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插叙（关键剧情）

庞净云怀里抱着一个包袱，跌跌撞撞地跑在无人的街道。

        秋季接近尾声，冬风逐渐侵袭，这个晚上，注定不好过。

        这个身材细瘦的女人，衣着单薄得可怜，好像一阵风就能叫她栽个跟头。但她的眼里却冒出一股不知从哪来的狠劲，在黑夜中如火焰燃烧，把这张纤丽的脸染得血色淋漓。

        让人怀疑这女人的血管里流的不是血，是火。

        庞净云抱着怀里的包袱，愣是逆风抗住了冷瑟的寒潮。牙齿咬得太紧，已经渗出了血，铁锈味在嘴里蔓延。

        今天是庞净云生产后的第三天。

        生产不顺，她本来不该在这时下床，但庞净云知道，自己等不下去了。

        她能等，但怀里的孩子等不起。

        是的，包袱里其实是个孩子。

        包袱本就不大，裹着的婴儿只会更小，不像小孩，像一只可怜的小猫、小猴。

        庞净云清楚，自己的孩子绝不会比一只小猫更高贵。但这个孩子是她的命。

        她的眼里涌起泪水，马上就被寒风吹干。

        体力在透支。肺部灌进了太多寒风，冻得快麻木了。刀口没有愈合，每跑一步都在撕裂疼痛。只看她奔跑的样子，绝对想不到，这个女人竟然承受着如此多的痛苦。

        路灯太暗，投下一个个橘黄的灯圈，沿着年久失修的老路，一直伸向前方。

        在庞净云眼中，这条路就是登天路。

        路的尽头是解脱，走路的过程是痛苦。

        她必须泅渡过这片血海，才有希望得到幸福。

        不，不是她的幸福。她该下地狱、下油锅。是她的孩子，她的孩子必须得到幸福。

        庞净云的视线开始模糊，她觉得自己快撑不住了。

        前面走来了几个混混。

        摇摇晃晃，满身酒气，衣服破烂污浊，脏得不知道多少年没洗过。

        庞净云心里跌进了冰湖。

        为首的一人手里拎着个绿酒瓶。

        “美女……嗝，大晚上的，着急去哪啊？”

        他醉眼朦胧地问。

        身边的几个“哥们”跟着附和，嬉声调笑，一双双醉眼赤裸裸地上下扫视，看着她的目光越来越露骨，像要隔着空气扒开她的衣服。

        这种人，庞净云以前见过不少，也知道怎么应付，她不怕他们。

        但今天不行。

        庞净云的脸苍白消瘦，此时勉强挤出一个笑：“各位大哥，小妹今天有急事，实在不能奉陪……改日，改天要有机会，一定请各位大哥好好喝一杯！”

        众人嬉笑。

        提着酒瓶的男人哈哈大笑，满嘴酒气朝她直扑过来：“看你嘴皮子……嗝，……利索，见面分一半，这道理都不懂？”

        庞净云心里一紧。

        今日，怕是不能好过了。

        她暗暗寻找退路。

        却发现身边不知什么时候，早已被几个混混形成合围之势。

        旧城区街道狭窄，错综复杂，本就不开阔。放在过去，她有信心凭借出色的记忆力和空间感，几个来回就把这群混蛋绕晕。

        但今天……今天不行。

        她抱着包袱的手逐渐发紧。

        突然，包袱里传来细小的泣声。声音太细弱了，在场的所有人都没发觉出来——除了庞净云。因为她是母亲。

        酒劲上头，一个混混终于忍不住了。

        瘦是瘦了点，看着也没油水，脸倒是不错……

        色心一起，酒壮人胆，他朝庞净云扑了上去。

        她背后寒毛一紧，竟然瞬间闪身避过！

        相应的，身下小腹刀口一疼，熟悉的热流渗出来，撕裂的痛苦席卷大脑。

        但庞净云管不了了，因为眼前的处境正在急剧恶化。围绕着她的混混们看有人起头，脸上露出蠢蠢欲动的残忍表情。

        他们都看出她已是强弩之末，是砧板上的鱼肉，是待宰的羔羊！

        夜空中，划过火光一闪。

        随后才是破空的厉响、血肉破碎的声音、混混的惨叫。

        “啊！！我的……！”

        “砰”

        世界安静了。

        街边的窗户一格格亮起，但没有一个人敢探头。

        谁也没看清他是怎么倒下的，太快了。

        冷风一刮，再上头的酒也醒了。

        “是，是真家伙！”一人恐惧地喊。

        众人瞬间作鸟兽散，眨眼就没了踪影。“真家伙”在他们那是个信号。普通的“硬家伙”遇上了还可以勉强碰碰，遇上了“真家伙”，那就非逃不可！

        老天保佑，来人没有追击的意思。

        至于那具逐渐冰凉的尸体，谁也没想着带上它。

        来人慢悠悠收起了手里东西，把它塞进自己的挎包。

        庞净云早已软倒在地。她撑到极限了。

        来人走到她身边。

        “啪”，打火机一闪一现。

        来者确为追踪而来，却竟不管倒在地上冷汗涔涔的庞净云，先给自己点了根烟。

        深深吸一口，再缓缓吐出来。

        “你呀，这又是何必呢？”

        出乎意料，这是个成熟女人的声音。

        庞净云喘息一阵，才觉得心跳稍稍平复，只是还疼得厉害。

        面上半分不显，她低声说：“太太何必可怜我。”

        女人嗤笑：“别叫我那个称呼。再者，谁说我可怜你了？你生的是孟家的孽种，那死鬼的孩子，我恨不得杀你而后快。”

        庞净云体力不支，早已颓然委地，却还想挺直了脊梁。

        瘦棱棱的脊梁骨被一节一节抻直，太硬，太硌，就像它主人。

        “……只是孩子，总是可怜人。”

        听到后半句，庞净云愣了。

        她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向这个女人。

        路灯太暗，女人又背着光，其实照不太清。只有红艳艳的嘴唇、烫成大波浪的卷发，在灯下肆意张扬。

        她穿的居然是紧身皮衣皮裤，勾勒出凹凸有致的身材，以当今主流的审美看，简直堪称放浪。难得孟宏志肯忍她做自己的三儿媳妇。

        真奇怪。

        庞净云突然想。

        这样一个女人，居然愿意嫁给那个男人。

        女人也在歪头打量她。

        目光扫过庞净云怀里的小布包袱，走近两步，蹲下身。

        庞净云下意识要护，却忍住了。

        女人伸出涂得鲜红精致的指甲，轻轻挑开庞净云怀里的包袱布。

        “可怜见的，小脸都冻青了。”

        女人把烟一掐，远远扔了，伸手抱过婴儿，轻轻逗她。

        仔细打量完，女人肯定地说：不错，是他的种。还好，能看的地方都遗传到了。”

        庞净云呼吸一滞，在寒风中颤抖起来。

        她几乎是讨好地说：“她……她是个女孩。”

        女人满不在乎：“女孩怎么了，我就喜欢女孩。夙安不就是女孩？”

        庞净云实在摸不透女人到底在想什么。

        不，自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她就从来没搞懂过她。

        庞净云不知道该不该抱有希望。但是没得选了。

        庞净云紧紧看着抱起包袱的女人，目光不敢错开分毫。

        “我、你怎么处置我都行，我活该，我心甘情愿！任打任骂，绝不还手！”

        “只是孩子，孩子她、她是无辜的……”庞净云的声音接近哀嚎。

        “求求你，放她一条生路……她这么小，出生才三天，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明白。以后也会避得远远的，绝不到你们跟前讨嫌！“

        “你怎么处置我都行，今天，让我带她走……我要看着她被托付过去……我……”

        “你准备怎么带她去？”

        女人突然问。

        庞净云没料到她会提问。

        她瞪着女人鲜红饱满的嘴唇，结结巴巴地说：“去……去我同学家。她是我同学，我朋友，会待她好……”

        “不，”女人有点不耐烦了，“我问的是，你们准备怎么过去？”

        庞净云终于反应过来了：“坐、坐汽车，去汽车站。”

        该死！庞净云暗骂自己。

        以前在学校，她到哪都是万人追捧的小才女，怎么到了关键时候，嘴皮子反而总掉链子？！

        女人看她一眼，很惊异地问：“你带钱了？”

        庞净云瞠口结舌。

        她没钱。被孟家关到医院一直到生产，从没见过外人，她怎么可能有钱？

        女人悠悠叹了口气。真蠢。

        她直起身，想点一根烟。碍着孩子在，还是按耐住烟瘾。

        她的体温偏高，被这么抱了一会，婴孩的脸色已经明显好转，露出舒展平和的神情。

        女人低头，看着这张茫然无知的小脸，伸出涂得晶亮的指甲，轻戳孩子柔软的脸蛋：“你不该生下她。”

        庞净云脸色煞白，她僵坐原地，浑身颤抖，好像马上要被寒风吹散在空气中。

        “你断了周家一臂，有功，孟宏志这人还不算心黑到底，保你苟活一辈子总没问题。”

        “可偏偏啊，你不肯打掉孩子，彻底让孟宏志放心。如今你疑他要翻脸动手，倒是算得不错。”

        庞净云十指紧嵌掌心。

        她的眼睛紧紧盯着女人的挎包。

        她知道里面有什么东西。

        庞净云不怕死，但她的命还在女人的怀里。

        女人却话锋一转。

        “不过么，我这人有个原则。今天既然取走一人性命，也就必须救下一人性命。这孩子运气不错，撞上空了。”

        庞净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反应过来，突然猛扑到地上，拼命给女人磕头：“谢谢您大恩大德！谢谢您的大恩大德！好人有好报，好人一生平安……”

        用力太猛，才几下，头就磕破了，红彤彤一片，土拉碴地沾着灰。

        女人最不耐烦磕头礼，没好声地说：“行了行了，过来抱着她。”

        庞净云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小心翼翼接过女儿。

        孩子已经睡熟了。

        庞净云看着女儿的睡颜，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女人说得没错，她不该生下这个孩子。她有罪、她该死，还好上天垂怜，罪过没牵连到孩子……万幸……她该知足了……

        “你傻站在那干什么？”女人不耐烦的声音遥遥传来。

        庞净云连忙抬头，却见女人不知道从哪推出来一辆摩托车，正等她过去。

        “……啊？”庞净云茫然。

        女人都快被磨得没脾气了。

        她嘟囔了一句“一孕傻三年”，给庞净云扔过来一条围巾一个帽子。

        庞净云怀里抱着女儿，手忙脚乱接下了。柔软厚实，触手发热，是顶好的料子。

        “穿上，“女人骑上摩托车，“坐到我后座。”

        庞净云傻眼了。

        “干、干什么？“

        她小心翼翼地问。

        “当然送你过去，”女人奇怪地说，“不然你还想自己走？兜里没钱，到处都是孟家的人。”

        “还是说，你真觉得自己能偷跑出去不被发现？”

        女人诧异地问，看着她的眼神像在打量一个傻瓜。

        庞净云的心脏砰砰跳起来。

        强有力的心跳，把火热的血液输送到四肢百骸。

        她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

        把帽子围巾胡乱裹到身上，小心翼翼揣好女儿，庞净云战战兢兢地坐到摩托车后座。

        刀口还在疼，骑摩托车无异于受刑但庞净云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女人的摩托车是她最后的机会。受刑也甘之若饴。

        这是庞净云一生最疯狂的夜晚。

        做出决定的那个晚上，她是清醒自愿地跳进火坑，直到现在也不后悔。

        但今天晚上发生的一切，都远远超过了她的想象力极限。

        孩子，她的孩子。

        庞净云低头，无声地流泪。

        泪水一滴滴掉到婴孩的脸庞。

        婴孩已经睁开了眼。她不哭不闹，看着自己的母亲，出奇地安静。

        庞净云重新抱紧了女儿，然后把脸贴近女人的后背。

        她的命运从出生就注定了未来的轨迹，哪怕奋力挣扎，也只是蛛网上旁逸出的一根小小支线，退无可退，逃无可逃。

        只有这个夜晚，庞净云瞥见了人生的另一种可能。

        像烟花，像篝火，像所有绚烂的、美好的东西，只一眼，就让她着迷。

        这是庞净云一生中最疯狂的夜晚，只此一夜，无悔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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