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女捕

正德元年夏至夜，六扇门提灯司。

        挎着翎刀的无名捕快们穿梭在长生灯海中，给这九千九百九十九盏长生灯添灯油、挑灯芯、剪灯花。

        六扇门总神捕展小花掣持着一盏长生灯进来，他将灯台放于北边的供桌上，供桌前挂着一个雕花木牌，上面刻着“御城门子”四个金漆大字。

        “加上老鬼，我们六扇门因公牺牲的兄弟就有一万人整，朝廷每年说增派人手，可外面怎么说的，‘好男不当差’，他们考科举的，入仕后还能在各司衙门里耍耍官威，我们六扇门子里都是真刀真枪地拼命。”展小花打湿了绸布，擦拭着刚才放上供桌的那盏长生灯。

        “朝廷不也想了办法，放开入门考试的应试要求，男女皆可参加我六扇门入门考试，今春的那场考试，里面有几位娘子身手不输男儿。”枭玄端着水盆道。

        “女人顶个屁用，只能在后堂门子里打打杂，写写文书，当当坐班捕快。”展小花开始依次擦拭旁边的长生灯，“郑后也是想一出是一出，你看四海列国，哪一国是像我神熙一样，各行各业都有女子掺和进去，搅屎棍一样的存在。”

        “玉京熬糖的糖娘子，做媒的红娘子，卖茶的茶娘子，还有不夜坊丽春拳场的拳娘子，都有做到行业翘楚的。郑后大概是看到这些娘子，才开了六扇门招女捕快的先例。”

        “郑后都把金銮殿上的玉壁，改成了‘凤在上，龙在下’，得亏这世上没有不老药，要是这位万岁娘娘真的万万岁的话，神熙还有我男儿立足之地吗？”展小花在家中，天天受脾气阴晴不定的“虎”妻欺负，脸上旧的指甲印还没消失，没过几日，又添新伤，关键他媳妇打人只打脸，一点面子也不给他留。

        他刚进六扇门当差时，带他的老捕快让他取代号，他想取“红尘客”的，他媳妇闺名里带了个花字，硬是让他把代号取为“花痴”，他绝食反抗了几日，二人各退一步，就有了“小花”这个代号。

        展小花听到外面的打更声，将手里的绸布扔到了水盆中，“枭玄，你师母在家煲了汤，我该回去交人了，今夜六扇门没排你的班，和为师我回去喝几杯？”

        枭玄想到自己的师母何翠花，每次只要一见她老人家，就不停地催问他的终身大事，是他不想成婚吗？是人家姑娘一看到他这身六扇门的官服，就吓晕了。

        枭玄拱手回道:“师父，今夜正好有女捕快来门子里报道，这肉少狼多的，我怕底下那些狗腿子为这事打起来，吓跑了新人就不好了。”

        展小花指着枭玄的鼻子笑道：“为师懂，听说这个新人的荐书是刑部徐侍郎写的，叫陆霜霜，年方十八，一听这名字就像个美娇娘。你小子年纪也不小了，好好把握，争取一个月内把她拿下。”

        枭玄可不敢拿下这个“陆霜霜”，陆东楼这个“护妹狂魔”，会拿着刀追砍他十八条街，边砍边骂他“老牛吃嫰草”。

        枭玄送展小花到六扇门门口，正好陆酥翘着二郎腿，在门房那里和看门的黄老头喝茶吹牛皮。

        陆酥手里盘着核桃，身后背着一柄烧槽琵琶，腰间挎着那把短窄的归尘刀，和缺了半嘴牙的黄老头称兄论妹起来，离天下之大谱。

        这黄老头他都得尊一声“师祖”，天下第一铸刀师，但这老人家不使刀，因为世间最厉害的刀，在心中，不在手上。

        枭玄一只脚跨进门槛，黄老头给陆酥的茶碗中续着茶，“又忘规矩了不是，应该哪只脚先进门的？”

        男左女右，枭玄该是左脚先进门，但是他左右不分。

        枭玄把脚抽回到门槛之外，对着门内的黄老头磕了个响头，“师祖莫怪！徒孙刚才着急了，忘了规矩，徒孙会去戒堂领罚。”

        只听一声响动，陆酥……掉凳了。

        枭玄是她的师父，黄老头是枭玄的师祖，论起辈分来，这老人家就是她的太师祖。

        黄老头一脸慈祥地要搀起地上的陆酥，陆酥拍拍屁股，自己站了起来，拱手作揖道：“黄老爷子，刚才冒犯了！”

        黄老头捋着自己的胡子，笑眯眯道：“你对刀的见解很有意思，和老朽也算投缘，没事多来这里喝喝茶。”他转身看着枭玄，“这小姑娘领进去，让你师父不要放到后堂门子里，写文书太屈她的才了，放到御城门子里当几年巡逻捕快。”

        “是！”枭玄弯腰应道。

        黄老头把陆酥带来的包袱扔到枭玄怀中，“有点眼力见，人家姑娘一路风尘仆仆地赶来，快去安排食宿，帮人家多拿拿东西，杵着那里和堵墙似的，你说哪个不开眼的姑娘，能撞到你这堵冷冰冰的墙上？”

        枭玄帮陆酥背着包袱，抱着琵琶，领着她先去后堂门子里登记代号，领官服翎刀，还有身份牌。

        枭玄翻了一下后堂门子的值夜手册，问值守在这里的坐班捕快，“今夜不是排的孙娘子的班吗？怎么你在这里守着？”

        那捕快恭敬回道：“总神捕说，这些娘子们不能熬大夜，太伤身体，就把她们的名字排在册子里，工时照算，加工补贴的钱银照发。”

        陆酥笑道：“你们小花总神捕还挺怜香惜玉，就是对你们不太公平，帮别人值了夜，一点好处都没有。”

        那捕快指着桌上的酒壶道：“后堂门子里的这些娘子们都是很好的人，平时没少打酒卖肉犒劳我们，还有加工补贴的钱银，她们也一分不要，该是谁的就是谁的。”

        枭玄从钱袋里拿出一锭金子，放到桌上，“今天门子里值夜的兄弟们都辛苦了，这酒在值夜的时候还是不要喝，怕误事。现下天气热，你去官厦那里找几个休息的兄弟，去东街买些绿豆汤、西瓜之类的吃食，分给门子里的兄弟，这里我先替你守着。”

        那捕快拜谢过枭玄后，出去了，只剩陆酥和枭玄在值房内大眼瞪小眼。

        “你知道你参加六扇门入门试后，你家大哥提着刀就冲到我家中，逼着我不要录取你。”

        “那怎么放榜时又有我的名字呢？”

        “我真正的主子放了话，一定要用你。”枭玄撩开袍子下摆，提起裤脚，“喏！这就是你大哥砍的，我当真命苦。”

        陆酥看着那几道疤，砍得真深。

        “我家大佬当时被赶出内阁，又被郑后贬了官，加上我的事，下手就狠了点。要不，我让你砍几刀？”

        枭玄盯着陆酥的那对笑眼，“你们家遭了那么大的变故，你家姑母陆贵妃自缢于宫中，嫔妃自戕是大罪，连累陆阁老罢官削爵、出家为僧，你家大哥被贬为正四品大理寺少卿，全部家财被抄，我理解他心中苦闷，不与他计较。”

        陆酥弯腰屈膝，郑重一拜。

        “这已经是我陆家最好的下场，师父，我想进六扇门，是因为神熙的百姓都管你们叫“提灯老爷”，一盏明灯照万家，千门万户少疾苦，我也想为生者谋权，为死者直言。”

        “我记得你的乳名是‘六月霜’，梨园有一出戏叫《窦娥冤》，六月飞霜，冤情昭雪。要不，你在六扇门代号就叫这个？”枭玄执笔蘸墨，翻着书页。

        陆酥点头应允。

        一个背伞的少年冲了进来，差点撞到陆酥，幸亏枭玄拿脚挡了挡。

        枭玄不悦道：“都在门子里当了这么多年差，绯鱼，遇事不要急。”

        绯鱼喘了几口粗气，见陆酥手里捏着茶盏，夺过来一饮而尽，他又拿起桌上的书，给自己扇风。

        “枭爷……你不知道……又出大案子了……宫中玉玺失窃……和前几次一样……案发现场一地橘皮……”

        “又是那个盗神元稚鹤？”枭玄起身，给绯鱼倒了一碗茶。

        “他每回犯案后，都会留下橘子皮，你说千金橘那么酸，这个大贼怎么就那么喜欢吃呢？他这是故意挑衅我们六扇门。”绯鱼抱着胳膊，把头扭向陆酥，“小酥，你说对不对？”

        枭玄曲指在绯鱼额角猛地一弹，“在门子里叫代号，日后称她‘六月霜’。还有，她现在是六品无名捕快，你是二品神捕，不要让别人看出你们俩关系不错。”

        绯鱼撇着嘴，摸着自己的额头。

        “那枭爷你把她派到我管的司狱门子，我天天在牢里看着那些蓬头垢面的囚犯，都快看腻了。我来罩着她，省得她被那些狗腿子欺负。”

        枭玄：“师祖说让她去御城门子里做巡逻捕快，再说了，也轮不到你来要人，你们司狱门子是六个门子里倒数第二闲的，人手又充足。”

        绯鱼指着自己眼下的两团乌云，“闲个屁，不知道三司衙门那群狗官怎么想的？屁点大的事也要签发文书抓人，他们是在官衙内抖着脚、喝着茶、遛着鸟，我们门子里的兄弟被支使得团团转，两京十五州各处给他们抓人。”

        绯鱼气得跺了一下脚，“大牢的牢房又得扩建，你让后堂门子的孙娘子她们做个账，好向上面要钱。他奶奶的，求着我们抓人时把我们当爷爷，向他们要钱时一个子儿都不批，当我们是猴耍。”

        枭玄拍着绯鱼的肩膀安慰道：“你就别这么大气性了，大家都是这样，看开点。我明日和总神捕说说，放你几天假，你到官厦补补觉。”

        绯鱼脸色这才好转一点，“那枭爷你在这守着，我替你送小……”他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六月霜，对，我替你送六月霜去官厦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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