,弯唇失笑道:“好了,别戳了,你在干嘛?”

        遮青见她笑了,神色微微放松下来:“你别生气。”

        “知道了,看在你表现还不错的份上,不跟你生气了。”慕蒙终于大发慈悲放过了遮青,她本就没有生气,只是因为他实在太不懂自珍自爱,才心中不虞的。

        所以虽然不再生气,但仍然细心叮咛,“不过以后你要记住,不许动不动就认错,别说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就算真做错了事,只需真心道歉,若造成了什么损失,再努力改正,全力弥补就是。男儿膝下有黄金,怎么能因为一点点小事就向他人下跪?”

        遮青轻轻抿了唇,他的侧脸温柔细致,虽然有苍白,但眉目清朗神色分外柔和。

        他开口,声音低低,“没有他人,只有你。”

        慕蒙只当是表面意思,“就算你没跪过别人好了,既然我是第一个,也须得是最后一个,以后可不许了。知道了么?”

        看见遮青缓缓点了头,她还犹不放心,执拗地盯着他:“我要听你亲口回答。”

        “我知道了,以后不会再这样。”遮青声音不高,却很重。

        见他认真应诺,慕蒙总算信了他,再看向他时,心中那些顽劣的调皮和娇蛮的捉弄全部消失不见,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轻拧住的感觉,她认真道:“遮青,没什么可自卑的,你是一个正直善良的好人,为什么不能抬头挺胸的活着?”

        遮青完全愣住了,下一刻他反应过来,紧紧抿了唇,稍稍侧过头去。但慕蒙仍然看见他眼角闪过一丝晶莹的光,不过很快便消弥于无形。

        她很贴心的没有立刻说话,只等着遮青自己平复心绪。

        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这才是她最想对遮青说的话。

        片刻后,遮青的神色恢复成往日的泰然,他应当是把她的话听进去了,脸色更加温柔的同时,身姿也似乎添了两分风采。

        慕蒙见了微微一笑,道:“那现在我可以问问,你来这里是做什么的了吗?”

        其实她对他是如何进来的并不是特别关心,天仓境门口那个守卫几斤几两她清楚的很,本身这地方就并非一块铜墙铁壁,若想入镜有许多办法。所以,比起如何入境,她更想知道遮青来此的目的。

        只是方才她这真正想问的还没问出口,他就被上一个问题吓成那样。

        这回遮青果然好多了,没有再被一个问题就弄得手足无措,温声道:“我这段时间,一直在追踪前阵子云泽境的那团黑气,不过那怪物十分狡猾,能寻找的蛛丝马迹很少,我也只是发现他有过到这里的痕迹,所以便来碰碰运气。”

        “哦……”慕蒙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既然遮青没再往下说,那应当是没有什么收获,不然他也不会那么及时的出现在吊桥那里了。

        想了想,慕蒙劝道:“遮青,这个怪物你不必追查了,那天你也见了,你我二人的灵力都不是他的对手,如果你单枪匹马碰到他,会吃亏的。”

        虽然她知道以遮青的聪慧,必然不会在不利的条件下硬碰硬,应当会想智取的法子,可是那也极其危险,“这个怪物是冲我来的,只要我身上有他想要的东西,就算我没有提前寻到他,迟早有一天他也会自己站在我面前。你不必找了,去做些别的事吧。”

        遮青看了她一眼,神色坚定的摇了摇头:“那怎么行?如果有一天他真的站在你面前,必定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若如此说,便更应该提前把他找出来杀掉。”

        “他做好了万全准备来找我,难道我就没有准备束手待毙吗?”

        慕蒙笑吟吟地反问了句,随即目光柔软了些,温声说:“别冒险了,听我的吧。”

        谁知遮青这次却没有那么好说话,他深深看了慕蒙一眼:“这个不行,蒙蒙,只有这个不行。”

        他语气那么坚定,不容拒绝,慕蒙望着他的神色,想了想只好作罢。

        算了,遮青对匡扶天下心向往之,自己不许他再追踪那段黑气有些越界了,说到底,她和遮青只是十分欣赏的朋友,并没有资格去干涉他的志向。

        他愿意为了此事努力,她也不会拖后腿就是,会打起万分精神来应对这场不知什么时候会降临的恶战。

        这样想着,慕蒙便换了话题:“那你来这里探查过,虽然没有发现他的踪迹,可有找到什么其他线索?”

        遮青点一点头,提起正事,他整个人终于更添几分自信风采,眉宇间带了些沉稳坚毅的味道,“我在那怪物的住处看到一片法阵残存的痕迹,据我判断,应当是化怪形成,那法阵大约是他用来强健灵力的。”

        慕蒙挑挑眉:“化怪?你的意思是,那团黑气里边包裹的那个人,实际上是没有生命的死物,不知碰到了什么机缘巧合,获取灵力并有了生命迹象,成为了化怪?”

        “不错。”

        这就奇了,放眼六界,哪个灵气四溢的地方能孕育出这般高强的化怪?天底下多少化怪,撑死带点灵气,如果再能走运些,可修炼成人形已经是很有造化了。

        慕蒙摇头感叹:“妖界的酒香山一株万年古树下有一颗黑石,那石头化怪后修成人形,灵力几乎能与大妖抗衡。不过仅仅作为一只化怪,与同类相比是无人可无出其右,但那点灵力放在六界中,连中等都算不上,可这已经是如今记载中最了不起的化怪了。但是碰上这团黑气,想的石头怪还要再往旁边避让避让。”

        遮青微微一笑:“确实如此,虽然不算什么重要发现,但总归是条线索,对他的身份也算了解了。”

        聊了这么久,遮青微微偏头看一眼慕蒙,见她神色如常,但眼眸却如一泓平静的湖水,让人看不透她心中所想。

        他眨了眨眼睛,眉宇间流露出几分担忧。

        慕蒙看出遮青欲言又止,“你怎么了?有话就直说,不用憋在心里反复掂量。”

        遮青迟疑了一下,低声道:“蒙蒙,我知道这样问来有些冒犯,望你别见怪,我想知道你对今晚所知之事……可有什么想法么?”

        原来他想问这个事啊,虽然不像是他性格,但慕蒙还是坦诚的回答道:“不知道,我也没想好。”

        她看一眼遮青,忽然冷不丁冒出一个想法——在刚才的屋子里面,无论是她还是楼家父女,或是逢息雪和盛元霆,几乎都算得上是当局之人,只有遮青是个完完全全的局外人,此事她倒很想听听他的看法。

        如此想着,慕蒙便问道:“遮青,不知你听了这个事之后,又是如何看的呢?”

        遮青先是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斟酌语句,最终他开口,说的话却让慕蒙有些讶然:

        “若你问我,我倒觉得,不必理会楼家父女的说辞。无论真假。”

        什么?无论真假?

        这么冷硬决绝的态度,可不像遮青一惯的性格。

        而且慕蒙已经确认他们说的是真的了,但遮青还不知道,不过她也不打算告诉他太详细的来龙去脉,只问道:“若是真的,为何不理会呢?”

        遮青道:“我虽然行事低调些,但世间之事并非一概不知,对于天族废太子慕清衡的事,多少也听过些。”

        “慕清衡既已入魔,便是舍弃了天族之子的身份,既然他先行抛弃自己的宗族,又有何值得可怜之处?再说冤有头债有主,他若是真恨,大可以正大光明与真正的仇人一决高下,可他行事阴私,长公主殿下何罪之有,何以被他算计遭此灾祸?既然他抛弃宗族,勾结外魔,算计长公主,这每一件事单拎出来,都是罪无可赦的大罪。那么慕清衡获罪身亡,实在是没有冤枉了他。”

        “再者,就算天帝夺位的手段不太光彩,但他接任以来,从未行差踏错过一步,所做所为称得事仁义侠骨,既然如此,又何必为了曾经旧事搅弄得天族动荡不安?如果此事揭露,群臣激愤,一同废了天帝的帝位,到时天族乱成一片,两位公主也会受到波及,若长久没有主事之人,内忧外患,天族也许会一蹶不振,就此沉寂下去。”

        最后,遮青沉声总结道:“如此盘点下来,既然慕清衡罪无可恕的确该死,揭露此事又会伤及天族根本,更是破了父女情谊。百害而无一利,又何必耿耿于怀把此事放在心上。不如一笑置之,随他去吧。”

        他一气呵成,条理清晰,字字句句说的都极为理智,甚至说的很对——这件事若真的公诸于天下,非但没有任何好处,甚至会带来不少影响恶劣的坏处。

        慕蒙一路听下来,不由得心下一叹。

        遮青果然是局外人,甚至也太局外了,分析起局势来锋利无比,毫无任何私人感情,桩桩件件皆是从利字出发——而且,还是为了她与天族的利益。

        不对,也不是完全没有私人感情,他虽然冷酷理智,但慕蒙仍然听得出,他语气间对慕清衡的厌恶——那种深深的不屑与轻蔑,仿佛言语间提及,他都会脏了自己的嘴一般。

        慕蒙微微侧头看了遮青一眼,他神色静雅端然,提及这个话题,还显得稍微有些冷漠。

        也是。他这样的人,行的端做的正,铁骨铮铮嫉恶如仇,也难怪对慕清衡这般偏激。

        慕蒙不置可否,只是慢慢问道:“所以你认为此事我不应该再深思下去,而是就此作罢?即便废太子曾经也有许多屈辱与委屈,也都一并不必理会吗?”

        遮青斩钉截铁地说:“是。不必理会。”

        他语气温软了些,轻声道,“就当是做了一场梦,醒来后,把一切都忘了吧。”

        慕蒙缓缓地点了点头,微微一笑,双手交握,轻轻搁在外边的栏杆上,“很奇怪,遮青,我以为以你的性格,是不会说出如此狠厉决绝的话的。”

        她的语气轻松惬意,但也微微带了些不着痕迹的探寻。

        遮青微微动了动唇,垂眸低声道:“你既然问我,我自然坦然相告我的想法。还请公主殿下细细思量,如此行事方才是理智所为。”

        他又叫回公主殿下了,想来是她的问法让他紧张了,慕蒙轻笑道:“你不用这么小心翼翼,我只不过是有些好奇罢了——刚才我听得出来,虽然你没有直言,但……你为什么如此厌慕清衡呢?”

        遮青沉默了一会儿,只说道:“难道他不值得人厌恶么?”

        也许吧。

        遮青与世间的所有人,都只知道慕清衡的种种过错,却不知那一切都是冰山一角,真相远比人们想象的还要庞然。

        如果他不是小小年纪家族被毁。

        如果他没有扛着巨大的痛苦换心入魔。

        如果他没有开启重生之阵将过往尽数弥补。

        如果他不是一次又一次的心生柔软,最终耽于情爱撕心裂肺。

        也许……他就值得让人毫无保留的厌恶痛恨吧。

        但此刻,慕蒙也说不上自己心中的感觉,只是默默盯着远方,叹息道:“原来我不懂,只觉得世上之人好坏分明,但走到今天才发现,这一切竟不能单一论之。我们曾经一起清剿蛇蛊,在自己与世人眼中,我们是行善的义举,可是在蛇蛊眼中,我们岂非也是冷酷无情的刽子手?若是世上的所有人都从自身出发,那么这世间的黑白对立,便会全部颠倒过来。”

        “其实慕清衡他……”慕蒙顿了顿,又把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算了,还是别与你说了。”

        遮青微微一笑,清隽的眉眼愈发夺目,最终柔声道:“蒙蒙,你不要再烦恼了,这些事情本就不值得你心烦。那人既已死,便尘归尘土归土,还有什么屈辱委屈可谈?人活着是为自己,不是为别人,莫想了,忘了吧。”

        莫想了,忘了吧。

        徐徐夜风好似将他温柔的话语传出很远。

        这句话始终盘旋在脑海,他低柔的嗓音一直在她耳边萦绕不散。渐渐的,仿佛身处空谷回风,这道声音中的沙哑与粗糙一点点剥落,慢慢的变成一个熟悉而清湛的声音。

        那人仿佛就站在眼前,他身上带了些许微光,光芒浅浅淡淡,让人不由得眯了眼睛。

        他的眼睛一如既往深邃漂亮,如同浩瀚蔚蓝的烟海,点点滴滴流露出盛不下了的深情与疼惜。

        他像是要走了,气息都带着远行的风沙与辽旷,在她耳旁无奈而温柔的低声劝慰:

        莫想了,忘了吧。

        慕蒙伏在栏杆上的手一点一点蜷缩起来,慢慢的紧握成拳,她用了力气,指节泛出一片青白色。

        最终她垂下双手,紧握的手指缓缓的松开。

        无人知道她心中的想法,她什么也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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