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重逢

躺在摘星苑卧室的大床上，孟愿宁辗转反侧。

        夏末的天气依旧炎热，但摘星苑主楼有自己的中央空调和新风系统，体感宜人，并不燥热。身上搭的凉被轻薄透气，被面混了蚕丝，凉滑丝软，非常舒适。

        至于身上穿的纯棉睡衣，听瑾姐说，织成面料的棉花和普通的品种不太一样，国内少见，还是孟老爷子特地把自己的私人裁缝拨给她才做得的。

        这样的奢侈享受，在从前的杨家绝无可能享受得到，记忆中的炎热夏夜，只有杨妈妈手中蒲扇轻扑出来的凉风。

        至少在物质上，孟家不曾亏待她一丝一毫，甚至称得上无微不至。

        但躺在这间用钞票堆出来的屋子里，孟愿宁却失眠了。

        她想起一个老掉牙的选择题：到底是坐在自行车上笑，还是坐在豪华轿车里哭？

        记得当时的同桌小姐妹是个很有趣的女孩，她奇怪地说：“为啥不能全都要？把豪华轿车卖了再买个小轿车，我想骑自行车就骑自行车，想开轿车就开轿车！”

        孟愿宁眨着眼睛，无声地笑了。她动动脑袋，清晰地听见头发在枕头上摩挲着沙沙作响。

        反正睡不着，孟愿宁按亮台灯，下床披了件外套，轻手轻脚地拉开卧室门。家政女仆朱果就睡她隔壁，孟愿宁不想吵醒她。

        她蹑手蹑脚地走出卧室，拖鞋在纯木地板上踏出闷闷的响声。

        壁灯发出柔和的灯光，视野并不暗，她扶着扶手走下楼梯。

        路过小厨房时，孟愿宁突然注意到门缝里透出光亮——朱果忘了关灯？她推开门，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灶台前。

        “瑾姐？”孟愿宁惊讶地问，“这么晚了，你还没睡吗？”

        王瑾笑道：“刚干完活，肚子饿了，就过来做点夜宵。”

        说着用锅铲一指：“鸡蛋三明治，来点吗？”

        孟愿宁好奇地挨过去，“我也来一个好了。”金黄的鸡蛋在平底锅里滋滋作响，面包片被烤得松香酥脆，闻着就很有食欲。

        王瑾手持锅铲，神情专注，让人觉得她不是在做鸡蛋三明治，而是在处理机密文件。

        孟愿宁看着王锦眼下淡淡的青黑，和眼睛里泛起的红血丝，有些心疼地问：“瑾姐这几天都在做什么啊，总觉得很少看到你休息的样子。”

        王瑾看着火候，把鸡蛋翻了个面，顺便撒点黑胡椒：“之前是处理您的生日宴，顺便交接一些事务上的问题；现在是在处理您名下的产业运营，还有必要的一些人员配置。现在您名下的产业平均年利润已经达到了……”

        她答得一板一眼，俨然是把聊天当成了述职。

        孟愿宁赶紧出言打断：“好啦好啦，只是聊天而已，况且这些事情我也不懂呀。”

        王瑾无奈又纵容地看着她：“现在还好，到了以后步入正轨，就算有我和职业经理人团队帮您代理运营，一些最核心的数据和情况，还是需要您自己有基本的了解。”

        她顿了顿，还是补充道：“而且，一旦您从孟家出嫁，这些就完全成了您私人的产业，是您独立于孟家之外的底气。”

        孟愿宁哑然，关心的话语一下被堵到了胸口。

        “瑾姐，”张了张嘴，她最后这样问，“你来孟家多久了？”

        王瑾愣了一下：“毕业之后，我进入了孟氏集团实习工作。过了几年，我被孟先生提拔做他的私人助理，开始接触孟家的核心事务。到现在，我被孟先生指派给您做贴身秘书。”

        王瑾没猜到她会这么问。不过，她从名牌大学毕业后，能在激烈的职场竞争中脱颖而出，少见地被孟老爷子直接提拔成心腹骨干，自然有她的过人之处，察言观色的能力当然非常人可比。

        心念电转间，瞬间猜出了小主人的心事。

        “您……大可不必担心。”她斟酌着说，“孟家根基虽不比其他世家深厚，但孟先生的才干和手腕一向无人不服。无论出嫁与否，您始终是孟家疼爱的小孙女，孟先生必定看不得您受委屈。”

        这番说辞直白又熨帖，任谁听了心里都会舒坦。

        但偏偏，人精如王瑾，也有猜错少年心事的一天。

        藏在身侧的手悄悄攥紧。

        孟愿宁要紧紧咬住牙，才能忍住不发出一点异响。她的身上乍冷乍热，不知从何而来的冲动鼓击她的心脏，引起一阵阵轻不可觉的颤栗。

        那些说出来会被无数人嗤笑指责的言语，却是少女内心最真挚的想法。

        但这些话，现在说出来，合适吗？

        不。

        心底有个小小的声音，轻轻止住了冲动的言语和感情，将它们封印在心底。

        于是，她只能低声说：“我知道的。”

        我知道的，所以，请不要担心我。

        王瑾欣慰地笑了。揉揉酸涩的眉宇，开始着手把美食呈上餐桌。

        饭厅里亮起一盏乳白色的灯光，两人相对而坐，共享一顿夜宵。

        孟愿宁到底还是个青涩女孩，哪怕有意遮掩，眼神仍然藏不住事。王瑾敏锐地发觉，这可能和她们之前的对话有关。

        王瑾推过去一个糖罐，笑问：“小姐要在牛奶里加糖么？”

        “唔？……啊，来一勺吧。”孟愿宁接过糖罐。

        王瑾的视线绕过少女暗含忧郁的眉眼。

        顿了顿，她随口说：“说起来，小姐的大学离开学还有一段时间吧？生日宴结束后基本没有其他安排了，您想过要趁假期计划什么吗？”

        做点什么？孟愿宁愣了一下。

        “……本来是在做家教，还有打工挣外快，”她迟疑着说，“不过，现在好像都不需要了。”自嘲似的笑了下。

        王瑾换上轻松调侃的语气：“时间还很充裕，您可以好好计划一下假期，不要浪费。可惜安小姐正准备去集团里熟悉业务，接下来估计没时间陪您了，不然的话……”

        “瑾姐，我也能去集团实习吗？”孟愿宁眼睛一亮，忽然开口。

        王瑾顿了一下，“可以是可以，不过，您想做什么呢？”

        呃……少女顿时卡住了。是啊，她的学历只有高中，大学专业也和主营地产的孟氏挨不着关系，能做什么呢？

        王瑾察言观色：“您想增加社会阅历，当然是好事。其实孟氏只是选择之一，您名下就有不少产业，都独立于孟氏集团之外，种类和规模都能供您自由选择。”

        “您的话，去书店如何？”

        “我有自己的书店？”孟愿宁惊喜地问。

        “当然，想去看看自己的书店吗？”王瑾笑着说。

        “当然！”孟愿宁被勾起了好奇心，几乎是喜出望外。

        王瑾顺势把话题接过去，自然地介绍起书店现状，看看孟愿宁，先前眉宇间的阴霾早就被一扫而空了。

        到底是个小孩。王瑾松了口气。

        回到卧室睡觉时，孟愿宁又睡不着觉了。不过这次是激动的。

        书店！书店！我居然有自己的书店！黑暗中，女孩的眼睛闪闪发亮，她差不多是“飘”着回了卧室。

        孟愿宁是学霸，不过，她可不是只会死读书的书呆子。

        孟愿宁的兴趣很广，阅读能力非常强，远高于中学学习层次的五六百页的学术专著，只要一天就能啃完，且能把大半内容复述得分毫不差。

        可惜家境所限，让孟愿宁只能靠借书解馋，每次望着同学手里装帧精美的新品书籍，心里总会有种难以启齿的歆羡。

        但是现在，她有了一整家书店！

        孟愿宁美得要冒出彩虹泡泡。

        次日，孟愿宁不到六点就起了床。

        她从衣柜里精心挑了一身“文艺青年”的打扮，站在镜子前左右看了又看，清丽的小脸上满是纯真的喜悦。

        六点一过，孟愿宁推门而出，把朱果吓了一跳：“小姐？您今天起的真早。”

        孟愿宁不好意思说实话，支支吾吾应付过去，早早坐到餐厅等王瑾下来吃饭。

        王瑾一进餐厅就看到了精气神拉满的孟愿宁，就差把“快点出门”写到了脸上。

        果然还是个孩子。她无奈地想。

        手头的事情其实还没处理完，但眼下显然是哄小姐开心最重要，因此，早饭一过，王瑾就驱车载着她去看看“孟愿宁的书店”。

        车子一路驶向了以文娱产业发达而著称的茂林区。

        孟愿宁兴奋地趴在车窗边上，小脸上满是期待的笑意，只觉得这街边的风景处处都别有魅力。

        在b市，茂林区地段不算顶好，胜在底蕴深厚，尤其是文化产业极为发达，有不少开了几十年的老牌书店。前些年，餐饮行业的龙头老大李霜梅有意从传统餐饮业拓展领地，把目光盯上了这片地盘，若干年耕耘下来，倒也算风生水起。

        孟愿宁可不知道这些，她只是高兴，自己的书店居然开在了这个赫赫有名的地段。

        “我们到了。”王瑾把车停在一片梧桐树的绿茵下。

        眼前是一家窗明几净的书店。

        店面约有两三百平方，共有三层，通体做老式怀旧风格处理，温馨而怀念。店内是一排排高大的书架，错落有致地摆放着桌椅，角落另设有茶餐区，在工作日依旧显得生意极好，几乎座无虚席。

        这就是她的书店——“愿诚书店”。

        孟愿宁看着它，像看着一个梦。

        背后王瑾在说着什么——要去停车？——但她已经听不进去了，近乎梦游般地，她走了进去。

        这个书店就像从梦里拿出来的一样，无处不合她的心意。

        孟愿宁的手指留恋地一寸寸抚摸过木色的书架、整洁的书桌、一册册书籍的背脊，哪里都喜欢，哪里都看不够。

        书店啊，她有自己的书店了。如果可以，她真想以后就睡在这里！

        孟愿宁根本舍不得错过每一个角落，只觉得两只眼睛怎么都看不够。

        就在这时，她从一排书架后转了个弯。

        “碰！”

        孟愿宁脑门一疼，和什么匆匆走过来的人狠狠撞到一起。

        她一下被撞倒在地，条件反射地捂住脑门，疼得要掉眼泪，顿时从梦游般的喜悦里清醒过来。

        “哎呦！”孟愿宁下意识地痛呼出声。

        “你没事吧？”青涩的男声听起来惊慌失措。

        “没、没事……”孟愿宁咬牙忍痛。

        眼前人急忙蹲下来就要扶起她，却反被孟愿宁一把拽住胳膊：

        “是你？”

        惊喜的声音。

        孟愿宁怎么也想不到，眼前的人居然正好是她的高中同学。

        “好久不见啊，赵辛白！”孟愿宁喜出望外。

        高中时她虽然没有关系过硬的闺蜜、哥们，却也结识了几位志趣相近的朋友，赵辛白正是其中之一。他和她正好考上了同一所大学，更是意外之喜。

        赵辛白个头瘦高，衣着整洁，不那么合身的上衣里露出一节青竹似的手腕。

        他却并没有和孟愿宁一样久别重逢的喜悦，狼狈地把胳膊拽出来，弯腰就要把被撞到地上的书捡起来。

        “我帮你。”孟愿宁连忙蹲身。

        “不、不用了。”赵辛白却像是心虚得厉害，他手忙脚乱地把地上的书拢作一起，躲躲闪闪不去看她。

        奇怪。地上的书，大多都是色彩鲜艳、绘制精美的儿童绘本。孟愿宁心下惊讶。

        赵辛白一言不发，匆匆收好了东西就要走。

        “哎，你等等，毕业之后好久没见了，不聊聊？”

        “不用了，下次吧。”赵辛白低着头抱着书，转身就想走。

        “不，你等等。”孟愿宁死死拽住了他。

        她不动声色地侧过身子，借着书架的遮掩，挡住了店内其他人的视线。

        孟愿宁伸手，指了指赵辛白的衣服下摆。

        那里露出了书的一角。

        赵辛白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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