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春夜的安陆城，凉风刺骨，寒意未褪。街上的小贩都早早收了摊子，回家过元宵了。不知是哪家煮的汤圆，甜味飘到了空无一人的街上。

        街角的一户人家正围桌而坐，分食刚出锅的汤圆。忽然一阵疾风从窗户蹿进来，冻得一家老小一阵哆嗦，髯口浓密的中年男子急忙起身去关窗户。人尚未走到窗边，豆大的雨点已经落下来，砸得窗户噼里啪啦作响。

        那中年男子缩了缩肩膀伸手去关窗户，却看见瓢泼大雨中有人自街上飞奔而过，一大一小，连把伞也没有。

        中年男子摇了摇头，万家团圆的元宵节，还带着小孩在外淋雨，着实有些可怜。

        不过眨眼功夫，那一大一小身影便消失在雨中。

        窗户刚欲要阖上，忽听得雨中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那中年男人透过半截缝隙往外瞧，乌黑的天空忽有一道白光闪过，照彻这方街道。借着闪电，那男子瞧见几个黑衣人头戴斗笠，手提刀剑在雨中奔走。

        紧接着天边响起轰隆阵阵，那行人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濛濛雨雾中。

        夜色黑，雨势大，别的他看不清，可那行人身上的杀意他却再熟悉不过了。他是屠户，祖上三代以杀猪为生。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事情他干得多了。虽没杀过人，但隔着重重雨幕，他都能感受到那一股肃杀之气。

        安陆城不过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小城镇，少有外人来访，闭着眼都能把整个城镇的人数的清楚。

        那两个可怜人不知是从哪里逃过来的，那紧追不舍的黑衣人不知是谁的手下，这安陆城只怕是要变天了，屠户不敢再看，赶紧关好窗，坐回木桌边。

        旁边白发苍苍的老人念叨道：“这雨落得真奇怪，又是刮风，又是打雷，今年的收成怕是不好……”

        “爹，先吃汤圆，凉了就不好吃了。”那屠户怕老人再接着往下说，忙给老人又舀了几粒汤圆。

        翌日，天未亮，雨便停了。

        屠户一早便收拾好了东西，去城西出摊。

        经过昨夜雨浇，一排排的银杏树争先恐后冒出了嫩芽，簇簇迎春花含苞待放，长长的街道一片新翠鹅黄，格外好看。

        青石板上雨水未干，屠户新上脚的鞋子原是他娘子熬了几个大夜给他纳的千层底，此时已浸了一些水渍。他皱了皱眉头，抬起脚，才发现白色的鞋底已染成了粉色。顺着这水垇望去，才发现这一片小水垇都成了浅红色。

        一阵风起，送来新绽放花蕾的香气和刚抽芽的青气，但屠户却在花香中嗅到了一丝丝的腥味。

        他迟疑了片刻，才颤巍巍地往前走，再往前几百米就是他的猪肉铺子了。

        他娘子爱干净，闻不得隔夜的血腥味。所以每次收摊前，他都会用清水将这一带都冲洗得干干净净。

        可此时空中飘来的血腥味，浅红色的水垇……

        除了昨夜这里死了人，再不会有别的了。

        屠户顺着浅红色的水垇胆战心惊地往前走，双脚却在自家铺子前停住了，他闻到了死人的味道。

        他环顾一周，唯独发现自家的招牌有些异样，再细看，招牌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几滴血渍。

        血最容易浸润未刷桐油的木材，所以他的摊子上上下下都刷了好几层桐油，唯有这高高立着的招牌没刷。

        此时街上并没有什么人，左右不过是同来出摊的熟人。

        屠户屏住呼吸，悄悄绕到自己的摊子后，准备一探究竟。

        谁知忽然从摊子下面亮出一把短刀，正对着他的左胸，屠户吓得踉跄退了两步，这才看清楚摊子下面藏着两个人，一大一小。

        大的早死了，胸口两个碗大的洞口，血都流尽了。

        那个小的，左眼眼下淌着一条血泪，身上一片血肉模糊，地上淌着渗出的血水。

        “别出声，不然我杀了你！”那小的用仅能见光的右眼恶狠狠地盯着屠户，低声警告他。

        那眼神不知为何，让他想到了自己以前杀过的猪，被捆住四肢，横在桌上，垂死挣扎前也是这样望着他。

        他杀猪的手艺是祖传的，左手在猪颈摸两下找准位置，右手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猪血汩汩地流着。

        死前只用痛这一回，对屠户来算，是做善事。可眼前这个搂着尸体躲在摊子底下的小女孩却让他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造了孽。

        他认出来昨夜雨里飞奔而过的那两个人，连把遮雨的伞也没有，正是眼前的这具尸体和这个小孩，一大一小。

        屠户下意识后退了两步，可若是跟这一大一小扯上半点关系，只怕他全家性命不保。

        就在他犹豫之际，那小女孩已从摊子底下爬了出来，褴褛的衣衫浸了血，早就干透，硬邦邦的。

        小女孩扭头看了屠户一眼，伸手拉下那尸体身上挂着的钱袋，放在摊子上，便走了。

        屠户僵在那里，不敢上前。

        对面卖菜的大婶见他一直站那里不动，摊子上空空如也，便打趣道：“哟，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日头都升上来了，摊子都还没摆起来？”

        屠户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有点事，有点事，等会儿就出摊。”

        说话间，那小孩吃力地拉着一辆不知从哪里搞来的木板车又回来了，停在猪肉摊子前。

        对面的大婶被眼前这个像是从地狱爬回来的小女孩吓了一跳，刺鼻的血腥味让她下意识捂鼻。那小女孩抬头的时候，她才看到原来她半边脸都是凝固了的血痕。

        小女孩爬到摊子下面，把那具已经僵硬的尸体往外拖，半截身子露在外面，那大婶一看，满眼的血红色，当即便吓晕过去了。

        尸体太沉，小女孩怎么使劲都搬不动，她用头顶着尸体的后背往木板车上送，又自己站在木板车上把尸体往车上拖。直到日头渐盛，她身上早已凝固的血渍被汗水打湿，往下淌血水。

        屠户终于看不下去了，走上前把尸体抱到木板车上，又把小女孩抱到木板车上，将摊子上的钱袋子又塞给小女孩，便拉着车往城外去。

        城外有个乱葬岗，把这一大一小送到乱葬岗，他就功德圆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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