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甘露十年

大梁甘露十年，冬。

        今年的冬天似乎来得比往年更凌冽一些，十月间，上京已经落了薄薄一层雪，宫里早早烘上了暖炉，怕圣上和各位贵人们感了风寒。这样的好待遇却是轮不到秋叶宮这里。

        秋叶宮是一处位于上京城边缘地带的前朝宫殿，顶了个看起来就不太吉利并且略显萧瑟的名字，现今是作为关押身负重罪的皇室宗亲的地方，别称皇家天牢。

        此年间，秋叶宮里住的是当今女皇的妹妹，二殿下奚白沛。

        奚白沛抬眼望了望窗外阴沉沉的天空，阴冷的空气从四面八方密不透风地包绕过来，低温让她不禁打了个哆嗦。在一旁的随从碧桃见了，忙去橱子里翻找厚实一些的棉衣出来，给她披到身上。

        碧桃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对比以前锦衣玉食的日子，秋叶宮的冬天属实难熬了一些，送来柴木都是定例，生火做饭取暖都指着那点儿柴火，看着二殿下冷，也不敢浪费丁点儿的柴火木炭，以免这几天在冷风中饿肚子。

        奚白沛用发凉的手指拢了拢肩上的袄子，这袄子还是十年前的旧衣，幸好皇家天牢里的饭菜没什么油水，餐餐清淡，自己还能比十年前更清瘦一些，不然胖成像大姐那样，在这里连件衣服都没有合体的了。

        说起来，大姐真是对得起一直以来仁慈宽和的雅名，嗯，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

        即便是自己因为谋逆的罪名被关进了秋叶宮，也不忘留给自己个侍从，这已经是法外开恩，根据她知道的消息，秋叶宮的前任过客，自己的六姨赵王，就没有这么好的待遇，偌大的秋叶宮只有赵王一人，昔日里指挥千军万马的赵王在秋叶宮也得自己烧火做饭，不然只能活活饿死。

        奚白沛叹口气，这样的冬天她已经过了好多个，现在还不是最冷的时候，再过一个月，晨起吸进的空气里都带着冰碴。

        奚白沛起先也请奏过，破旧的屋舍能不能修缮一番，好歹把漏风的窗户补上，但是勤俭持家的大姐似乎并没有修缮秋叶宮的预算，只有人来草草把外墙漆了漆。

        她有些哭笑不得，屋顶都快漏了也没人管，外墙倒是漆的一水儿新，当真是符合皇家做派，最看重的就是“颜面”二字，比如她被关在这里不叫“关押”，也不叫“坐牢”，而叫做“静养。”

        前几个来这里“静养”的皇亲国戚，可都是竖着进来，等到横着才能出去。

        奚白沛想起秋叶宮历任住客的结局，微微皱起了眉头，随口问道，“六姨最后辞世的时候是以什么仪制下葬的来着？”她怎么记不太清楚了，日复一日的单调生活让她的感知极为迟钝。

        碧桃一听，吓得跪到地上，“二殿下……”

        怎么突然就提起了先前赵王的葬礼？

        赵王心气极高，在这里待了几年就郁郁而终，因着还保留皇室的身份，死后依然是按照亲王的身份下葬以显示天家的宽容。

        难道是二殿下厌世了？

        碧桃正在思考怎么回答奚白沛的问题，外面传来了三声极为规律的敲门声。

        “咚咚咚——”

        在常年冷寂的秋叶宮，这声音显得尤为刺耳，算日子还没有到外面来送食物供给的时候，主仆二人不约而同朝院门口的方向望去，想确认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静默了一息，院门哗啦啦开启。

        奚白沛绷紧的身躯放松了下来，来都来了，敲什么门呢，说得就跟她能打开这院门一样，要是能这么随便地开门关门，那这里也不会就被称为皇家天牢了。

        这十年，上京城的人不约而同地忘记奚白沛的存在，仿佛她从来没有出现过，能记起她的，也只有大姐了吧。

        奚白沛看着门口规规矩矩走过来的宁心，正是大姐身边的掌事，跟十年前相比，除了显得更加规矩内敛，这四平八稳的形式风格一如既往。

        宁心走进屋里先向奚白沛问安，“见过晋王殿下。”

        奚白沛排行第二，晋王是她的封号。

        这时间既不是什么重要的节日，也不是什么人的生辰或者祭礼，难道，皇姐驾崩了？

        奚白沛面上不显，即便是在天牢里，只要还没有被贬为庶人，那她就还是晋王。

        “免礼。”

        事情跟她猜的差不多，大姐最近身体很是不好，似乎要到了弥留之际，宁心带奚白沛到了坤玉宮，当朝女皇奚白安有气无力地半躺在床上，以皇后为首的一屋子莺莺燕燕掩面哭泣，奚白沛觉得自己误闯大型告别会的现场。

        皇上见奚白沛到了，虚弱地朝皇后看了一眼，皇后便领着一屋子人销声匿迹，走过奚白沛身边时，低声道，“二妹，皇上还想再见你一面，似乎是有什么话要交代你，你可听仔细了。”

        皇后背对着皇上，奚白沛抬眼一看，他脸上哪还有半分悲切，目光里含着浓浓的警告的意味。

        奚白沛脚步稍微顿了顿，大姐还是太女的时候，你们妻夫两人好得蜜里调油一样，这十多年过去了，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怎么都看不懂了。现今的太女沈紫南是皇后的亲生女儿，占着嫡长女的身份，位置稳得不能再稳，自己的这个姐夫坐等升职成太后就是，还有什么皇家密辛能翻得了他俩的位置。

        几步之间奚白沛心思已经转了好几道弯，扑到床边看着皇上，哭得情真意切，“皇姐……”

        大姐你一定要再多撑几年啊，好歹我还能在秋叶宮里多吃几年牢饭。

        皇上断断续续道，“朕答应过母亲，要护着你，眼下朕自知时日不多……”

        奚白沛顾不得脸上涕泗横流，“皇姐长命百岁……”

        “阿沛……”皇上伸出枯瘦的手，抚了抚奚白沛的肩膀，“你有什么想要的，跟阿姐说，阿姐去给你找。”

        奚白沛的思绪回到还是孩童时代的她们，那个时候她还是几岁的调皮孩童，大姐已经是身量颀长的少女，大姐对这个同胞妹妹极其宠爱，出宫的时候经常这样问她，然后带回来一堆新奇的玩意儿满足孩童的好奇心。

        算起来，那已经是快三十年前的光景，眼下，奚白沛在秋叶宮住了十年，早已经对外界的事情失去了心思。

        如果说还有什么挂念的，就是那个自己想娶但没有娶成的男子了，“我……孙之然他，怎么样了？”

        皇上剧烈地咳嗽起来，鲜红的血迹沾到嘴角，溅到锦被上。

        “大姐！”这要紧关头自然没什么时间去想孙公子了。

        “朕知道你一直心里有怨言，朕已经告诉紫南，好好奉养你，尽后辈的孝心……”

        皇上拉过她的手，又交代了几句话便闭上了眼睛，奚白沛想了想，这些有的没的几句话，并没有什么不能让外人知道的秘密，那大姐费劲巴拉把自己叫到宫里来，硬撑着相见最后一面，难道就是为了告诉她，她的养老有着落了？

        奚白沛未婚娶，未有子嗣，血缘上最近的亲人便是皇上。

        奚白沛在床边跪了不知多久，她感受着皇上渐渐变凉的手指，降低的温度是皇上体内渐渐流逝的生命力，奚白沛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从大姐的脸上，慢慢移到大姐的胸口前，那微弱的起伏终归归于平静。

        奚白沛跪坐在地上，什么愁，什么怨，这刻也消散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背后多了个人，她后颈汗毛倒数，生出了危机感，皇后刚才出去的时候不是把所有人都带出去了吗？在皇上驾崩之际能无声息地潜在寝殿里，怎么看都不是善茬。

        奚白沛放下皇上渐凉的手，缓缓转过头，看到了太女奚紫南，以及她手里的那把寒光冷冽的剑。

        奚白沛怕死。

        但怕死也没什么用。

        她站起身来看着奚紫南，昔日里面乎乎的粉团子已经成长为有棱角的青年人，皇姐登基之后，中宫跟太女的地位从未被动摇过，那这个侄女对自己满满的敌意到底从何而来？

        “大姐刚刚还在说，让你好好奉养我，怎么说我也是你的姨母，紫南，你就是这样遵行孝道的吗？不孝，且不义。”

        “姨母这可是冤枉我了，母亲是问过我是否愿意以后奉养姨母，我没有答应，自然算不上不义之行，我感念姨母与母亲姊妹情深，作为晚辈，深感动容，这就送姨母去陪母亲。”

        “以前我倒是没发现，太女有这么孝顺。”

        你这么孝顺，怎么不亲自下去陪你母亲。

        奚白沛没有机会跟奚紫南争执什么，剑，不在她手上。

        这一刻，她丝毫不怀疑，要是皇姐没有凉透的话，奚紫南能够再去补上一刀。

        寒光一闪间，奚白沛觉得脖颈微凉，温热粘稠的液体从颈间喷射出来，眼前的景色渐渐模糊，直到变成赤红。

        这便是从世间离别的感觉吗，跟在秋叶宮抠了十年地砖的冷寂相比，似乎也不是那么难捱。

        五感渐消，似乎有什么变得更加清晰了，她见到皇姐站在赤红中叹口气，皇姐身后的身影是谁，那样熟悉的轮廓，即使看不清楚面容，她也不会认错自己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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