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栗香

时令是秋。北风一路南下，来不及为京城渡上秋天特有的萧瑟感，倒先折服于这经年累月的繁华盛景，染上几分烟火气息。

        长街尽头，陈婆婆揉了揉发酸的腰，暗自感叹真是越老越不中用，才站半天就腰酸腿疼的。

        正欲收摊时，不料想迎来了今天最后一位客人——

        少年束发纶巾，身着月色长袍，腰间锦带上垂挂一枚白玉鱼形佩，手持象牙折扇，这身行头一看就知是富贵人家的公子。

        “阿婆，来份栗子糕。”

        少年看上去约十二、三岁，唇红齿白，模样颇为俊秀，只是不知为何声音带着丝不自然的沙哑，像是故作低沉般，听起来略显奇怪。

        “好嘞！”

        纳闷归纳闷，生意还是照做不误。

        陈婆婆手脚麻利地打包好栗子糕：“小公子来得真是时候，这是最后一份了，还热乎着呢。”

        “谢”字刚说出口，一锭银子重重扣在推车上，打包好的糕点被人毫不客气地拎起——

        “不用找了。”

        少年愣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自己被人截胡了，白净的脸顿时涨得通红，气急败坏地质问截胡者：“宋疏桐！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讲理？先来后到懂不懂？”

        “买卖嘛，谁先付钱就是谁的喽。”

        半路杀出的正是宋疏桐，而白袍少年则是女扮男装、偷溜出府的江寒枝。

        五年过去，宋疏桐抽条不少，身量高出江寒枝一大截，本就清俊的五官在岁月雕琢下更加深邃立体，尤其是那对狭长的丹凤眼，眼尾上扬得恰到好处，为整个人平添了几分魅惑。

        抛开恶劣的性子不谈，这副姿容足以俘获京城万千少女的芳心。

        像是才注意到江寒枝的装束，宋疏桐挑眉轻啧：“你下次扮男人能不能以我为模板，瞧瞧这穿的是什么？居然还有扇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烟花柳巷走出来的奶油小生。”

        “要你管，快把东西还我！”

        江寒枝想抢回那包栗子糕，对方却将其高高举起，任凭她怎么踮脚尖也够不着。

        “你今天偷溜出来的吧？要是颜姨知道了……”

        宋疏桐勾起一个不怀好意的笑。

        “娘亲疼我，肯、肯定不会责备我的……”

        话虽如此，江寒枝心里也没底。

        今夕不同往日，她早就过了能肆意疯玩的年纪，这几年温氏管得严，若是知道自己未经允许擅自出府，身边还未带随从，惩罚虽不至于，一顿批评是免不了的。

        自家娘亲看起来温温柔柔的，生起气来连爹爹都不敢造次。

        思及此处，江寒枝不由得咽了口唾沫，故作凶狠地威胁道：“你、你不许告密！”

        “要我保密可以，不过你是不是得付点酬劳？”宋疏桐掂了掂手里的糕点，“这栗子糕就当是封口费了。”

        “不行，这是今天最后一份了，你换一个。”

        “我就要这个。”

        江寒枝气结：“君子不夺人所好！”

        “你第一天认识我？”宋疏桐用看白痴的眼神看了她一眼。“我几时是君子了？”

        江寒枝：“……”

        硬的不行只能来软的，对付宋疏桐，没有什么是掉几颗金豆子解决不了的——他向来见不得自己哭。

        她垂下脑袋，刚酝酿出几分泪意，一块香喷喷的栗子糕就递到了嘴边——

        “逗你玩的，搞得谁稀罕你这口吃食似的……动不动就掉眼泪，江枝枝，你是不是小哭包？”

        小哭包就小哭包，还不是照样能拿捏你。

        成功扳回一局的江寒枝昂起头，活像只骄傲的小孔雀。看着近在嘴边的栗子糕，也没多想，就着宋疏桐的手啊唔一口吃下心心念念的美味。

        指尖突然传来的柔软触感让宋疏桐一愣，直到又一阵温/热/湿/滑卷走手指上沾附的糕点渣，他才如梦初醒，像被开水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脸上也火烧火燎起来。

        “你、你属狗的吗！”

        少女不解，无辜地眨巴着眼睛：“好端端的你又骂我作甚？”

        “我不是这个意思……”

        放在以前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互动，宋疏桐也不明白自己在慌什么。

        为掩饰这份慌乱，他粗鲁地把整包点心塞到江寒枝怀里：“还、还你！”

        “莫名其妙。”江寒枝翻了个白眼，不再理会发神经的某人，又捡了块栗子糕扔进嘴里。

        “咳、天色也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话是对江寒枝说的，但眼睛却不敢和她对视。

        一路上宋疏桐都没有开口，江寒枝只当他又在闹别扭，懒得哄他，自顾自地吃着栗子糕，边走边哼歌——今天的外出整体还是很愉快的，如果没有遇到某个讨厌鬼的话，想必心情会更好。

        直到把少女平安送到瑛国公府，宋疏桐才低低说了声“回见”，然后迅速朝自家的方向跑去。

        这家伙，今天怎么奇奇怪怪的？

        不过，眼下比起宋疏桐的异常举动，江寒枝明显有更紧迫的事要面对——

        从偏门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回自己的院子，刚想松一口气，谁料一推开房门，就看到温氏坐在大厅正首，悠然自得的品着茶，从表面上看不出动怒的迹象。

        旁边的江连晟拼命朝她使眼色，大概是想说“我尽力了，还是拦不住”吧。

        “娘、娘亲，你、你怎么在这？”

        毕竟做贼心虚，江寒枝说起话来都结巴。

        “我不来，怎么知道有人又瞒着我偷偷出府了呢？”温氏放下茶盏，不咸不淡地反问了一句。

        “是谁啊？”江寒枝决定装傻到底，“我一直待在后院来着，没出去啊。”

        “说谎之前也不知道擦嘴。”温氏凉凉地扫了她一眼，“真当你娘是傻的不成？”

        江寒枝下意识地抹了抹嘴角，果然摸到了栗子糕的碎屑。

        自知瞒不过，江寒枝吐了吐舌头，抱住温氏的胳膊撒娇：“娘亲——我都好几天没出去了，实在是憋得难受，你就饶我这一回，好不好嘛——”

        “唉，你呀。”

        温氏无奈地点了点女儿的额头：“再过两年就及笄了，怎么比你弟弟还贪玩？出去就出去吧，连一个随从都不带，多危险啊！还有这身打扮，成何体统？哪个大家闺秀像你这般……”

        江寒枝听得耳朵都要长茧了，连忙出声打断：“知道啦知道啦，下次我一定把轻红和浅碧带上。”

        轻红和浅碧是代替几年前出嫁的玉翘，贴身伺候江寒枝的，两个姑娘聪明伶俐，就是太听她娘的话，约束起她来毫不含糊，所以江寒枝才选择谁也不带，乐得自在。

        “那些大家闺秀都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无趣得很，娘亲为什么一定要阿姐变成那样呢？”

        都说女大十八变，男孩又何尝不是如此？

        江连晟今年恰满十岁，昔日的小胖墩长成了翩翩如玉的小少年，只有脸颊还略带点婴儿肥，个子也跟拔节的竹子一样疯长，恐怕再过不久都能超过江寒枝了。

        他素来最亲近江寒枝，此刻自然是替姐姐说话。

        “我还不是为了你姐好。”

        温氏瞪了一眼儿子，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放眼整个京城，哪个姑娘家像她这般没规没矩？上次把张家公子打得快成猪头了，知道街头巷尾怎么传吗？他们都说曦乐郡主是京城小霸王！”

        “是那张公子不长眼先调戏的我，而且打人的是宋疏桐，我可没动手。”江寒枝委屈道。

        “打得好！”

        江连晟最崇拜的就是宋疏桐，这会儿为他喝彩道：“什么下三滥的东西，竟然敢调戏到阿姐身上!”

        “就是就是。”江寒枝点头如捣蒜。

        “而且娘亲你说错了，京城小霸王是疏桐哥，阿姐顶多算个二霸。”

        江寒枝：“……”

        “行了行了，娘亲说不过你们姐弟。”

        温氏头疼地挥了挥手，深深叹了口气：“枝枝，娘亲也不是非要你多么知书达理、温柔贤淑，只是你如今恶名在外，以后哪家男儿敢娶你？”

        “我江庭的女儿，还愁嫁吗——”

        “爹爹！”

        又一个救星赶到，江寒枝如临大赦。

        听到宝贝闺女甜甜的声音，江庭眉开眼笑，一天的疲惫瞬间一扫而空。

        “父亲。”

        “嗯。”

        面对江连晟时，江庭则摆出严父的架势：“功课都完成了？”

        “是的，今日做的文章还受夫子称赞了。”到底还小，江连晟此刻不过是个渴望父亲认可的小孩罢了。

        “好，不愧是我的儿子。”

        江庭满意地点点头，又转向妻子道：“枝枝是瑛国公府嫡女，又是陛下亲封的郡主，将来要什么样的夫婿没有？你也别总拘着她，孩子还小，让她多出去玩玩又有何妨？”

        “不小了，我像枝枝这般大的时候，已经和你定亲了。”温氏一句话把丈夫堵得哑口无言。

        江庭讪讪道：“咱俩那、那时不一样……”

        见父亲如此狼狈，江寒枝及时出来救场：“我才不想嫁人呢，我要一辈子陪在爹爹和娘亲身边！”

        “傻孩子，净说些浑话。”温氏嘴上骂着，心里却甜滋滋的，哪有做父母的听了女儿这话心里不熨帖呢？

        “国公府又不是养不起我，我嫁不嫁人又有何妨？”江寒枝扑在温氏怀里，语气娇憨，温氏哪里还舍得说她。

        “养得起养得起。”江庭抚掌大笑，“等爹娘老了，还有你弟弟养着你。”

        “嗯，阿姐不必嫁人，我养你。”

        江连晟认真严肃的样子，又一次把屋里的人逗笑了。

        而江连晟所说的“真·京城小霸王”，一回府就把自己关在房里，连晚饭都不吃了。

        烛光摇曳下，宋疏桐盯着自己的手出神。

        明明回家后已经净过手，手指上似乎仍残留着栗子的甜香；轻轻来回摩挲，那温热柔软的触感便清晰浮现在掌心。

        鬼使神差下，他将手指贴在唇畔，又飞快舔了一口——

        没什么感觉啊……

        一阵冷风从窗缝钻进来，宋疏桐打了个激灵，同时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多么愚蠢。

        不过是被舔了口，有什么好纠结的，就当是被小狗舔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想到江枝枝变成江小狗，欢快地摇着尾巴、跟在自己屁股后撒着小短腿跑的样子，宋疏桐忍不住笑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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