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魂牵梦绕

是了，他知道！

        与柳素素一同转身往回走的时候，长乐公主突然想起，徐佑宁的确是知道的。

        还记得，年前腊月初九，她往平阳城郊的九臂圣君庙上香，恰巧碰见徐佑宁与一个书生在天香茶楼密会。当时她在隔壁隐隐约约听见什么“救治母亲的恩情”“新的方子”“指天发誓保守秘密”，零零碎碎，并不知其意。此时连在一起，方清楚两人说的正是徐佑宁中的奇毒。

        书生身份也恰能对上。那书生是药铺家的儿子，当时为了凑不齐金贡一事前来找徐佑宁帮忙。她还记起，当时书生提到琢磨出了新的方子，让徐佑宁权且一试，只是不知当时徐佑宁收下没有。她也曾安排柳管家叫人跟着那书生，后续却不曾过问，还是应当写信问一问才好。

        理清思绪，长乐已经走回桌旁，却见围拢着静安郡主的富商夫人们俱是一脸尴尬的笑容。静安郡主也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长乐公主好奇极了。静安郡主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算计都在心里，今日也不知道都说了些什么，阴沉个脸，一丝笑意也无。

        还是山长看长乐公主逛完了园子，急忙搭话解围：“公主、郡主，想学子们作文已有一会儿了。平素有几个文思敏捷的，此时差不多也该交卷，不如我们回去喝茶休息一会儿？”

        想到一会儿看卷，长乐公主就烦。她自小不爱读书，在太后的三个子女当中，华阳公主与皇帝自小就能把经典文章倒背如流，写字有大家风范，作文能引经据典。

        偏偏她不行，开卷就困，写字就烦。拆个鲁班锁，玩个玲珑球，上树掏鸟蛋，下水捉青蛙，倒是无师自通，双眼自有异光。

        因此卷子一呈上来，长乐公主就仍叫静安郡主做主，选出名次来。自己借口乏累，到后面休息。

        侍女冬月上前来，与往常一样，为长乐公主轻捏肩膀。长乐公主闭着眼睛，似是不在意一般随口谈起：“冬月，你来我身边有多少年了？”

        冬月手下动作不停，说：“回公主，有五年了。在平阳开公主府的时候，我就在了。”

        冬月那时不小了，十六岁，比长乐公主年长一岁。她最早是厨房里的粗使丫头，担水挑菜，渐渐地到二门里面洒扫院落，后来才因为干活利落，性格讨喜，来到长乐公主身边贴身侍候。

        “二十一了啊，”长乐公主说，“你老家是尚州的，不如我在这里给你选一个好夫婿，在此成家了吧。”

        冬月一愣，随即说：“奴婢愿意一辈子伺候公主，不愿出嫁。若是奴婢有什么不合公主心意的地方，认打认罚，只求公主不要撵奴婢出去。”

        长乐睁开眼睛，看着冬月，说：“在尚州不好吗，何必非要回平阳？你叔叔的事情，难道已经忘记了？”

        听到这里，冬月心里一抽，双手松开了长乐公主的胳膊，愣愣地望着长乐公主，说不出话来。原来长乐公主什么都知道了，这么多年来隐忍不发，不过是扮猪吃老虎。

        “你叔叔眼里只有朝廷，心里只效忠皇帝，但他结局如何，你是最清楚的。”长乐公主说，“当年，他在我府中做侍卫，受伤之后，是皇帝松口让他回乡的，但途中又派人追杀。你跟我这许多年，向来是睁只眼闭只眼，我心里知道你在想什么，也不愿你步你叔叔的后尘。如果你想在尚州脱开这张渔网，自由自在地过日子去，我倒是愿意祝你一臂之力。”

        噗通一声，冬月跪倒在地，低着头，冷汗淋漓。她不知道，为何长乐公主会在这时候挑破窗户纸，就不怕自己一封密信传给皇帝吗，还是自己在长乐公主眼里已经是个不会吐露秘密的死人？

        “若是奴婢不愿意呢？”冬月试探着问，公主会就在此地害她性命吗？

        长乐公主悲悯地望着冬月，说：“冬月啊，你虽然没向皇帝告发，但以你的聪明，想必也知道我的打算了。我只是不想自己脱开身之后，让你留在困境罢了。你就是此时去信到平阳，不等皇帝的回信到，我就已经不在此处了。你叔叔当年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不过是拿你这条命报答他罢了。”

        冬月跪在地上，不禁泪流满面。

        虽是同在公主府当差，叔叔与自己从来都当不认识。她有时候偷偷望着叔叔，心里满是崇拜。叔叔武艺高强，最受皇帝信赖，这在密探之中是无上荣誉。她知道叔叔从来没有一丝对皇帝的背叛之心，却因为在长乐公主一次出行时出于本职替公主挡了一刀，被皇帝生了疑心。

        皇帝的信赖，不过是水中月罢了。

        不值一钱。

        她也是从此在一次次密报中有了保留。

        “你去想想吧，时间不多了，”长乐公主说，“把夏雨叫进来吧。”

        冬月起身，去叫夏雨。平素少惊多怪，叽叽喳喳如同雀鸟的夏雨，此时看着冬月的满脸泪水，却只是递过一条手绢，什么也没问，就进门去了。

        冬月见此，紧绷的心里突然松快了。原来，夏雨也早知情了。人这一生真是不知在图什么。她身为密探，从小训练严苛，长大些进入公主府，小心翼翼刺探，却动辄得咎，并不被皇帝信任。长乐公主与夏雨明知自己是个探子，却待自己不错，还会在最后给自己留个脱逃的漏洞。

        若是叔叔在那次暗杀中大难不死，不知道会不会也嘲笑自己曾经没有用的愚忠。冬月摇摇头，她想要走一条前人不会走的新路。

        屋里，长乐公主显出疲惫来。

        多年来，她表面一套，心里一套，一日日如同走钢丝、上刀山。不止一次，她从噩梦中惊醒，心脏嘭嘭嘭，剧烈跳动，阵阵发慌。

        她梦见了皇帝。

        皇帝本来低垂着头，坐在桌后，突然抬眼盯着她，说：“朕都知道了。你从来没有逃出过朕的眼睛。”

        仿佛从地底钻出来的侍卫一股脑拥上来，把她按跪在地。她呕心沥血谋划的桩桩件件如同破烂一样被丢在面前。皇帝走过来，一边笑，一边踩在上面碾压，无声地嘲笑她所作所为不过是蚍蜉撼树、螳螂挡车罢了。

        噩梦之后，长乐总感觉胸口如同压了巨石。死死压住，喘不动气。然后僵硬地躺在床上，苦苦挨到天亮。

        即便如此，她也从来没有感觉到这样疲惫过。只要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她的双翼就要舒展开来，轻轻一振，瞬间就是九万里。可她总有一种隐隐的破灭感，仿佛一切顺利不过是幻梦一场，一切努力都是无奈之举，终将幻化成泡影。

        “公主。”夏雨站立了许久，一直没听见开口，方才发问。

        “柳管家走到哪里了？”长乐公主如同梦醒一般，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身在燕鸿书院，而不是平阳城。

        “柳管家再有五日就能到尚州了。”夏雨答，她有心想问，为何在此时告诉冬月一切，万一事情有变，便是巨大的隐患。但看着长乐公主迷蒙的双眼，她又不忍问。

        “传书给柳管家，”长乐公主重新坐直了，说，“在平阳天香茶楼，我曾嘱咐他盯住一个和徐佑宁密会的书生。问问他，之后可有什么收获，有没有一个药方。”

        长乐公主一提，夏雨也想起来这个事情，忙应下去办。走出门来，发现冬月早已洗干净了脸庞，除了双眼微红，已看不出来曾经哭过。

        “夏雨。”冬月笑吟吟叫住她。

        “哎。”夏雨心里一咯噔，略有些发慌。

        “我想追随公主一同出海去，公主会带我吗？”冬月问，这密探什么的，她早腻烦了。

        夏雨点点头，又摇摇头，她怎么知道公主愿不愿意。看着冬月一脸期盼，她实在不知说什么，连忙跑走去办长乐公主吩咐的事情。冬月咬咬牙，自进屋去问长乐公主。

        那一边，静安郡主看文章看得也并不静心。眼睛盯着一个个娟秀的小楷，苏知的脸却总从纸上飘过。

        那是多年以前的苏知，浑然不知自己要忍得多辛苦才能不总是看他。平阳城的女儿都说，看不得苏知笑，一笑就被勾走半个心去。她那天见了苏知，才知道自己也是普普通通的平阳女儿。

        山长和几位富商家眷正襟危坐地陪在一旁。眼看着静安郡主阴沉着脸盯着卷子，内心七上八下不得安宁。

        她们不知道静安郡主心里正天人交战，只道平阳的女先生真是水平不一般。她们看着是锦绣文章，在郡主眼里却是难以入目。不由得面面相觑，内心羞赧。

        正忐忑间，只见郡主手在卷子上猛地一挥，大喝一声“走”！

        山长心都要跳出嗓子眼，忙站起来问：“这篇不好，再换一篇给郡主吧。”

        静安郡主眨眨眼，面前冥顽不灵、无论如何不肯消去的苏知脸庞终于看不见了。她终于略有些笑意，说：“不妨，文章很好。”

        众人听了，只越发困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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